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道:“万一他羞愧自缢了呢?”
姜言意掀开眼皮,沉鱼缩了缩脖子。
她道:“能被捧到当世大儒这个位置上来,不会是个没有担当的懦夫。”
沉鱼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姜言意回楚家后,楚家其他人还以为她是去城东迎封朔去了,问她怎回来这般晚,姜言意只搪塞说街上人多,马车不好行驶。
等晚间楚承茂黑着脸回来,众人才知姜言意是代楚承茂跑陆府去了。
楚老夫人提到陆家就没好脸色:“你去陆家作甚?他们家老头子寻死,你一个小丫头去劝,回头人还是死了,可不得赖你?”
姜言意抱着楚老夫人的胳膊卖乖:“当时二哥和父亲都去东城门了,人家府上的小厮找过来,咱们府上没个人去,陆大学士若是有个好歹,还不是得赖咱们?”
“你啊,鬼机灵!”楚老夫人点了点她额头,叹气道:“他陆家再怎么也是高门世家,行事当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真当咱楚家欠了他们的?”
楚承茂嗤了一声:“前些天我带兵巡城,同陆家旁支的小子发生了口角,我把人教训了一顿,只怕是那旁支的小子回去添油加醋说咱们楚家要报复他们陆家吧。”
楚老夫人当即瞪了楚承茂一眼:“这节骨眼上,你可收敛着些,少给楚家招敌。”
楚承茂应是,又对姜言意道:“你可出名了,陆家那老顽固傲气得很,自从进京后,父亲前前后后派了不少说客前去,陆老爷子都不肯拥护辽南王,嚷着国已不国,要告老还乡。今日你去陆家劝说之后,辽南王设宴陆老爷子虽没去,却送了礼。京城里不少倚老卖老的刺头儿都是看风向行事,陆老爷子表了态,他们也纷纷软了态度。”
楚淑宝几姐妹顿时又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姜言意:“阿意,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言意如实道:“就骂了他几句。”
楚淑宝几人神情格外茫然,显然是不信。
*
封朔回京后暂住王府,他那边琐事繁多,忙得抽不开身,姜言意又在楚昌平眼皮子底下,京城楚家的守卫可比在西州时森严得多,眼瞧着婚期将近,封某人也怕惹得未来岳父嫌,没敢去翻楚家的高墙。
琢磨来琢磨去,他往太皇太妃那边勤快跑了两天。
太皇太妃揶揄他:“可见仗打完了,你是真得闲了,一日三餐都有时间来陪母妃用了。”
封朔并不接话,给太皇太妃夹了一箸白玉笋丝:“今年的冬笋,您尝尝。”
一顿饭用罢,封朔起身道:“儿子明日再来看母妃。”
伺候太皇太妃的嬷嬷看着封朔走远了,才道:“王爷是个有孝心的,天天都过来陪您用饭,听书房伺候的下人说,王爷夜里处理政务一向都是到三更才歇息。”
太皇太妃看了嬷嬷一眼,笑道:“行了,难为他铆足了劲儿讨好我这么些天,连嬷嬷你都向着他说话了,送我的帖子去楚家,让楚家的姑娘们腊八都来府上做客罢。”
知子莫若母,太皇太妃哪能不知道封朔突然往她这里跑这么勤快,打的是什么主意。
自封朔回京,姜言意别说见他一面,就连他的书信都再没收到过一封。
姜言意还是从楚昌平那里得知,封朔的意思是先成亲再登基,原定的婚期是二月二龙抬头,为了赶上登基的日子,把婚期改到了腊月十八。
时间自是有些仓促的,不过好在楚家提前了数月开始准备,该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这小半月姜言意本是要呆在家中待嫁的,不过太皇太妃递了请帖来,万没有推辞的道理。
何况太皇太妃说的是楚家的姑娘们都去,这一趟去了回来,楚淑宝三姐妹在京中贵女里的地位又不一样了,将来说亲,只要不是封侯戴爵的,只有她们挑人家的份。
腊八这天姜言意和楚家三姐妹一同去了王府,太皇太妃招呼她们喝腊八粥:“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这是哀家同护国寺僧侣学着熬的腊八粥,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腊八节本为“佛成道节”,因释迦牟尼佛在这一日成道而得名,腊八喝粥已成为一种习俗,据说这天喝粥能得佛主保佑,因此腊八粥也称“佛粥”。
太皇太妃熬得腊八粥软烂香甜,一口下去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红豆的香味全在舌尖绽开,姜言意几人都说好喝。
楚惠宝最喜甜食,喝了三碗,若不是太皇太妃怕她撑坏肚子,让她别喝了,她怕是还得盛第四碗。
不过也因为她这般捧场,太皇太妃很是开心,赏了楚惠宝一对金蝴蝶珠花,让她们几姐妹有空常来府上。
离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太皇太妃似有些乏了,让一个老嬷嬷带着她们去府上的梅林转转。
楚淑宝一到梅林就咋咋呼呼带着两个妹妹跑没了踪影,姜言意沿着她们的脚步找了半天也没寻着人。
转过一片假山石林,瞧见梅林高出建了一座八角亭时,姜言意想也没想就转身走人。
亭子里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我又为你作了一幅画,你不看看再走?”
