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阿妧乘銮舆到了永寿宫,这里已经冷清下来,不复往日的风光。
外殿。
永寿宫外头冷冷清清的,里面却有些“热闹。”
站在廊庑下,赵峋和阿妧已经能听到瓷器破碎、重物落地的身影——冯太后自知这些珍宝与她无关,才故意损毁。
“奴婢见过皇上、见过昭贵妃。”上前行礼的是素心,她们几个大宫女还没走。
赵峋微微颔首,阿妧浅浅笑道:“素心姑娘,里头是怎么回事?”
除去素月之外,素心等人待她亦是不错,她想保全她们。见阿妧开口,赵峋也多看了她一眼。
“回贵妃娘娘的话,太后娘娘经常发脾气,摔东西是常有的事。”见赵峋皱了皱眉,素心忙道:“许多珍宝砸了着实可惜,奴婢们便换了仿制品上去。”
这下连赵峋都目露赞许之色,“好个机灵的宫女。”
阿妧见状,心中稍安,往后起码她们不会跟着太后倒霉。
当两人都进去后,素心松了口气,望着阿妧的背影,露出感激之色。
昭贵妃的提点,能救她们一命。
在冯太后听到殿外的通传声,手下的动作总算顿了顿。
“母后安好,看母后精神这样好,朕便放心了。”赵旭看着满地狼藉,牵着阿妧在没被波及的一处清净地方站定。
冯太后见到阿妧来,有些意外。
“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阿妧从容的行礼道。
冯太后盯着阿妧看了片刻,见赵峋随手捡起榻上的碎片,她阴阳怪气的道。“皇上心疼了?”
赵峋不慌不忙道:“好说,您随便砸,朕已经命人都换上了仿制品,砸多少随您高兴。”
冯太后闻言,几乎气得倒仰。“赵峋,你——”
“皇上还真是体察哀家心意,知道哀家想昭贵妃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冯太后定了定神。她唇角微翘,等会该哭的就不是自己了。
阿妧看着冯太后笃定的目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冯太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如今皇上应该查清赵嵘之死的真相了罢?”
赵峋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皇上不觉得奇怪,这件事为何如此顺利?仿佛是有人刻意指引,引着这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冯太后的目光忽然转向了阿妧,沉声道:“这满宫中都以为昭贵妃是哀家的人,哀家确实枉担了这虚名——”
“母后,若您想挑拨朕和阿妧的关系,还是不必费心了。”赵峋冷冷的道:“是朕有意让阿妧接触贵太妃的。”
“皇上有所不知罢,您枕边最宠爱的昭贵妃,不是昭明三年用了她,而是早在先帝时,她就已经是贵太妃的人!”
赵峋心头悚然一惊。
“她受了贵太妃指使,留在哀家身边伺机而动,看准机会去服侍皇上。”冯太后满意的看到赵峋宛如面具般的沉稳从容裂了条缝,继续道:“成了您的宠妃,自然一切好办。”
“哀家既是敢说,就是已经拿到了证据。”冯太后满脸的自信,运筹帷幄道:“当年哀家是皇后,这宫中的大小事情,哪里能逃得过哀家的眼睛?”
起初冯太后以为阿妧之所以有胆子脱离自己,是因为有赵峋撑腰。她本想调查阿妧身世,好加以利用时,却顺蔓摸瓜的查到阿妧才入宫时的一些事。
阿妧曾经得过贵太妃的恩惠!
“皇上,您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小宫女耍得团团转!”冯太后目露嘲讽之色,她转而望向阿妧,笑意愈发深了些。“昭贵妃,你还要怎么跟皇上解释?”
第125章 君心(二更合一)……
阿妧心头悚然, 面上的镇静险些维持不住,喉咙又涩又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自己的过去并非毫无破绽, 冯太后若是有心找人作证, 查出来并不是难事。
她拢在袖子中的指尖捏紧,在听到冯太后指责她的那些话时, 仿佛是过了一瞬间般短暂,又像是过了一生般漫长。
拖下去愈发会显得她心虚——阿妧暗自深吸一口气, 准备先应付过去。
皇上哪怕怀疑, 也不会让冯太后如愿。
“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阿妧认识贵太妃, 早就告知朕了。”赵峋很快恢复了常色,风轻云淡的道。
冯太后微愕。
“阿妧曾在永寿宫服侍过, 也是您将她送到朕身边,让她勤谨服侍,还说盼她给朕生下皇子。”赵峋挡在阿妧身前, 墨色的眸子露出一丝困惑。“若说阿妧哪里不好,莫不是说您对朕不慈?”
“皇上, 哀家也是被她蒙蔽了!”冯太后见赵峋还护着阿妧, 又气又怒道:“她借哀家之手去了皇上身边, 竟在为贵太妃做事!这样的欺君之罪, 皇上也能轻轻放下?”
赵峋听她说完, 眸中的神色蓦地变了, 方才还温和沉稳, 霎时间如藏了冰般。
“难道母后连最后的体面都不想要了?”赵峋淡淡的道:“您对阿妧做过的事,用过的胁迫手段,要朕一一说出来么?”
“那些事, 朕一件都没忘,如今也是时候跟母后一一算清。”
冯太后愕然,没想到赵峋竟反客为主的指责起自己。
难道不该是阿妧欺瞒的事更令他愤怒么?
不对,阿妧当初宁可忍受毒发的痛苦也不说出赵峋的事,是为了更好的留在赵峋身边。难怪阿妧晋位如此之快,一个柔弱的女子肯做到这样,便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
自己用来控制阿妧的手段,竟成了阿妧向赵峋表达忠心和情意的垫脚石!
