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抓回香囊:“不行不行,这个还是不能给您的。”
“无妨。”玄明不明白自己该是什么心境,憋了半天,只吐出不痛不痒的两个字。
如愿却还有话要说,她右手抓着香囊,左手狠狠蹭过发烫的脸,朝着玄明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旋即比划给他看香囊略微毛糙的边缘,红着脸解释:“这个都用旧了,哪儿能拿旧东西送人呢。是我逾矩了,还以为……”
她瞄了玄明一眼,把后半句“以为是送好朋友所以没在意”吞回去,讪讪地收了香囊,继续朝玄明笑。
……照这么说,若是新的,就能随便送出去吗?!
玄明哪儿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眉心隐隐作痛,生平第一次怀疑“逾矩”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
幸好车夫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马车稳稳地停在车行前:“好嘞,到啦,两位请下来吧!”
如愿摸摸鼻尖,弯腰从车厢内钻出去,同时摸出袖中的小印给车夫看。
等玄明也下马车,她已经收回小印,神色如常,只在眼下残留了些许红晕:“马车安排好了,等会儿还是到这个地方。我们走吧。”
玄明就当没发觉那点细微的异样:“元娘子辛苦。”
“什么呀,说一声而已,再说我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套,车行的人都认识我了。”如愿摆摆手,边往土路上走,边回身示意玄明跟上,“往这里走。”
玖拾光整理
车行在临近官道的地方,跟着她往土路上走,走了一段,回头不见车行,往前看就是京郊的景色。
绿树青草,土路尘沙,配合着错落的茅草屋,居然有种怪异的安宁。然而细看,又过于安静,一路走来没遇见几个人,偶尔遇上的也都是老人。
玄明耐心地等如愿和迎面的一个个老人打完招呼,斟酌着避开主题:“元娘子和他们都认识吗?”
“算认识,但不算熟识。”如愿毫无防备,“都是住在京郊的老人,这块地方小,住的人不多,我常来这里做事,一来二去就都打过照面。”
“没有别人吗?”玄明配合地往前后看看,“可能是我多虑,一路走来,似乎没见着青壮年的人。”
“当然看不见啊。年轻人不住这里的,有本事的都去长安城里啦,再不济也换个地方。”如愿回头朝玄明笑笑,无奈地摊手示意,“谁想在官道边上种田啊,隔三差五有人上门,问这问那的,对着他们可说不出实话。”
她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稍扬上去,有种年轻女孩独有的轻灵,玄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隐隐的讥讽。他在心里记下一笔,继续问:“元娘子这回,是要去哪里?”
“去我熟识的一位阿婆家里。她姓蔡,夫家早亡,所以直接叫蔡阿婆就好了。”如愿说,“阿婆年纪大了,也没有子女孙辈,一个人住在京郊,织布种菜,勉强度日而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年轻有力肌肤白皙,和蔡氏枯瘦多斑的手臂截然相反,“虽然有子非鱼的道理,但我有时候看看阿婆的样子,她或许也很寂寞吧,还有好多事不能自己做。所以我就想着,有空的时候能多帮帮她,就多帮帮她。”
“有心了。”玄明想了想,“请带我过去。或许我也能帮上些忙。”
“真的要帮忙吗?”如愿仰起头,转身面对玄明,双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睫毛末端被阳光镀得闪闪发亮,眉眼却皱起来,故意做出凶恶的工头模样,“帮忙是要干活的,不是说着玩。”
玄明看着那点闪烁的阳光,郑重地点头。
于是如愿忽然笑了出来,她伸手,轻快地拽过玄明的袖角:“那快点走,蔡阿婆的家就在前面啦!”