姜言意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回走。
封朔嗓音里的笑意更多了些:“你走远了,我得再大声些叫你,你才能听见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是引来楚淑宝她们,二人虽说婚期在即,可私底下见面被瞧见,姜言意还是怪难为情的。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往亭子里走去。
封朔好笑看着她:“这嘴撅得都能挂壶了。”
姜言意白他一眼:“不是忙么,今日怎得闲?”
封朔提起泥炉上的茶壶给她沏了一碗热茶,闻言挑了挑眉梢:“我这不有个贤内助帮我摆平了陆学士么,接手京城顺利了不少。”
姜言意接过茶并不喝,放到矮几上:“我得去寻跟我一道过来的姐妹们了,王爷是忙人,想来也没空理会我这闲人。”
这后半句,可算是叫封朔听懂她在闹什么小脾气了,他回京后一直寻不到机会找她,书信也没寄过一封。
他神情有些无奈,拉住她微凉的手在泥炉旁帮她揉捏着手骨取暖,“你当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两个护卫是干什么吃的?你舅舅如今见了我,就没个好脸色,我回京第一天就写了信给你,被你舅舅截下了。”
在西州时,外人面前他们一直都是守礼的。到衡州后,封朔时不时就当众拉个小手,大半夜还去姜言意院子外瞅瞅,跟她说几句话啥的。
杨岫嘴上不说,怀里揣的小本本上却是记了一笔又一笔,回京后就交给了楚昌平。
楚昌平虎目一瞪,觉着自家乖乖巧巧的外甥女怎么可能不守礼,把帐全算到了封朔头上。
姜言意听他这般解释,一想到楚昌平知道了这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那你还敢叫我过来?”
封朔用手背碰了碰她冻得微红的脸颊,眼底划开一抹他自己才懂的笑:“我得亲口告诉你,我以这江山作聘,来娶你了。”
朝臣们都让他先登基,再商议立后之事,他偏不。
这江山,是她同他一道打下来的,她应有的殊荣,不应该在他称帝之后才得到。
他受万民景仰,百官朝拜时,她理应站在他身侧,同他共享这一切殊荣。
寒风刮过亭子,他那副刚做好的画被卷风卷落至姜言意脚边,她俯身去捡画时,才发现他作给她的是一副千里江山图。
随着婚期愈来愈近,楚老夫人怕姜言意没了亲娘,没人教她成亲要注意的事,在一天早晨小辈们去请安时独独留下姜言意,给了她几册花花绿绿的小册子,让她拿回去自己个儿翻看。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也就沉鱼还勉强入眼,那个叫蒹葭的小丫头,面上一大片胎记,自家人是不会说什么,但你当陪嫁丫鬟带过去会叫人笑话的。祖母给你备了几个好使唤的,你且带过去吧,身边有能用的人,你嫁过去了万事才方便。”
楚老夫人说完,就让身边的林妈妈去把那几个小丫鬟带了进来。
姜言意瞧着几个丫鬟模样水灵的水灵,妩媚的妩媚,大抵也猜到了楚老夫人的意思。
她捏了捏手绢道:“祖母,王爷待我极好,我新婚就带几个美貌丫鬟过去,这不是寒他的心么?”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在感情上同你母亲一样一根筋。罢了罢了,你要嫁的也不是寻常勋贵,且随你了。”
从楚老夫人院子里回来,姜言意面上就笼着一层愁色。
霍蒹葭问她:“东家有烦心事?”
姜言意看着霍蒹葭澄澈纯粹的一双眸子,道:“快成亲了,心底总是有些忐忑的,蒹葭你随我去祠堂给母亲上柱香吧。”
霍蒹葭点点头,听话跟着姜言意一道去了祠堂。
姜言意点了三炷香,对着姜夫人的灵位拜了三拜,把香插进灰炉里,才问她:“蒹葭,你先前同我签订卖身契,说跟我十年,可想过十年后去哪儿?”
