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缓了缓力气,拼命挣脱开沈邵,她不回答他与沈桓任何话,兀自转身,只一步一步朝大门内走。
一墙之隔,内里经这场大火洗劫,断壁残垣,早已瞧不出最初模样。
永嘉看着面前的废墟,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她似乎已经没了勇气再走下去,沈邵和沈桓在后看着永嘉僵住的背影,以为她不会再向前,却不料她突然直冲着废墟跑去。
没跑多远,腿上流血的伤口愈疼,一个踉跄,永嘉直直的朝前摔跪在地。
沈桓急冲上前,抱起永嘉,触到她满面的泪,不禁心疼:“阿姐…你先回府好不好,有我在呢,我留下来找陆兄,好不好?阿姐别哭,陆兄吉人天相,战场上多少刀光剑影都走过来了,这一场火奈何不了他的,何况陆兄还有钥匙……”
沈邵立在一侧,看着沈桓一直相劝永嘉,可最终,依旧没能劝动她回府,她执意要留下来等,等着陆翊的消息。
永嘉腿上流血太多,衣摆上浸染了大片的红,沈桓看着那些血迹,他将永嘉从地上抱起,一路抱到刑部大牢门外的马车上。
永嘉留下来,沈邵自不会走,
王然想着方才长公主与沈邵的那一番争执,定是又触及到旧伤,他遣了个小长侍回宫,去取外敷的金疮药来。
众人一直等到天际泛白,终于从片片废墟中清点好人数,刑部尚书急赶着来报。
“死伤如何?”沈邵直接开口问。
“回陛下,如今查得失踪有七人,受伤者上百名,其中重伤……”
永嘉听着刑部尚书的回禀,等不急的打断他:“陆翊呢?你可见到陆翊了?他有没有受伤?”
刑部尚书听着长公主这一连串的急问,一时迟疑,他慢慢的又将目光落到沈邵身上,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
沈邵见刑部尚书这迟疑的举动,不禁蹙眉:“回长公主的话。”
刑部尚书闻言,他自能觉出天子的不悦,连忙垂头应着,紧接着道:“启禀殿下…下官一时还未见到陆…”尚书说着又是一顿,他瞄了眼天子面色:“陆…陆将军,听犯人们说,火起后,陆将军最先逃出来救了不少人,后来陆将军又折返回地牢里救人,就…就再没出来……”
刑部尚书话落正要跪地请罪,却不想先听见天子一声惊呼。
“永嘉!”沈邵一把抱住晕倒的永嘉,他下意识摇晃她,想让她醒过来,可怀里人丝毫没了反应,沈邵心上一沉,他瞬间将永嘉打横抱起,登上马车,急回皇宫,召见御医。
刑部尚书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天子与长公主所乘的马车已经走远,御前的人也一并离去,尚书站在凌晨的冷风里,看着远去的马车车厢,忽而想起什么,问身边的下人:“惠王爷?”
“王爷还在里面呢,如何劝都不肯走,非要亲自下到地牢里面去。”下人闻言发愁道。
刑部尚书一听此话,瞬间转身往大牢里面跑,他一边跑,一边疑惑急叹:“你说这么多贵人都惦记着陆翊,他怎还被天子下了牢呢?”
“如今死一个陆翊已经够我交代的,若是惠王爷再有闪失,别说本官的乌纱帽,脑袋都保不住。”
庞崇被沈邵留下善后,顺便再仔细寻找陆翊,他眼见着沈桓不顾危险就要往那坍塌的地牢里去,情急之下,不由从后偷袭,一掌将人打晕,派人抬到刑部偏厅休息。
他则带着天子从西郊大营调来的兵,从上一点一点挖开坍塌的废墟。
***
永嘉醒时窗外的天已再次黑暗下去,她睁开眼,入目的是御门种种熟悉景设。
寝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永嘉躺在床榻上,目光触到端着药碗走进来的人,她几乎一瞬从床榻上坐起身。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反应,他面色无波的走到床榻前,在她身边近处坐下,一抬眸便触到她冰冷的眼底。
沈邵心里埋着的那份不安,更深了,他几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试图先将手中端着的刚刚熬好的安神药,先喂给她喝。
“陆翊呢,陆翊在哪?”永嘉躲开沈邵喂来的勺子。
似乎是意料中的结果,沈邵心知迟早要告永嘉,终是瞒不住的,他也不执意喂她喝药,缓缓收回手,将药勺重新放回碗中,他抬眸直视永嘉,嗓音微低:“今日下午…庞崇带人在地牢废墟下挖出几具尸体,仵作已经验出来,其中有一人是陆翊。”
沈邵话落,御门殿中陷入一阵寂静,永嘉僵坐在床榻上,不说话也不动,连她望着他的双眼,似乎也不再眨动。
沈邵看着永嘉这般反应,不禁心疼,他试图安慰她:“永嘉…这是个意外…陆翊原是可以跑的,他是去救别人才牺牲的,永嘉…你顾着自己的身子,节哀……”
沈邵话落,忽见永嘉眼中溢出泪来,她盯着他摇头:“我不信,不信,”她说着,似乎一时想起什么,匆匆掀开被子就要下榻,被他一把拦住。
她感受到他的阻拦,疯狂的想要推开他,两厢争执愈发激烈,他单手端着的药碗摔落,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浸染暗红的针织地毯。
永嘉几番要下榻,都被沈邵拦住,她恨极的捶打他:“我不信,你放开我,你是骗子,我要去见陆翊,我要亲眼去看他。”
沈邵几乎有几分强硬的将永嘉搂在怀里,他忍着她捶打在伤口上的疼,将她愈抱愈紧,他轻吻她柔软的发:“你不信朕可以,那时沈桓也在场,你连他也不信吗?”