一个拽一个追,踏过尘沙踏过土地,踏过新生的草叶新来的风,没多久就跑尽了土路。
土路尽头是和周围无异的茅草屋,一圈篱笆围了个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倒是干净平整,而荆钗布裙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杖将要出门。
“蔡阿婆,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愿赶紧去扶她,“您要是不介意,我帮您跑个腿。”
“去去去。”蔡氏却不服老,拐杖末端朝着如愿挥了两下示意她离远些,面上倒浮出点和蔼的笑,“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她看看边上的玄明,眯了眯眼,“哟,怎么还带人……”
如愿依旧犹豫一下该怎么介绍玄明,想来想去还是用之前的说法:“是我兄弟,这回跟我一起来帮您干活。”
蔡氏又“哟”了一声:“还带人帮我干活,你阿耶阿娘知不知道你放着他们不管,跑我这来尊老?我看你就是欠打。”
她作势要用拐杖揍如愿,如愿生怕不小心引得老人磕着碰着,哪儿敢躲,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等着那一下抽在身上。
落在身上的却不是拐杖的重量,只是蔡氏不轻不重的一拍,拍在肩上,像是祖母拍弄孙女。
“行啦。我要去你许阿婆那儿走走,她家女儿今天过来了。你就看着办吧,老婆子没好东西,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别怠慢客人。”蔡氏到底还是看出如愿和玄明并不如她所说的亲近,眯着眼盯了玄明一会儿,忽而又笑了笑,“也别让客人做事。这位郎君,看着就没干过活啊。”
玄明蓦地有些惭愧,他稍稍低下头:“抱歉。我……”
“我明白,都是命,各人有各命。郎君也别放在心上,”蔡氏拄着拐杖,稳稳地走上土路,声音混在拐杖拄地的闷响里飘过来,“等活到老婆子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愿没懂蔡氏怎么突然说这话,茫然地眨眨眼睛,干脆按之前的规划推开篱笆门:“道长,进来吧,你在那边石凳上坐会儿。”她安排好玄明的坐处,拎了水桶出去,“我先去打水。”
井是公用的,卡在蔡氏和另一户之间的路上,如愿熟练地把水桶勾在井绳上再放下去。水桶入井时轻松,上来却不太对,她扳着把手正反各试了几次,不得不承认一个悲伤的事实。
她有段时日没来,之前就一卡一卡的轴承终于彻底卡死了,除非她能当场拆了轴承重新润滑,不然别想撼动分毫。
如愿想了想,抽出腰侧鲨皮鞘里的炭笔,直接把“换轴承”三个字写在袖口。然后深吸一口气,拽住井绳,试图靠蛮力把水桶拉上来,可惜她力气不够,弯着腰卯足了劲,直拽得面目狰狞,水桶也只是将将离了水面,手上的力气稍一松,掌心里的井绳就迅速往下滑。
她眼睁睁看着刚拉上来没多少的水桶掉回去,手忙脚乱间掌心里的井绳忽然顿住,上方传来一股助力,稳稳地拉住了急速下沉的水桶。
附近没人,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帮的忙,想到之前蔡氏的吩咐,如愿再度感受到了尴尬,她转头,精准地和玄明道谢:“多谢这位好心道长。我自己来就行,您松手吧。”
她拽紧井绳,挺了挺胸,“我可以。”
“当真?”玄明将信将疑。
如愿又挺了挺胸:“真的可以!”
玄明看看手里吃重的井绳,再看看纤细的女孩,犹疑着松手,水桶立即以破军之势下坠。
如愿慌忙去拽,然而不管她拽得双臂紧绷还是浑身发抖,手中的井绳依旧滑溜得像条泥鳅,拽上来没多少就坠回井里,满满的水桶入水,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玄明:“……”
如愿:“……”
“……看来我不可以呢。”如愿抹掉鼻尖逼出来的汗,舔舔嘴唇,忍住托大的尴尬,识时务地低头求助,“还是麻烦您吧,我实在拉不上来。”
玄明淡淡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井内,着手把井绳往上边拽。
他提前撩起了一截袖口,露出略微凸起的腕骨,随着渐渐向上发力的动作,黑色的袖口卡在臂间,衬出因用力而绷出漂亮线条的小臂,在太阳底下白得微微发光。
在如愿手中上上下下的水桶到他手里无比稳当,拽上来的井绳均匀地在他脚边一寸寸盘曲,最终拎上来的是一只漆木桶,水面几乎和桶齐平。
而玄明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在脸上稍稍有些发力后的微红,和如愿那种拉不上来还累得差点吐舌头喘气的神态差了不知多少。
刚才强压下去的尴尬又涌上来,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惭愧和一丝丢人,如愿强行给自己找补:“这就是修道之人的力气吗,真厉害啊……”
“修道不长力气。”玄明平和但残忍地点破真相,“只不过我是男子,能用的力气自然比你多一些。”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应声:“哦。”
第9章 吃糖 予你花花
不管怎么说,水桶是拎上来了,在玄明的帮助下,如愿成功把装满水的水桶运回了蔡氏的小院。她干起活来认真,早把提水桶时的尴尬抛在了脑后,尽心尽力地往返于水井和小院之间,一桶桶倒满放在院内的水缸。
最后连养着碗莲的小陶缸也换了新水,如愿心满意足地拍拍勒出红痕的手:“差不多啦。这个天气一缸水用上两三天没问题,我看看……”
她站定,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临近篱笆的园圃上,“菜地里都长杂草了……我拔个草,您先歇会儿吧。”
玄明却没按她的意思坐下:“不必。我还能帮上忙吗?”
如愿总觉得他做不来这种田间地头的事,但那几桶水实打实是这位看着如同玉雕的郎君拽上来的,不好意思赶他回去,犹豫着点点头。她看看渐盛的太阳,从桌上抽了草帽,往自己和玄明头上各扣了一顶。
这倒是新鲜,玄明顶着扣得歪歪扭扭的草帽,跟在如愿身后蹲下。他发觉头上有些别扭,草帽直往下滑,伸手一摸,果然是拢起长发的位置不太妙,卡得草帽正中的凹陷套不进脑袋。
他刚摘下草帽,如愿突然回头,她头上的草帽倒是稳稳当当:“您怎么摘下来了?太阳很晒的,等会儿会越来越晒,一出汗,眼睛都睁不开。”
玄明不语,只稍偏头,指尖点在发带束紧的位置。
“戴不上是吗?”如愿会意,想了想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抓起拢在肩前的头发给玄明看,“您解下来,扎在前边就好了。”
玄明皱眉:“可是女子才……”
“大家都有头发,有什么男女可分的呀。”如愿从来不管这种细枝末节的男女之别,她打断听惯了的后半句,想了想,索性也摘下草帽,拆了垂在肩前的发带,一头长发全拢到脑后,“那您看,现在我和您,还有差别吗?”