“好、好一个昭贵妃!”冯太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方才运筹帷幄的自信悄然消失,神情中透着几分恨意。“昭贵妃忍辱负重,着实是厉害。”
“哀家一时失察,竟成就了你!”
阿妧沉稳淡然的站在赵峋身边,心中的不安却在悄然蔓延。
“若母后没什么事,朕带着阿妧先回去了。”赵峋牵起阿妧的手,感觉她的掌心冰凉,且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冯太后却蓦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怨毒。“没想到皇上也有昏了头的时候,以后千万别后悔——”
不再理会她说什么,赵峋牵着阿妧走了出去。
“你封了贵妃后,身边本该添人的,只是当时你怀着琛儿,朕怕添了外人若有异心会伤了你们。”走下台阶时,赵峋对阿妧道:“朕看着素心她们就不错,先前对你有过照拂。等这件事结束,就让她们去琢玉宫罢。”
阿妧心中乱极了,听赵峋的话,有些没反应过来。
难道皇上不该质问她和贵太妃的关系么?
她肯忍受那些痛苦,确实是为了早些取得皇上的信任,在宫中得宠,好能着手替九皇子查出凶手。
“若是你觉得不喜欢,等她们满了年岁,放出宫去也好。”赵峋带着她上了銮舆,还是继续方才的话。“让她们帮着你调理两年宫人。”
阿妧抬眸望着赵峋,半晌才鼓起勇气道:“皇上,能先去清凉苑么?妾身有话想跟您说。”
上次阿妧这样说是想离宫,这一次……
赵峋微微蹙了眉,很快舒展道:“好。”
原本要去紫竹轩的两人,改道回了清凉苑。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当两人进来时,回廊上已经点上了宫灯。
赵峋心中一动,没急着带阿妧去殿中,摆了摆手没让宫人和内侍们请安,而是站在了院中。
皇上没开口,众人都不敢出声,故此霎时间安静下来,草丛中的虫鸣声、淙淙的流水声都格外明显。阿妧循声望过去,草丛中有点点流萤闪动,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望着流萤出神。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年她住在清凉苑中,出来散步时发现这里有萤火虫,便带着朱蕊来捉。
可她笨手笨脚的,拿团扇并没有扑到……
“给你。”
只听那道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他将半合拢的手掌递到她面前,赫然躺着两只萤火虫。
阿妧怔然。
赵峋也不催促她,唇角微微翘起。
她睁圆的杏眸、微张的粉唇,那点子惊讶没有掩饰住。
早有识趣的宫人拿了琉璃瓶子来,这是当初专门为阿妧准备的,如今竟还有。
将萤火虫放到琉璃瓶中,赵峋才递到了她手上。“先拿回去挂两日,改日朕再给你捉……”
“皇上,让人都退下,行么?”阿妧蓦地抬眼,杏眸中已经泛起一层水光,眼角红红的格外可怜。
赵峋微微颔首,让周围服侍的人都离开,阿妧攥紧了手中的琉璃瓶,突然撩起裙角,除去鞋袜,大胆的迈到了水流中。
虽是这里的水极浅,仅没过她的小腿处,赵峋还是吓了一跳,忙道:“阿妧,快上来。”
“皇上,是妾身骗了您。”阿妧摇了摇头,望着赵峋,泪一颗颗砸下来。“妾身并不畏水,妾身还学会了泅水。太后说的话没错,妾身受过贵太妃恩惠,也发誓要报答贵太妃的恩情——”
若是皇上肯冷待她,她反而有信心要瞒下去,永不说破,可皇上竟处处维护她。
在宗人司,在永寿宫,皇上都是站在她这一边。
她觉得自己心中实在难安。
赵峋顾不得自己衣摆鞋袜会被打湿,眼疾手快的将人抱了上来。
“阿妧,别钻牛角尖了,朕不在乎这些!”赵峋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拿出帕子替她擦干,毫不介意的蹲身拿过她的鞋袜,替她重新穿上。他絮叨道:“夜里凉,水里又冷。你小日子要到了,仔细受了寒。”
他动作轻柔又坚决,容不得阿妧躲闪。
“阿妧,你知恩图报,又何错之有?”赵峋在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你不必被冯太后那套歪理吓到,你哪怕替贵太妃鸣不平,针对的是太后又不是朕,你跟朕也算是同仇敌忾了。”
“朕只记得,你肯为了朕忍受毒发之痛,一再保护珠珠,咱们还有了琛儿。”赵峋柔声道:“阿妧,咱们是一家人。”
阿妧泪流满面的看着赵峋。
“怎么,昭贵妃如今不喜欢萤火虫了?”赵峋替她拭去泪珠,捡起了从她手中滑落的琉璃瓶,微微笑道:“这两只看起来确实少了些,朕再替你捉些去好不好?”
不等阿妧说话,赵峋已经起身。
墨蓝色的夜色中,月光被揉碎,散落进水池中,飞舞的萤火虫映着粼粼水波,一切如梦似幻。
一道挺拔如竹的身影走了进去,竟意外的和谐。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融入了月光中,清朗英俊,令人心动。他抿着唇角,神色专注又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
捉萤火虫对他来说并不算难,只是有些生疏了。他修长的指尖捕捉到一团萤火,被他小心翼翼的放入琉璃瓶中。
赵峋并没有贪多,在心中默数了一遍个数,拿着瓶子走了回来。
“昭贵妃看看,够了么?”他递到了阿妧手中,虽是没明说,眼中那点期待和嘚瑟却是没藏的。
一只、两只、三只……九只?
阿妧再次确认了一次,琉璃瓶中萤火虫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