他想尽办法,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你腿上还有伤…太医说了,必须要好好静养,否则要留下遗症…永嘉,听话…”
她好似真的因为他的话冷静下来,一时停了挣扎,却仍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仰头盯视他:“刑部大牢为何会突然起火?”
“朕还在查。”沈邵叹息回答。
他话落,果听见她一声冷笑:“陛下贼喊捉贼的把戏,还没玩够吗?可笑我昨晚竟还信你,信你真会放了他。”
她仍是推开他,要下榻,要离开:“是死是活,我也要去看他。”
“你不能看,”沈邵已经觉不出心上的疼,他一把从后将永嘉紧抱住,他低沉的嗓音落入她的耳畔,带着微微颤抖:“朕已命人将陆翊葬了。”
“你把他送去哪了?”她忽而转身,一把抓住他衣襟,攥得指尖泛白:“你把陆翊送到哪了?”
沈邵看着永嘉眼底布满的血丝,他抬手轻轻抱住她的肩膀,尽量将语气放得很轻:“他是孤儿,陆家在京没有祖坟,朕已派人去查他的身世,如今只能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先安葬了他,朕念他此生功勋,会将他的牌位设于太庙,以享香火……”
沈邵说完自己的安排,他仔细观察着永嘉的神情反应,却忽而见她对着自己一笑,道不出是何意味。
沈邵正疑惑永嘉面上忽生的笑意,却见她突然抬手,抽掉发间的玉簪,直直的朝脖颈刺去,瞬间浸出血来。
沈邵的心,险些没跳出来。
他一把攥住她的腕,幸而他眼疾手快,制止的及时,她只伤到了皮毛。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她吓懵了,他攥在她手腕上的力道生疼,他的手一直在抖,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
“你真的要为了他去死吗?”
“朕呢?那朕呢?”
第122章 他的报应
鲜红的血沿着她纤白的长颈淌下来, 沈邵看着永嘉颈侧的血迹,整个人都在抖,他惊慌至极, 后怕至极。
“朕呢?那朕呢?”他红着眼问她,颤抖的嗓音几乎哽咽。
他话落不闻她语, 她面对他几近失控的情绪无动于衷, 沈邵等了许久, 也不见她冰冷的神色有片刻的动摇,最后是他败下阵来, 他手中紧紧攥住她的钗子, 他害怕她再伤自己。
“好, 好,就算你不在意朕,就算你恨朕至极,那你不顾小六了吗?你可想过他会伤心,你若是出事, 他会有多伤心?”沈邵一字一句的说着,犹如诉说自己,他望着她的眼眸, 似乎能见到她动摇:“还有姜尚宫, 那些你在意的人,你都不要了吗?”
沈邵话落, 见永嘉一双眼眸呆呆望着自己,她似在看他,又似出神,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绪,只趁着她出神, 瞬间抬手将发间另一只钗子快速抽掉。
柔软的长发随着被抽掉的簪子缓缓落下,蹭过她的耳畔,永嘉缓缓回神,发觉沈邵的举动,唇畔似是冷笑一声,她含在眸底的泪,一瞬也掉下来,泪珠晶莹,颗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的。
沈邵自知永嘉心里厌他,他先没收走她所有能接触到的自伤的利器,又用绢帕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她颈侧的血迹,之后缓缓从她身旁起身,离开寝殿,让候在外头的姜尚宫入内。
姜尚宫从沈邵处得知永嘉自伤,惊吓不轻,匆匆赶入寝殿,瞧见床榻上呆坐着的人,心上不禁狠狠一疼。
姜尚宫小跑着赶到永嘉身旁,四目相对,两人眼睛都肿的像核桃。
永嘉原是静默坐着,面上无悲无喜,只眼中的泪断了线似的一直掉,可她一抬头,触到姜尚宫的身影时,她似再没法冷静下去,一时哭得失声。
姜尚宫站在床榻旁,将榻上的永嘉搂在怀里,她轻抚着永嘉的背,一遍一遍轻声哄着:“好殿下,好殿下,想哭就哭罢,哭过就好了…”
永嘉紧紧抱着姜尚宫的腰,将脑袋深埋在姜尚宫怀中,她几乎嚎啕大哭。
姜尚宫听见永嘉的哭声闷闷的传来,一时不禁将她抱得更紧,眼泪随着她一起掉。
不知多久,永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海中一片白,姜尚宫看得心疼:“好殿下…奴婢知道您不舍得陆大人,可人死不能复生,您若自伤,陆大人泉下有知,定难安心的。”
“姜娘…我心好疼…我心好疼,都怪我,都怪我,我什么没有早一点将陆翊救出来,我为什么要顾忌沈邵,那天晚上我就该带他出来的,”永嘉一直哭,又一直摇头:“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陆翊也不会被沈邵关起来,是我害死了他,姜娘,是我害死了他。”
