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迟就坐在那儿盯着那根发丝看,直到温采再次端了茶点进殿,才蓦然回神。
“殿下,您……没事吧?”
温采一进来就看见宋栖迟呆坐在榻边,不由得有些担心。
宋栖迟摇了摇头,问道:“明日祈福的事都准备好了?”
温采道:“都准备好了,殿下放心就是。”
温采做事她向来是最放心的,于是宋栖迟便也安下了心,只等明日一早傅衍之来送她出宫。
*
翌日清晨,宋栖迟早早就收拾妥当。
出了清宁宫的宫门,她便坐上傅衍之备好的宫轿,往京郊玉灵寺行去。
玉灵寺是华京有名的佛寺,坐落在风景秀丽的玉灵山上,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而每到她入寺祈福之日,宋鸣便会提前颁布诏令,让那些香客改日再去寺中进香。
那些香客大多都是诚心礼佛的百姓,对宋栖迟更是万分敬仰,因此每到她祈福那日,他们便会自发地聚集在那条上山的小路旁迎她,场面虽比不得朝街大典那般隆重,却也十分喧嚷热闹。
宋栖迟坐在宫轿里的软榻上,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望了几眼,轻声问道:“如今是到哪儿了?”
温采走在宫轿的一侧,听她问话忙快步上前了些,答道:“回殿下,现下已经快到玉灵山脚下了。”
宫轿行在进山的小路上,两旁的百姓挤在本就不宽敞的窄路旁,个个儿都踮着脚朝她的轿子望去。
“清宁长公主来玉灵寺上香了……”
“是呢,长公主月月都要入寺为国祈福,咱们大夏,得亏了有长公主的诚心庇佑。”
宋栖迟听着百姓们嘈杂的议论,有些心不在焉地捏着车帘的一角往外望着。
外头的日光落进轿内,她正想将车帘放下,忽而瞥见一个浅黄衣裙的小姑娘歪歪斜斜地挤在人群中,脚跟一个踉跄,便被身侧人挤的摔倒在了石地上。
她连忙掀开了车帘,朝前头的傅衍之喊道:“停轿!”
轿子缓缓停下,正巧停在小姑娘身侧。
“温采,快去把那小姑娘扶起来,看看她受伤了没有。”宋栖迟从轿中探出头来,关切道。
“是。”
温采应了声,便快步走上前去,弯下腰拉住了小姑娘的手,将她轻轻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姑娘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望着她,怯生生地道:“谢谢姐姐。”
那一双盛着清晨薄光的纯净眼瞳映进温采眸中,她蓦然一愣。
三年前的朝街大典上,她便是睁着这样一双清透的眸子,站在华夕街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宋栖迟的步辇缓缓行过街上新铺的黛青石板。
身着大红华服的宋栖迟端坐在步辇中,而年轻的太子宋宥骑着黑鬃骏马行在前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她呆呆望着,魂魄在一瞬间几乎离开了身体,全都飘到了宋宥身上去。
身侧人群涌动,一双双虔诚的眼睛尽数望向步辇中的红裙少女,那是大夏子民心中的神。
而在温采心中,宋宥才是她心中无上的神。
温采出身乐坊之家,家中生意受了数年前那场旱灾的影响,一日不如一日,但坊中仍零零星星地有些旧客来。
她帮着端茶递水时,听他们说起大夏那位年轻的储君,十六岁便能上阵杀敌,以一挡百,一举攻下楚梁三座边城。
她那时便听得心生神往。
那日的步辇行的格外缓慢,经过她面前时,人群骤然喧嚷起来,她被挤的一个踉跄,跌坐在了路旁散落的六棱石子上。
尖锐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在漫天零碎晨曦中仰起脸来,听见那位大夏最尊贵的公主如春风细雨般温柔的声音。
“哥哥,快让人把那姑娘扶起来。”
一旁的侍从正要上前,宋宥却已经翻身下马,俯身朝她伸出手来。
“小心些。”
她怔怔地拉着宋宥的手站起身,他手掌残留的温度片刻间就散尽了风里,再抬头时,白衣黑马的少年已离她远去。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温采怔愣了一瞬,转头看时,却是引路的侍从策动了身下的马。
她连忙跟了上去,敛眉垂首,收了心绪,默然在宫轿旁走着。
转过几重小路,宫轿终于到了玉灵山脚下,面前层层石阶迤逦而上,直通山顶。
宋栖迟搭着温采的手下了轿,朝山顶的方向拜了一拜,便沿着石阶一点点往山顶去。
祈福一事礼仪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祈福之人要徒步行过九百九十九道石阶,方能显其心诚。
登阶时等级分明,傅衍之只能带着一众随从侍卫远远跟在宋栖迟身后,只有温采一人在离她身侧随行,好照看着她些。
日光渐盛,宋栖迟额间沁出汗珠,腿也渐渐沉重起来,但她仍咬牙坚持着,一步步迈过嶙峋石阶,最后终于站在了玉灵寺门前。
她提裙走进佛堂,在佛前烧了些自己手抄的佛经,又静心上了几柱香,便起身吩咐温采取些香灰带回宫中。
这香灰带回去,是要供在宫中宝华殿内的,也好保佑皇室安稳,社稷太平。
祈福礼毕,宋栖迟只觉十分疲倦,温采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轿,由侍从抬着下了山。
宫轿行至清宁宫门口缓缓停下,宋栖迟下了轿,才往里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院之中传来一阵刺耳的鞭打之声。
第8章 楚梁云家 “我的人,无需你来管教。”……
宋栖迟眉心一跳,忙加快了步子往后院走去。
她将将进院,便看见几个宫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宋夕韵正懒懒地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手中摇着羽扇,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挨着鞭子的少年。
裴溪故被绑在一张十字刑架上,墨发凌乱不堪,苍白脸颊被汗水打湿,清瘦身子上横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一旁的侍卫还要扬鞭再打,宋栖迟眉心紧拧,气的声音都扬高了几分,怒道:“住手!”