霍蒹葭道:“据跟我爹共事的镖师说,我还是个婴儿时,我爹就前边挎着我,后边挂着酒葫芦走镖。我这辈子没见过我娘,东家若是不需要我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把我爹走过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若闯出点名堂来了,得自己开个镖局,让我爹在那头也能有向人吹嘘的资本。”
霍蒹葭说着这些一脸憧憬。
姜言意道:“若是现在你就可以开镖局,你愿意吗?”
霍蒹葭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姜言意道:“东家,你不要我了?”
姜言意揉了揉她的发:“傻丫头,不是不要你。”
霍蒹葭有时表现得很轴,但这时候却又出奇地清醒,她低着头道:“其实我都知道的,我性子莽撞,宫里规矩多,我若进宫了,迟早得给东家您惹麻烦。”
姜言意说:“不是怕麻烦,蒹葭,鹰不会被圈养在笼子里,良马也不会一直被关在马厩里,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霍蒹葭似懂非懂点了下头,把脸扭做一边。
姜言意以为她在生气,缓了一会儿,想继续好生给她解释,却发现她遮住大半张脸的头发下面有水珠滑落。
她不是在生气,她是在哭。
姜言意拿出手绢去给她擦脸:“好孩子,哭什么?”
霍蒹葭嗓音发哑:“东家别赶我走。我不进宫,我在宫外也能帮东家做事的。”
姜言意道:“说你是个傻丫头,你还不信,我何时说要赶你走了?我进宫后,就没法再亲自看管外边的生意了,我同嫂嫂谈过了,嫂嫂愿意在明面上帮我接手生意。我出资给你开个镖局,到时候要押送什么贵重的货物,少不得要你镖局的人出力,你不也是在帮我做事?”
这是姜言意这几个月来谋划的,她若成了一国之后,再每天忙着做生意,未免贻笑大方。
所以此番进京,她试图把如意楼和面坊开到京城来时,自己就一直是在暗处,明面上和商贾们接头的一直都是薛氏,也算是为后面让薛氏帮忙接手打理生意铺路。
姜言意选薛氏帮忙打理自己的生意,也是有考量的。
薛氏现在虽然还执掌楚家中馈,但只要楚承茂一成亲,她要是不想得罪妯娌,就得主动把中馈的权利交出去。
楚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可有官职在身的只是三房的人,大房二房跟着沾光罢了。
楚淑宝几姐妹能嫁个好夫家,薛氏却没有退路,这辈子只有盼着儿子成器。
她给了薛氏一个不错的选择,薛氏自然会全心全意帮她打理生意,毕竟酬劳是一成的股利。薛氏也明白姜言意往后的身份,知道若是瞒着她中饱私囊,那绝对是自讨苦吃,万不会做那等自毁前程之事。
这些日子姜言意带着薛氏学做生意,明显觉得薛氏是块经商的料,姜言意教的东西她都学得很快,甚至能举一反三。
有楚家目前的地位和姜言意这个准皇后做后盾,生意场上也没人敢给薛氏使绊子。
做出这个决定,姜言意也找楚昌平谈过,楚昌平很支持她的选择。
一大家子要想一直和和睦睦的,总不能什么都倚靠哪一房。大房到楚承柏这一代都是扶不起来的,好在薛氏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将来好生教导孩子,小辈们兄友弟恭,一代传承一代,楚家才能兴盛成为大族。
腊月十七这天,封府“催妆”的人就来了,姜言意从前瞧别人成亲,只是瞧个热闹,哪知这些具体步骤。
她只听说过“催妆诗”,还是头一回知晓前一天男方家中就会有人带上酒菜和公鸡来府上,名曰“催妆”。
薛氏作为姜言意娘家嫂子,在封府来人后,就带着楚家一早就准备好的几马车床单被褥赶往封府了。姜言意听老仆说,这叫“铺房”,要在大婚前一天由女方娘家人带着被褥过去布置新房。
后世一些地方结婚,新娘的嫁妆里也有被褥,姜言意以前不太清楚这些习俗,现在才算彻底弄明白了。
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姜言意到底是有些紧张,这一晚几乎没什么睡意,索性起床把生辰时封朔给她做的那盏走马灯点燃了,看着转动的走马灯,心境才逐渐平和了下来。
后半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薛氏叫起来梳妆了。
“姑姑去的早,长嫂如母,我且代姑姑替你梳头了。”薛氏今日为了喜庆,穿的一件镶兔毛的石榴裙。
姜言意坐在梳妆镜前颔首道:“有劳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