“殿下,殿下,”姜尚宫眼见着永嘉的情绪愈发失控,她蹲下身,仰头望着榻上的永嘉,抬手替她轻轻拭泪:“殿下是天意弄人,没人会料到起火,我们都不能料到…陆大人是为了救旁人牺牲的,若没有陆大人,整个地牢的人都会死…殿下,陆大人是英雄,您要理解他的选择……”
永嘉却忍不住一直摇头:“可我想他活,我想他活,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姜娘,我宁愿代他去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的殿下,可是殿下,陆大人怎舍得您自伤,怎舍得您随他而去呢?”姜尚宫触到永嘉颈侧的伤,缓缓还向外流着血,她心口揪着似的疼,连忙抽出绢帕,轻轻覆到永嘉伤口上:“殿下,您忘了曾经与奴婢说过的,人活一世,死何容易,生才是艰难的,哪怕是为了陆大人,为了他地下安心,您也该好好活着啊。”
“可我已经看不到前路了,姜娘,我看不清前路,母妃不在了,陆翊也因我而死,我不知道未来,沈邵还会不会伤害你和桓儿,姜娘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比姜尚宫更理解永嘉,这些年,永嘉受的伤,经历的绝望,她一路陪着永嘉走过来,没人会比她更清楚。
姜尚宫看着永嘉此刻因绝望而近乎崩溃,一时竟没有勇气去给她任何承诺的安慰,只能陪她一起流泪,替她擦泪。
“我们一起想办法,殿下,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后来,姜尚宫哄着永嘉喝下安神药,陪着她,一直等她熟睡了,沈邵才敢走进来。
沈邵又命人仔细将御门内外殿中搜查一边,稍有锋利的东西都命人收走。他一直守在床前,看着熟睡中的永嘉,看着她的惶惶不安。
他脑海中无数遍晃过她用簪子刺向自己的那幕,如临噩梦,此时此刻,他的指尖仍不止颤抖,他甚至不敢回想,若晚上刹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姜尚宫静候在一旁,她一直观察着沈邵的情绪,观察着他每一瞬的神色,她忽而跪地,垂下眼眸:“陛下。”
沈邵因着姜尚宫的举动回神,他垂眸看着跪地的她,眸底神色略深,疑惑问她:“这是做什么?”
“奴婢斗胆,敢问陛下一句,”姜尚宫情绪分外平静,这些话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埋藏很久,等待很久,忍耐很久,她不疾不徐的开口:“陛下您真的爱殿下吗?”
沈邵此时很想像往常一般,理直气壮的答上一句自然,可是此情此景,他看着姜尚宫,看着床榻上的永嘉,怀中的话,噎在咽喉,回答不出。
“陛下许是爱的,”姜尚宫等了等,见沈邵不答,便继续开口:“可陛下的爱,带给殿下幸福了吗?这些年,陛下可想过,您带给殿下的都是什么?”
“朕也想她幸福,可她不爱朕,丁点也不。”他一时委屈像个孩子:“她连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也不肯。”
“朕后悔了,朕不甘心,连后悔也是迟的。难道这一生,朕都不能恕清罪过吗?来生也好,只要她别不要朕,朕愿意生生世世恕罪。”
“殿下想要的是自由!陛下以为殿下执意求死,只是为了陆将军吗?那是殿下已经看不清生的希望,奴婢就是读书少,也明白蛟龙游于海,若被困于江,同鱼虾列,岂非磋磨,怎能长久?”姜尚宫忽而朝沈邵叩首:“陛下若是真的爱殿下,就该放手,放过殿下。”
***
安神药效过去,永嘉醒时,天色已暗,睁开眼,床前只剩沈邵,他正望着她,寂寂无言,殿中的光线很暗,模糊了他的眼神,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我要见桓儿。”
诸久相寂,是永嘉先打破沉默。
“好,”他先答应她:“小六如今在京外,陆翊的丧仪,朕全交由他来处理,待他回来,朕第一时间让他来见你,好吗?”
永嘉闻言,有几分疲惫的闭上眼,许久她又道:“我要出宫。”
她话落,一时换做他沉默。
“你如今出宫,朕放心不下…”他语气带着几分艰难,他似不忍心拒绝她:“等你伤养好了,朕绝不强留你在宫中,好不好?”
“我要回琅琊。”
沈邵再次沉默了,他分外颓废,一时低头,掌心捂住眉眼,许久许久,他不曾抬眸,只是问她:“一定要离开朕吗?”
昏暗里,她不答他。
“永嘉,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你不该杀他。”
“不是朕,”他从手掌心中抬头,眼尾微红:“真的不是朕,永嘉,朕给你写那封信,朕是下定决心要放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