身为皇家公主,怎能让人看出自己的落魄?沈络欢以捋发为掩饰,回避了这个问题,向他伸出嫩白的小手,“还我。”
“还什么?”
“锦帕。”
徐辞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攥着姑娘家的帕子,可仔细一看,不觉挑起眉宇,锦帕的样式哪里是姑娘家乐意用的丝绢纱帕,分明是男子经常用的汗帕。
男人的面容浮现一抹调侃,“定情信物啊?”
沈络欢登时来了火气,靠近一步伸手去抢,“要你管。”
徐辞野抬起手臂,将锦帕丢在矮墙的墙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对娇小的姑娘而言,矮墙有点儿高,沈络欢踮脚够不到,扭头气哼哼道:“本宫以嘉宁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向我道歉。”
被冷不丁一命令,徐辞野愣了一下,旋即勾起一抹笑,“殿下讲些道理,只准你戏耍末将,末将就不能以牙还牙?”
“我戏耍你什么了?”沈络欢为自己辩解道,“我也不认识路。”
徐辞野嗤笑一声,“不认识就说不认识,怎可随意乱指?”
知道他因此走了多少冤枉路吗?!
那会儿心情差到极点,的确有些任性,这会儿开始心虚,沈络欢扁扁嘴,“是我不对。”
虽在神机营任职,但徐辞野很少接触到内廷的人,更别说皇室唯一的公主。想象中的嘉宁公主雍容端庄,如高岭之花,不予人间春色。可眼前的小公主低着头,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邻家小妹妹。
徐辞野给人的感觉,不似顾钰那般睚眦必报,相反,他丰神俊朗,五官不似顾钰精致,却胜在柔和,自带一种亲切感,而他本人也确实很随和,对方既然认了错,他也就不再追究。
“成,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原谅殿下这一回。”
“......”
沈络欢蓦地抬头,撞入男子揶揄的眼眸,四目相对,静默了一息,沈络欢别开脸,“你是钦差,奉旨前来责令顾钰出兵?”
徐辞野耸耸肩,“本来是,但现在不是了。”
“此话怎讲?”
“末将一路走来,并未见到逃兵和流民,辽东的百姓也未见异样,想必顾钰已经出兵了。”
沈络欢从他手里悄然抽回锦帕,反手系好长发,问道:“你为何不认为是顾钰在假传战事?”
徐辞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颇为认真道:“一方提督,怎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沈络欢又问:“若是奸臣呢?”
小公主仰着被月华笼罩的俏脸,问着关于人心的问题,一双杏仁眼写满认真,似乎非让他给个答案。
可既是关于人心,怎会有一致的答案,徐辞野笑笑,“末将答不出,但可以肯定,顾钰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你很了解他?”
“不熟。”
“......”
寒风瑟瑟,别说一个娇女,就是糙汉都觉得冷,徐辞野脱下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沈络欢肩头,“这里风大,公主先随我回显钧伯府吧。”
显钧伯是朝廷封的辽东监军,与徐辞野在立场上一致,徐辞野选择借宿在显钧伯府,无可厚非,只是...显钧伯对顾钰的态度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沈络欢拢了拢带着男人体温的大氅,提醒道:“我是顾钰的囚犯,你带我离开,会惹怒他的。”
囚犯......
徐辞野略一思忖,怎会分析不清沈络欢如今的处境,只是,他也不能猜透顾钰将一个皇家公主捆绑在身边的真正目的,但其中必有妖,“殿下是君,顾钰和末将皆是臣,本该指哪儿打哪儿,哪有囚禁一说。殿下只需告诉末将,愿意回军营吗?”
沈络欢怔忪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在向我表明忠心?”
她问的时候都觉得不可能,神机营的提督内臣,权势不输边关总兵,桀骜是刻进他的骨子里的,怎会对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俯首称臣。
“殿下接受吗?”徐辞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并非在向她表忠心,而是看她可怜儿,动了恻隐之心。可小公主看着骄傲,怎会接受他的怜悯。
这话听着舒服,疲惫了一天的小公主在潜意识里也想找棵避风的大树,而且,她也很想跟显钧伯谈谈,“行,我接受了。”
徐辞野淡淡笑开,抬手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少顷,那匹通体黑亮的大宛马迈着优雅的步子靠了过来,俯低马头,任徐辞野轻抚鬃毛。
徐辞野指指马背,“殿下请?”
沈络欢深吸口气,走过去,登上马磴,翻上马背,牢牢抓住马鞍。
“坐稳了。”徐辞野牵起缰绳,并没有与她同乘一匹,而是当起了牵马的人。
之后,两人没再讲话,一同行进在浩渺夜空下,皎月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两人一马融入在墨夜中。
显钧伯府灯火通明,家眷们将沈络欢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沈络欢这才知道,显钧伯儿女成群,只是,长子还在鞑靼王子的手里,老人家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吧。
显钧伯的儿女中,属宁若冰最能张罗事,沈络欢和徐辞野在府中的一切用度,都将由她来操持。
客堂内,宁若冰递上一个手炉,“公主捂捂手。”
“多谢。”沈络欢接过手炉,捧在掌心,看向一旁的显钧伯,心道即便与顾钰闹得再僵,也不能凭空消失,到头来挨收拾的还是自己。
“麻烦您老派人去给顾钰送个信儿,就说我今晚偶然路过贵府,实在疲惫,便进来借宿了。”
显钧伯笑笑,“这些事交由老夫去办,公主安心住下。”
沈络欢稍微宽心,由于时辰已晚,显钧伯让仆人先送沈络欢去往客房休息。
四更时分,顾钰收到显钧伯府的帖子,可帖子的落款,附上的是徐辞野的名字。
顾钰两指夹着帖子,放在烛台上燃烧,冷寂的眼眸泛起晦涩的流光。
第17章 两个男人的较量
帖子在烛台上燃烧成烬,顾钰弹了弹指尖,吩咐师爷道:“备马。”
师爷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躬身道:“这个时辰,伯府的人恐都安寝了,主子不妨明日再去。”
顾钰冷哂,那徐辞野选择下榻在显钧伯府,不就是在摆下马威么,这个面子,给他也罢,只不过,他擅自带走沈络欢,这笔账还要好好算一算。
顾钰披上狐裘大氅,接过师爷递过来的马鞭,跨步走出门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眸道:“去把公主的小白马牵过来。”
师爷和马夫对视一眼,不懂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夜阑星稀,一路骑兵举着火把来到显钧伯府门前,阵仗之大,不仅惊动了家主,还惊动了布政司的官员。
显钧伯哪想到顾钰会大半夜造访,披上褂子匆匆跑来府门前,紧随其后的还有府中的几位公子。
顾钰跨坐一匹罕见毛色的青骢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匆忙赶来的人们,神情比夜色还要冷冽。
显钧伯言笑晏晏地走上前,“大都督造访,令寒舍蓬荜生辉,快请。”
众人以为顾钰会给显钧伯几分面子,至少表面过得去,可谁知,顾钰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将质问和施压拿捏得极为巧妙。
显钧伯面上挂不住,抱拳咳了下,“大都督?”
