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点头称是,宋嬷嬷又补充了几句摘星楼的规矩,然后便带着她往楼上走。
两人一前一后挨着,步履踏上窄窄的松木楼梯,咯吱作响。
这楼梯很短,可在柳凝看来却又是这样漫长。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心脏却咚咚跳动着,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一丝汗意。
紧张,却又带着微微的兴奋。
事到如今,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若一切当真如她所料,那么当见到宸贵妃后,也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宸贵妃的居所似是在三楼。
柳凝到了第二层,抬头朝着楼上望了一眼,正要继续跟着往上走,宋嬷嬷却忽然转过身,寒着脸紧紧盯着她。
“你不是华珍宫的人,你是谁?”
“……嬷嬷在说什么?”柳凝强自镇定。
可宋嬷嬷却忽然冷笑一声,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一边一个将她两边的手臂禁锢住。
“你掩饰得很好,我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宋嬷嬷走近,“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灵敏,你虽然掩盖住了身上的气息,还特地洒了华珍宫宫人常用的桃花露,可我还是从这其中,闻到了一缕沉水香的气味。”
沉水香是名贵的香料,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宫人用得起的?
柳凝抿了抿唇,她来之前自然考虑到了熏香这一点,费尽心思掩盖,可还是折在了这小小的细节上。
“是哪个宫的人派你来的?所为何事?”宋嬷嬷拿起架子上的藤鞭,厉声问。
柳凝不答,藤鞭便刷地一下落到了身上,她痛得一抽,整个人挣扎起来,企图甩脱身边两名婆子的钳制。
她瞧上去柔柔弱弱,处事行动却带着一股狠劲,两名婆子其中一名被她抓伤,另一个则被她猛地往边上甩,撞倒了一旁的琉璃钟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而宋嬷嬷瞧着眼前一片混乱,怒不可遏,正打算再唤几个人制住她,忽然楼上传来响动。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又轻又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伴随着一句淡淡的责备。
“你们在吵什么。”
一名宫装丽人从楼上慢慢走下来,莲步轻移,腰间环佩玎珰,宋嬷嬷和几名婆子连忙低头请罪,退到了一边去。
先前挨了一鞭子,又挣脱桎梏,柳凝早已精疲力尽。
她头脑有些发晕,浑浑噩噩间,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气,只隐约看到绣着梅花银纹的裙裾靠近,便恍惚般地沉进了梦里。
第120章 久别重逢
冬日, 整个萧府笼罩在一片雪色中,银装素裹,恍若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府宅后院是一片梅园, 天寒地冻里开得正热烈, 一簇簇烈焰般的红梅盛放开在枝头。
花枝下,三四岁的小姑娘裹在锦袄里, 颈边围着一圈毛领,粉扑扑的小脸儿仰着, 踮着脚尖儿, 颇有些费力地从树上攀下一束花枝, 紧紧握在手里。
她脚边是歪歪扭扭的雪人, 巴掌大小,是刚刚好不容易堆起来的。
她从梅枝上揪下来两朵梅花, 按在雪人的双眼处,随后手里的梅枝充当雪人的手臂,斜斜地插在雪球的一侧。
小姑娘打量了一眼亲手完成的作品, 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然后像捧着个宝贝似的, 往梅林的另一边走去。
梅花林深处有一个石桌, 清疏缭绕, 桌边坐着个女人, 一头青丝绾着妇人发式, 仅露半张侧脸, 便可窥得那清丽绝俗的容色。
“娘亲。”她一溜小跑到女人面前, 抬高手里捧着的雪人,“看——”
她唇边弯着天真无邪的笑,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女人, 只盼着能从女人眼角眉梢间,挖掘出一丝笑意——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口便是深深的叹息。
她最后笑了么?
不记得了。
那已经是离着柳凝很远很远的事情了,时隔多年,能想起来的,只剩这么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
柳凝睁开眼时,她正躺在锦榻间,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在她身上,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她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甚至身体牵动时,会泛起一丝隐隐的痛楚……她很快想起,先前偷偷潜入摘星楼,百密一疏,叫楼里的嬷嬷捉了现行,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
她失败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凝不知道她现在所处何处,但肯定不像是败露后应有的下场。
一阵轻响传来,似是慢慢翻动书页的声音,柳凝循声侧头,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到香炉缭绕,不远处正坐着个浅浅的轮廓。
是女子的轮廓,剪影上能看到她发间的步摇垂下,还有身上那套宫装,她螓首微垂,似乎正专心于手里的书册。
柳凝勉强撑起身,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然而起身时锦被窸窣,惊动了坐在那儿的身影。
她好像合上了书册,稍着床榻这边走过来。
纤细的指尖掀开纱帘,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完全展现在柳凝面前。
柳凝靠在床头,呼吸屏住,呆呆仰着脸,瞧着宸贵妃那张脸。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刚刚见过,在梦里。
时间并没有给她的面容添上多少褶皱,仿佛还停留在过去,就连脸上的神情也不差多少,哀愁的、复杂的、悉数敛在眉眼间,好像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
宸贵妃在榻边坐下,沉默地望着柳凝,柳凝亦回望着,定定瞧着她的脸。
如此结果她不是没料到,甚至正是抱着这样的猜想,才凭着一腔孤勇闯进这摘星楼,险些丧命。
可是当真相真的摆到她眼前时,一切却又不为她所控。
柳凝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眸中浮起一层雾,双唇微张,却像是有什么卡在了喉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问起。
“……你是谁?”
