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她在他心目中的存在。
那时候,她应当已经认出了他。
否则也不会接受他的示好,并在伊州答应嫁与他为妻。
彼时站在热闹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有汉人、有胡商,有的走在归家的途中,也有的只是异乡客。
西域的房屋风格与中原大不相同,更没有笔直宽阔的街衢,但热闹喧嚣不减。他闻到胡麻饼和烤肉的香气,以及蒲桃酒的清甜,一颗心化作春水,融化在触手可及的红尘烟火、十丈软红。
她含笑凝望他的眼睛,面若粉桃、目光清澈而纯粹,却是盛着无限情意。
他恨不得立刻摘下面具,当场与她结拜天地。
所幸理智回笼,让他硬生生打住。
他不能让她如此草率地嫁给他。
她要在西州请朋友们喝喜酒,他自然不会阻拦,但他要等到大破敌军之后,风风光光地去凉州见她的父母,再回京城正式向燕国公府提亲。
西州城外一别,他本以为两人很快就会重逢。
却不料世事无常,再度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安西都护府的人来报,她要舍身去刺杀乌勒。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但为时已晚。
她穿着鲜艳如火的舞衣,轻纱翩然飞扬,金色的头饰和手腕脚踝上的铃铛熠熠生辉,却不及她黑发雪肤、五官精致更摄人心魄。
乌勒已然看得入迷,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隐藏在百戏团中的杨叔一行骤然发难,乌勒的护卫反应极快,却无法抵抗他们不要命的进攻。
漫天血雨,人群四散奔逃,只有他逆流而上,不顾一切地赶赴至她身边。
他亲手设局诛灭马贼,又经历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事,并非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可是看着曾经笑呵呵地称他“纪公子”,与他勾肩搭背、商量着以后去凉州喝酒的同伴们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有的容貌和肢体都已不全,他心里宛如被万千钢针刺中,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敢再细想,抬手触碰到赵晏尽是鲜血的身子。
她的刀插入乌勒咽喉,面颊和衣衫温热黏腻,分不清是谁的血。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带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旋即,火光与尘土冲天而起,刺鼻的硫磺味顷刻间蔓延开来。
是火/药。
四周浓烟滚滚,他试图提气纵身携她逃离,却连喘息都是剧痛。
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护在怀中,以血肉之躯为她扛下伤害,让她多哪怕是一分生还的希望。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还好没有娶她,不然她刚成婚就要做寡妇。
但愿她不要太伤心,最好把他忘记,余生快快乐乐地活着。
虽然有些遗憾,可他既然身死,神形俱灭,又何必让她经受痛苦与折磨。
他不信来世,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想,他要在奈何桥边等她,如果有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他定会提早对她表露心迹,将她娶进门。
他再也不会让她等了。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喉咙里满是腥甜,五感六觉飞快地流逝,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坠入黑暗。
半年来的经历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划过,旋即归于寂灭。
他想起那些信件和礼物,永远都没有机会让她知道了。
“晏晏。”他轻声唤她,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半句没有赶得及说出口。
他想说,忘了我吧。
忘了他吧。
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
-
姜云琛睁开眼睛的时候,窗纸微明,晨曦初透。
他失神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在招提寺。
身畔暖意融融,赵晏倚在他胸前安然沉睡。
她的胳膊搭在他腰间,而他不知何时将她纳入怀中。
梦里发生的事清晰如昨,他像是失而复得般收紧手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发间的香气。
许是动静有些大,赵晏迷迷糊糊地醒来,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愣住。
随即,她展颜一笑,回抱住他的身子,自顾自道:“你是真的怕我把你丢下啊?”