她单手抓着拢成马尾的长发,侧头看向玄明,神色自若,带着几分和人争辩的固执和天真。阳光透过枝杈浸没她,在她发上是点染发丝的金边,在她身上是轻软的天衣,在她瞳中就是随着眨眼摇晃的光影。
而在那两汪日光里,各自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如愿的眼睛那么亮,光下的眼瞳呈现出浓艳的蜜糖色,好像将他也浸没在其中,拖着他沉入层层水沼。
玄明居然被晃得移不开视线,注视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她瞳中下沉,刹那便没入水底。
……窒息。
心口有一瞬间跳动的不适,玄明呼吸一窒,猛地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抚过滞闷感转瞬即逝的胸口,刹那的惊惶像是刚从令人窒息的池水中脱出。
他闭眼换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听见低低的声音:“……没有。”
“本来就没有嘛,头发而已,也不是盘什么复杂的发髻,再簪上丁零当啷的步摇花钗,有什么男女之别可分的。”如愿松手,重新把长发拢在肩前,边系发带边说,“而且我觉得,只要是真心喜欢,男人那样打扮也没什么的。”
玄明忍不住按她的说法想象,他平日见的人少,脑内朝臣的脸一张张浮出来,从蓄了一大把胡须的中年人到皮肉松垮摇摇晃晃的前朝老臣,寒得他小臂都起了层细细的颗粒。他赶紧把脑内浮现出来的画面甩出去,反手去碰将要垂腰的发梢。
“别动。”如愿却这么说,早他一步捧起垂落的长发。
玄明后背一僵,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看见女孩低头时浓长的睫毛。
不过指尖几个来回,发带落手,她再去拢散落的头发,三两下就系出个漂亮的结,衬着肩前漆黑柔顺的一大把长发,若是换身更服帖的衣裳,倒是有些慵来倚妆的风情。
如愿心满意足,顺手抽了草帽扣回玄明头上:“好啦,您看我拔吧,我猜您认不出哪个是杂草。”
这还真认不出来,玄明抿抿嘴唇,放弃自取其辱,吃下这个瘪,默默地看她出手。
菜圃就在院内,蔡氏身子康健,常在照料,圃内的杂草长得不多,如愿一面指点着告诉玄明哪些是杂草、俗名叫什么,一面利落地下手,迅猛利落地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根仍开着花,柔韧纤细的草茎迎风微摇,顶上一朵不大不小的花,蕊心月白,到舒展的花瓣尖尖又成了较深的青色,像是一滴靛青反向坠入水中。
如愿看着有趣,信手掐下花,单手把整朵花递到玄明面前,另一手托腮,指尖捧出个灿烂的笑颜:“送您花花!”
玄明垂眼扫过那朵色泽奇异的花,缓缓掀起眼帘,眉眼间浮出些许茫然无措的困惑。
“您……不高兴吗?”如愿笑意渐收,茫然地眨眨眼睛。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如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再看看玄明,老实地说,“我以前跟着师姐在药圃里除草,看见漂亮的野花就掐下来送给她,她都很高兴的。”
“可我并非……”玄明突然想起如愿对男女之别的态度,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接了花,指尖在如愿鬓边轻轻抚过,“谢谢。”
然后他起身转向土路,同时摘下草帽,“老夫人回来了。”
如愿跟着起身,果真在土路上看见个蹒跚的身影,侧耳才能在午后的风声里听见些许拐杖拄地的声音。她想夸玄明耳力还挺好,习惯性地去挠头,指尖擦过鬓发,摸到一个异样柔软的东西。
她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玄明的手。
那只手修如梅骨,指尖染着些许青绿的汁液,掌心里却空空如也。
……他把那朵花别在了她的鬓边。
摸花的指尖一颤,如愿不愿去想那瞬间的心惊是为什么,如同仓皇逃命一样从园圃边上窜到院门前,一把推开篱笆门。
“——你个小娘子!这么急也不怕跌断脚。”倒是吓得到已到门前的蔡氏拐杖落地重了三分,在如愿慌忙的道歉里上下看了她一圈,细细的拐杖末端轻拍在她小腿上,“好娘子!我要你拔草,你倒给我戴花,爱俏!”
“没有啦……”如愿连忙否认,将要把花摘下来,却又舍不得,已碰到花枝的手垂下,讷讷地捻着指尖,“……看着好看嘛。”
蔡氏轻哼,拐杖不轻不重地拄回地面,挎在手里的篮子往如愿手里一塞:“去,边上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