她最终问出,却是和眼前的女人异口同声,宸贵妃盯着柳凝的脸,眼眸亦是微微颤动着。
两人问了一样的问题,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末了,柳凝率先开口。
“我是前些日子入宫的柳昭仪。”她语气缓缓,“不过,我不姓柳。”
“那你姓什么?”
柳凝却不答,只是瞧了眼窗外还在下的细雪:“我出生在冬日,降生时恰逢一场新雪……我父母恩爱异常,对我的诞生颇是欣喜,又觉得瑞雪新降是好兆头,便以‘新雪初降、琴瑟和鸣’这两句话,作为我名字的由来。”
“降生那日,父亲还特意选了一块羊脂玉,亲手雕成寒梅雪月的图景,作为我的诞生礼。”
她声音很轻,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柔美满的故事,可宸贵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唇瓣轻轻颤着,眼角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凝。”柳凝说,“还有一个名字,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宸贵妃身子前倾,柳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三个字,她身子猛地一抖,脸埋在柳凝颈边,一双手也慢慢环在了柳凝肩膀上。
她的脸很凉,寒玉一般,却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顺着柳凝的脖颈往下,打湿了衣襟。
宸贵妃浑身颤抖,双手也不禁拥紧了她,柳凝被紧紧抱着,头微微仰起,眼圈微红,拼命咽下卡在喉头的哽咽。
这是重逢的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问“她是谁”,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怀抱还是透着淡淡的冷香,是柳凝怀念的味道,小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抱着她,有的时候是看天上的星星,有的时候,是轻言软语地哄她入眠。
她的母亲林氏,与眼前的宸贵妃,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林氏哭了许久,才终于将头从柳凝颈边抬起,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她几乎不敢想,她爱如珠玉的女儿,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逃出……长成现在,又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当年父亲身边的侍女秋夕带着我出逃。”柳凝低声道,“我们离了汴京,几经辗转,去了江州。”
短短几句话,却是付出了极惨烈的回忆。
她们无人可以依靠,萧家昔日故交冷眼相拒,又有仇寇追杀,几乎每天都在逃亡……短短几个月里,她们讨过饭、和落荒的流民挤在一处、吃过沾过泥水的馊馒头,她小小的身子承不住这样的生活,发了高热,病得奄奄一息,是秋夕一路不离不弃地护着她,以命换命,拼死将她护送到了江州。
柳凝心头颤了颤,鼻腔间涌上一丝酸楚。
不过她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尽量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讲给母亲听。
好不容易重逢,她不希望母亲再为她过去的经历落泪,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柳凝从被江州柳家收容开始,拣了些重要的事讲,包括后来遇到卫临修、嫁入卫家复仇、以及再后来与顾曦到北梁、见到了外祖父母种种事情。
唯独没提到景溯。
柳凝实在不知道她与他的事,该如何同母亲说,只好先暂且略过。
她想待时机成熟了,再一道告诉她。
柳凝说得轻松,林氏却又怎会听不出其中辛酸,她紧紧握住了柳凝的手,眼圈儿又红了起来:“你……受了不少苦。”
柳凝拿起一边的丝绢,轻轻替林氏拭去眼泪,自己眼中也悄悄盈了泪光,唇边却弯着微笑。
“都过去了。”她说。
当年那场祸乱并未毁去全部,她曾找到兄长与外祖,如今还找到了母亲……她最亲最亲的人还活着,上天总算是优待了她一回,不叫她只剩孤零零一人,满腔遗憾。
曾经受过的哪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痛得又何止她一人,这些年,林氏想必也受了不少痛苦。
柳凝没有去问林氏为何成了贵妃,当年的事想想也知,她母亲被皇帝看中,强抢入宫,囚禁在摘星楼中,甚至还为此,毁去了整个萧家。
她不愿向林氏再提及此事,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不过当年的血海深仇,还是要向那昏君讨回来。
柳凝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安抚着她。
林氏终于平静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事,神色复杂地看着柳凝:“你之前说,你现在是皇帝的昭仪,他……”
她自然知道柳凝是为了寻她,这才委屈入宫,可心中还是泛起一丝疼痛。
然而却见柳凝弯了弯眉眼:“不过是担个虚名头而已,他没碰过我。”
她将肩头一侧的衣衫扯下些,雪藕般的臂上一点宫砂红,林氏见此,才舒了口气,红着眼替她将衣衫整好,慢慢搂住了她。
柳凝静静靠在母亲怀里,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温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