第75章 正文完
一夕之间, 京城风云变幻。
临川王佣兵作乱,意图谋害太子、私闯先帝陵寝,以谋逆罪论处。
涉事的皇亲国戚们一并下狱, 牵连者众, 比起二十多年前的谢家谋反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场风波并未给京中百姓们留下多少印象,许多人甚至还没有听说, 一切就已落下帷幕。
临川王本就是仓促之间兵行险招, 他无法控制宫禁,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先下手为强、掐断子嗣稀薄的皇室嫡系一脉,再把皇帝和广平王钉在耻辱柱上,失败在所难免。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平叛没有出动禁军及南衙诸卫, 仅凭太子妃率领的东宫府兵, 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临川王及其同盟。
太子妃决策果断、用兵如神、身先士卒的美名很快传开,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燕国公府满门忠臣良将, 女子也不例外。
赵六娘年仅十七岁, 便有此才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外界议论纷纷,赵晏浑然不知, 她交待了赵宏几句, 与姜云琛登上回宫的马车。
登高远望,帝都尽收眼底, 朝阳初升,渐次点染城阙,山间却静谧,唯有松涛阵阵。
行至马车前,姜云琛对赵晏伸出手。
他逆着光, 长身玉立,眉目间尽是温柔与眷恋。
她沐浴在晨曦中,发丝与衣摆随风轻扬,眼瞳剔透如琉璃,倒映出他的影子。
两人相视而笑,她把手递到他的掌心。
十指紧扣,一生纠缠。不论居庙堂之高抑或处江湖之远,从此永无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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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启程,朝山下而去。
赵晏简明扼要地叙述了昨日的经过,将贴身放置的令牌取出:“幸不辱命。”
姜云琛一笑,凝望她良久,忽然轻声道:“晏晏,我全都想起来了。”
赵晏怔住,对上他幽深如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眸,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
“我给你买礼物、写信,假扮成纪十二去找你,沿途发生的事,还有……”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仿佛永远看不够,“那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忘记我,现在又觉得,幸好你没有忘。”
赵晏深吸口气,别过头懒得理他。
半晌,才闷声道:“你还欠我账没还,就让我忘了你,你说,你是不是想抵赖?”
“是我的错。”姜云琛好声好气地赔罪,“君子一诺千金,我保证,欠你的东西都会还上。”
“你可赶快些。”赵晏岿然不动,“等你还完,我就如你所愿把你忘掉。”
她刻意加重了“如你所愿”四个字。
姜云琛哑然失笑,试探地揽过她的肩膀。
赵晏没有挣扎,却是板起脸道:“这位公子,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对我动手动……”
话音未落,他的亲吻落下,不容抗拒地将她的未尽之言堵了回去。
片刻后,姜云琛抱着她,一本正经道:“我是赵娘子的夫君,你不认识我,怎会与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赵晏平复呼吸,没好气道,“可能是因为你眼神有问题。”
姜云琛认真地问:“那你是谁?”
赵晏:“……”
还玩上瘾了。
眼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瞬间让他哑口无言。
晨风掀起马车的窗帷,少年与少女忘情相拥。
气息交缠,仿佛要将彼此烙印在生命里,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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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东宫,沐浴更衣,去紫宸殿向皇帝复命。
皇帝听过广平王和陆平的禀报,又亲自审问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已然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询问了一些细节,称赞道:“你们这一次做得很好。朕决计册封晏晏为宣威将军,以褒奖你迅速平息叛乱、守卫先帝陵寝以及保护太子安危的功劳。”
赵晏本想推辞,可皇帝搬出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她总不好说这些都不值一提。
便委婉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此事并无先例,还请您三思。”
她若是未出阁的身份也罢,但她既为太子妃,再得一个将军头衔,定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已经足够,至于功名利禄,原本就非她所求。
“凡事总要有人做第一个。”皇帝不以为意,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既然皇子、亲王可以兼领官职,为何太子妃不能担任将军?君无戏言,朕已令人起草诏令,往后,你便是大周第一位女将军。”
赵晏俯首叩拜。
皇帝道:“你回来之前,令尊刚离去不久。晏晏,你带着册封圣旨去燕国公府一趟吧,他想必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是。”赵晏行礼退下。
她一走,紫宸殿顿时变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