她鲜少动怒,素日里说话也都是温温软软的,如今生起气来,声音里却含着天生的威仪,吓得那侍卫哆嗦着停了手。
“谁让你打他的?”
宋栖迟冷冷地盯着那侍卫,一字一顿道:“我可从来没下过这道命令。”
那侍卫吓得赶紧跪了下来,颤声道:“殿下恕罪,属下也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哆哆嗦嗦地偷瞥了宋夕韵一眼。
一直站在后头的嫣香这时候也怯生生地开了口:“回殿下,今儿一早殿下刚出宫不久,二公主便进了清宁宫的后院,说要试试昨日太子殿下送您的那匹白马,还让这寝奴做人墩子。谁知这寝奴竟没跪稳,把二公主给摔了,所以二公主才发了脾气,命侍从抽他五十鞭子。”
宋栖迟听了这话,心中怒气更盛,冷冷道:“夕韵,你擅入我的寝宫,动我的东西,还在这儿摆起主子的架势责罚我宫中的人,那些教养嬷嬷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
宋夕韵不慌不忙地起身,转头朝她盈盈一笑,道:“我是大夏的二公主,而他不过一个下贱的寝奴,我自然有资格责罚他。”
说着,她又朝一旁的侍从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二十鞭吗?快些打完,本公主要回宫了。”
裴溪故闻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抬起了下巴,咬牙盯着宋夕韵,眼底狠戾之气尽现。
他纤细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勒出狰狞血痕,染了血的衣衫与破裂的皮肉混合在一处,身上的鞭痕还在慢慢往外渗着血。
他背上本就有伤,方才给她做人墩子时,宋夕韵又故意狠狠踩下去,他痛的几乎晕厥,如何能撑稳她?
宋夕韵分明就是要寻个由头来责罚他罢了。
“够了!”
宋栖迟见宋夕韵丝毫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起来,索性也与她彻底撕破了脸,冷声道:“你如今好大的本事,竟敢到你皇姐宫中教训起人来了。”
宋夕韵勾了勾唇角,轻轻一拢手中羽扇,乖巧道:“皇姐这是哪儿的话,这寝奴连我都伺候不好,如何能伺候好皇姐?我今日替皇姐教训了他,皇姐得感谢我才是。”
“我的人,无需你来管教。”
宋栖迟上前一步,一双杏眸直直地盯着她,语气冷如寒冬。
裴溪故蓦地抬起了眼,指尖轻轻颤着,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玉容含怒的少女。
我的人……
他心中默念着这微不足道的三个字,薄唇紧紧抿着,眸中满是错愕。
她竟然在护着自己?
一股无法言明的感觉在刹那间顺着他的心尖蔓延至全身。
她可是大夏最尊贵的长公主啊……如今竟肯为了他一个低贱的寝奴,跟她的亲妹妹动了怒!
而宋夕韵也没想到一向温柔的宋栖迟竟会真的与她生起气来,一时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讷讷道:“皇姐这么生气做什么。”
她本就是吃准了宋栖迟温软的性子,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她宫中来挑衅,如今见宋栖迟端起了长姐的威严,她倒是有些怂了。
宋栖迟懒得与她多说,直接吩咐一旁的侍从:“你送二公主出去,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入清宁宫一步。”
“皇姐,你……”
宋夕韵听得她下令,一张俏脸上满是不忿,声音也尖锐了起来。
宋栖迟淡淡瞥她一眼:“以后若再这般不知规矩,我便亲自选几位资历深的教养嬷嬷,让你重新学一遍宫中礼仪。”
宋夕韵气的牙根痒痒,狠狠瞪了裴溪故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
宋夕韵一走,宋栖迟的脸色立刻柔和了下来。
她快步走到裴溪故面前,看见那一身的鞭痕,秀眉立刻皱起,急忙吩咐青寰道:“快,把这绳子解了。”
青寰动作极快地解开了裴溪故身上的绳索,他身子一软,险些踉跄倒地,薄唇紧紧抿着,似乎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痛楚。
宋栖迟见他一张脸苍白如雪,墨发沾着汗珠贴在耳边,说不出的纤弱模样,更是心疼的要命。
“青寰,你先扶他回房歇息。温采你去太医院拿些治鞭伤的药来,一会儿送到他房里去,让青寰给他上药。”
“是。”
两人齐齐应了声,便各自领命而去。
宋栖迟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看见青寰扶着他进了偏房,才稍稍安下心来,回了寝殿歇息。
*
偏房内。
裴溪故被青寰扶着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他低头看着身上的伤痕,手指无力地搭在一旁的桌案上。
方才那侍卫顾着宋夕韵在场,不敢偷懒,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打他,将他新换的一身白衣都抽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