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锐卿回忆着自己在昏迷前见到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芙蓉面庞,又感受了下他正半趴着的丰润女子的沁凉肩头,以及旁边另一个丫头那一手粘腻的汗水,眉梢紧皱,将身体的重量往苏满娘身上挪了挪,把苏满娘压得脚步一顿。
察觉到周身的沁凉舒适感加重,黎锐卿闲适地眯起眼睛,嘶哑道:“去百草堂东边那家。”
苏满娘怔了一下:“黎将军,你醒了。好的,马上就快到了。”
她们之前发现黎锐卿那处小巷距离百草堂已经不远,前后又走过三条巷子,就见到了百草堂的后门。
背上一个分量十足的男子,按理不应该太轻松。
但苏满娘天生力气大,此刻只是感觉还好。她自小就在家人叮嘱下学会了伪装,此刻见旁边不是主力的六巧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眸光微动,也跟着一起喘出几口粗气。
抵达地点,她就要松手上前敲门,但这位黎将军的手劲却太大,他就好像是一个人形秤砣般,死死扣压在她的身上,根本挪动不开。
她试了试手上的力道,在将这个煞神的胳膊掰折,和继续佯装间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气弱地摆手,让六巧上前。
很快,百草堂东家的门户就被敲开,一位仿佛刚刚睡醒的瘦弱男人疑惑地打开后门探出头:“诶?你们是?”
苏满娘有些尴尬,她还没想好应怎样回答,就听到被她扶着的黎锐卿低声道:“是我。”
那男人一愣,而后睁大眼睛,迅速跑下石阶,掀开黎锐卿的帷帽瞧了一眼,吃惊道:“怎么弄成这样?!快快快,快进来。”
说罢就将人从苏满娘身上拉开,仿佛搬弄一块轻飘飘的石头般,三两下半扛进屋。
苏满娘这才舒出一口气。
挪去了身后那坨肉,她一下子感觉天气蓝了,墙也新了,就连空气都凉爽了不少。
六巧回头看向她,苏满娘也严肃回视,半晌两人齐齐点头,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那位来开门的瘦弱男子,应该是位大夫。
他在将黎锐卿放到榻上后,就去翻找药酒。
苏满娘拿起桌上已经被摘下来的帷帽,看着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黎锐卿。
方才在忙乱中没有注意,此时黎锐卿摘下帷帽,身着一身艳色女装无力地软躺在床榻上,她才注意到,他面白似敷粉,唇朱若点胭,是极具冲击力的惊艳。
苏满娘眨眨眼,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大人,这身衣服是我今天刚从布庄取回来的,没穿过的。”
黎锐卿眉梢似笑非笑上挑,他看着眼前的丰润少女,有些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想了想,开口回道:“多谢。”
纵面色苍白,还身着了一袭朱红女衣,但他扬眉浅笑间,仍独有一抹撩人风情,尤其此时他漆黑眼底,正流淌着某种莫名的愉悦,更是让人的目光忍不住片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
面对如斯美景,苏满娘的眼底却连丝波动也无,毕竟方才这人摸着匕首想要杀她的凶狠眼神,还在脑海中不停晃荡。
她搅了搅手指,深吸一口气,颤巍巍继续开口:“那个,你能给我将这身衣服的银钱补给我吗?我得回去再订一身,否则回去和家人无法交代。”
苏母这次去陈氏布庄给她定制夏装,可是花费了大价钱,专门为她出孝后相看人家准备的。结果现在这衣衫她还没上身,就被个男人穿了,还污上了血,压上了褶儿,却是不能要了。
这救人是一回事,但衣服却是另外一回事。
前者,对方领不领情她无所谓,但后者,他若是敢不赔,那……她却是绝对不允许的!
想到这里,苏满娘又往前走了两步,以图用气势表达自己的坚决,开口却虚弱到不行:“这衣服还挺贵的。”她自己垫补不上。
黎锐卿:……
你一脸的破釜沉舟,就是为和他说这个?!
第7章 气煞
见黎锐卿沉默,苏满娘心下开始着急。
在这种急切的心理下,她再次开口,声音都理直气壮了不少:“您一位四品大员,想必应不会这样小气。”
说罢她目光便很直白地落到了他鼓囊囊的荷包上。
黎锐卿看着她这副讨债的模样,抽了抽嘴角。
他低头看了眼被他穿在身上竟意外合身的衣裙,给了面前丰润姑娘一个意外深长的眼神,这才缓缓拽下荷包放至床边,虚弱嘶哑开口:“当然不会。”
苏满娘舒出一口气,她连忙上前取过荷包,从中倒出自己定制衣衫所需的银钱,又将剩下的给他放回身边。
黎锐卿无语:“这些你可以都取走……”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苏满娘就已然拉着六巧与他匆匆行了一礼,顺着后门来时的路线,急匆匆地跑了。
余音未完,芳影已无。
那架势,就仿佛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黎锐卿:……
他有些诧异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半晌又轻啧了一声,将手放下,阖目养神。
没一会儿,穆洪杰就拿着药酒走了进来,见那两位姑娘已经离开,便回身将后门关上,房门扣好。
这才上前为他解开衣衫,麻利地处理伤口,口中啧啧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看到你穿着女装的模样。你到底是怎么弄的,这么狼狈?!”