顾钰这才看向他,一双深眸含着审视,“公主呢?”
他没去打听徐辞野的下落,张口就问沈络欢在哪。这让显钧伯有些诧异,面上还维持着客套的笑,“公主已经歇下了,大都督想见公主,还是等到明日一早吧。”
“伯爷别忘了,公主奉旨前来辽东,是本督的座上客,哪有住在别人府上的道理?”
顾钰脸色已经很差了,再僵持下去恐怕谁的脸面也挂不住。显钧伯捋捋胡须,比划个“请”的手势,“一家人怎地忽然生分了?大都督快随我进府喝杯热茶,凡事都有的商量。”
对方给了台阶下,一般人可能就妥协了,但顾钰没有丝毫动容,“徐将军呢?本督都亲自来为他接风了,他怎么不现身?”
显钧伯为难地看向门口,随后笑道:“徐将军长途跋涉,一到府中就睡下了,大都督着急见他,老夫这就差人去请。”
“不必了。”
一道清朗男声传来。
众人寻声看去,见徐辞野双手抱臂靠在门柱上,比起显钧伯的小心翼翼,大喇喇的像个没事人似的。
顾钰转眸,看向站在石阶上倾斜身体的年轻男子,目光一凝。上次与徐辞野见面,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秋日,先帝最后一次调遣神机营的将领前来辽阳,为悍威军配备三眼铳和鸟铳的场景,而领头的将领正是徐辞野。
那个秋日,银杏叶黄,铺了十里长街,经日光一照,金灿灿的璀璨耀目。两人站在草垛前,比试了木仓法。
门柱前,徐辞野同样看着马背上的顾钰,轻轻一笑,耸动肩膀,“顾大都督别来无恙。”
顾钰还是那副冰凉凉的面孔,并没有因为他是钦差就和颜悦色,“徐将军一个人来的?”
徐辞野左右看看,语调懒散,“是啊,本将军一个人竟牵动了辽东这么多将士,是不是太过兴师动众了?”
“将军自谦了,辽东将士对将军敬佩不已,都想来目睹将军的风采,若非本督拦着,一个卫都不止。”
两人同是阴阳怪气,却又叫外人挑不出毛病。
顾钰忽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将军敢一个人前来,想必是做了精细的地形图,那这一路上可有迷路?”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秘密,原来,这位意气风发的神机营提督在野外分不清方向。
明明是挖苦人的话,却让顾钰诠释出一丝关心的意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旧交。
徐辞野笑着摇摇头,摆出一副不跟小心眼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大度道:“当年不就是差点赢了大都督一局,大都督怎么还记仇,借机挖人短处呢?今儿本将军在此替大都督澄清谣言,当年我俩的比试,因本将军伤了手指而中断,至今未分伯仲,大家不要再以讹传讹。”
顾钰淡淡道:“原来,将军当初是伤了手指,本督一直以为将军是怕输得太难看,主动认输的。”
众人腹诽,这两人的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
作为家主,显钧伯心里叫苦,笑呵呵站在他们之间,“两位将军都是我大楚的好男儿,比试这种事偶然性太大,一两次的胜负作不得数,改日老夫设局,请两位前来切磋如何?”
两人都不接话,他尴尬地继续道:“天色已晚,咱们别在外面扰民了,还是随老夫进府一叙。”
这一次,顾钰没有拂了他的面子,长腿跨过马鞍,跳下马匹,大步走向府门。与徐辞野擦肩时,只赏了对方凉凉一眼。
徐辞野也不气,懒懒地跟了进去。
随着伯府大门紧闭,深夜归于平静。
雅致熏香的客堂内,只有显钧伯在侃侃而谈。
顾钰手捧盖碗,刮拂茶面,眉宇间渐渐有了不耐之色。对面的徐辞野倒是优哉游哉,与显钧伯品鉴起碗里的茶。
稍许,宁若冰身着一身雪白长裙款款走来,对顾钰裣衽一礼,“大都督。”
声音柔和。
顾钰略一颔首,没有要寒暄的意思。
宁若冰站到父亲身边,安安静静的极守规矩。
知道顾钰此来,一是为了与徐辞野打个照面,二是为了接回公主,显钧伯用商量的语气道:“公主金贵,住在军营实属不妥,不如在寒舍暂时住下,等大都督寻到合适的宅子再将人接走?”
顾钰放下盖碗,“公主以后会住在总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