黎锐卿阖上眼睑,轻哼了一声:“被上钩的肥鱼反咬了一口,不过到底是我幸运,技高一筹。”
黎锐卿这次身上伤口多杂且深,伤势严重,穆洪杰一边为他细心处理,一边细心叮嘱禁忌:“这段时间动作切忌不要太大,免得伤口裂开,忌辣、忌水、忌发物……”
一通的唠叨说完,伤口也已全部处理完毕,此时黎锐卿的上半.身已经被包裹得几乎看不见多少肌肤。
穆洪杰满意地拍了拍手,一抬头,就看到黎锐卿面上的不以为然,和表情中那丝明显的惬意和享受。
他歪了歪嘴,差点违背医德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让他好好醒醒脑子:“为了追求刺激,差点将小命丢在外头,是不是很开心?”
黎锐卿看着旁边盆中颜色浓稠的血水,畅意地扬起眉梢,满足点头:“开心。”
除了最后面对追击时,因体力不支,在外面柴火垛里蜷了一晚上外,整个过程相当顺利。
“包括最后穿了一身女式流蝶裙?”
黎锐卿勾起唇角,眼尾上扬:“我这张脸,什么都能穿,什么都好看。”
“啧啧啧。”
“再啧就滚!”
“这是我家!”
……
另一边,终于跑进百草堂药铺内的苏满娘和六巧两人一边后怕地喘息着,一边面面相觑,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六巧眼中噙着泪花,现在还有些怔怔的,讷讷道:“小姐。”
苏满娘已经迅速整理好情绪,安抚地拍了拍六巧肩膀:“注意一些,在外面不要被人看出异常。”
六巧连连点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角,垂头跟在苏满娘身后。
苏满娘镇静地走到柜台前,浅笑道:“买两瓶解暑丸子,两瓶腹泻丸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不敢再贪凉,直接顶着烈阳走的大路,哪怕被晒得满面绯红,也没有抱怨一声。
六巧紧紧挨在苏满娘身边,低声道:“小姐,你右边袖子上,有几处血迹。”
苏满娘低头瞅了瞅自己,又看看六巧,发觉两人身上虽说都沾上了,但她身上的明显更多。
“咱们稍后回去,先各自换身衣服,再去见我母亲。”
“嗯嗯,我等午后大家都小憩时,就尽快洗好,肯定不会让人发现。”
等两人回去换完衣衫,去见苏母后,就见她心情又开始阶段性回落。她们到时,她正半靠坐在软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的花丛发呆。
苏满娘眼神黯了黯,心知这次媒婆带来的人选里,没有能让她娘满意的。
见到苏满娘回来,苏母连忙整理好表情,温声询问:“满娘你的夏裙呢?快穿出来给娘瞧瞧。”
苏满娘将六巧手中的几本书和药瓶子放在桌上,柔声笑:“一不小心看书看晚了,给忘记了,等我哪天再去取一次就是。”
苏母轻拍着她的手,嗔道:“你连药和书都记得,却把自己的衣裳给忘了。也罢,最近天气这样热,和火炉似的,等下我吩咐陈婆子再跑一趟,去取回来就算了。”
苏满娘连忙撒娇阻止:“娘您可别,我这可是好容易寻到的出门机会,您可别轻易给我堵上了。”
苏母怔了一下,但女儿难得表达想要出门的愿望,她在享受了她好一通撒娇卖好后,就笑盈盈松口同意了。
等一家人用完午膳,各自回到卧房,六巧给苏满娘斟上井里冰好的凉茶,看她连续喝完几杯,才压低声音道:“小姐,今天这事真的不跟夫人说一声?”
苏满娘摇头:“暂且先这样,反正咱们也是路过顺手,应该不会招惹是非。等改天咱俩再拿着银子去趟陈氏布庄,给我定制一件与原先那件差不多的,这事也就罢了。”
六巧欣然点头:“小姐决定就好,反正小姐做的决定肯定不会错。”
中午,趁着院内众人午休,六巧便带着两人染血的衣物去井台边清洗,苏满娘则将桌上的一壶茶水全部喝完后,才感觉勉强压下心头的心悸。
她半倚在榻上,回忆着今天混乱的点点滴滴。
她很确信,这位黎将军是位狠角色。
当时他一睁眼,眼底闪过的浓烈杀机,是斩杀过无数活人后才能拥有的粘稠血气。
至于最后解下荷包前,黎锐卿看向她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苏满娘想了又想,直到快将自己想困了,也没有想明白其中深意。
直至洗完衣服的六巧进来,为她重新换上一壶凉茶,苏满娘脑海中才突然灵光一闪,蓦然地,她芙蓉面上飘来大片绯红,整个人仿佛是只发了烧的番茄般,红彤彤的。
六巧疑惑:“小姐,你怎么了?可是中暑?”
苏满娘浓密的羽睫微颤了颤,咬牙:“无事,不过是有些后知后觉罢了。”
“是吧,小姐,我还以为就我自己腿软、表现差劲呢,原来小姐你也害怕。”
苏满娘勉强勾起唇角:“六巧,今天也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歇,等晚膳前再过来伺候。”
“诶,好的,谢谢小姐。”
六巧应了一声,向苏满娘行了个一礼,就退了出去。
苏满娘看着被六巧关上的房门,又略等了会儿,确定她不会再进来后,这才噫叹一声,将通红的脸整个埋入浅纹粉花的被褥中。
黎将军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莫不是在说她竟然这么胖,所以她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才会大小合身、毫不违和?!
混蛋!
她只不过是胸部稍大了些,所以稍费些布料罢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想她?!
他嫌弃她胖,怎么就不会低头审视审视他的“瘦竹竿”身材?!
真是气煞她了!
*
另一边,已经回到府中的黎锐卿,正慵懒地半坐在软椅上,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几张讯息。
半晌,抬手将纸张放下,轻笑:“苏满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