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总管说:“可这故事,是秦始皇到甘泉宫里搜找赵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二子……”
太后色变。
恰好上头“邦邦邦”一顿热闹,拔出剑的“秦始皇”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哇呀呀”叫了一通,然后问:“寡人的母后可在宫里?”
然后,帘子后传出男戏子捏尖了嗓子发出的婴啼。然后有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谄笑着念白:“万岁爷,这是您的弟弟!”
这民间的草班子,嗓子实在拙劣,又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吸引人,顿时惹得不知情、不明白就里的嫔妃和宫女太监一阵哄笑。
太后怒发冲冠,一拍桌子喝道:“停下!”
手上的金累丝指套飞出去,上头嵌着的各色宝石都散了一地。
隔着一道水岸,传旨的太监得很费劲地奔过去喊话,在这奔走的过程中,“秦始皇”和小丑正在一唱一和,问这弟弟是哪里来的。戏词不知是何地的无行文人所撰,故意来来往往分辩:
“朕皇考曰异人,过世已经二十载,弟弟从何而来?”
“哎呀呀,太后早寡,不能无侣呀;既然有侣,少不得生儿育女。”
颖妃毫不怕她,故意问:“咦,为什么停下来?这遭什么忌讳了呀?”
太后忍着一肚子气,冷笑一声:“这种秽乱宫廷的污糟戏,颖妃竟觉得适宜于在宫里演?”
颖妃眨眨眼睛,无从辩驳,心里却想:行啊,我还怕这部戏刺激你刺激得不够呢!
于是下一部剧目更过分。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上台便念白:“草长莺飞二月天,咱家邱德山在宫里侍奉已经十年了。”
台下鸦雀无声。
明知道邱德山是谁的颖妃依然低头嗑着瓜子,整个看台上就她嗑瓜子的动静最响。
这演“邱德山”的小丑丑态百出,生生把一个佞幸女主的太监演活了。更令人叫绝的是居然还有隐晦的床帏戏,邱德山舔着唇从“出将入相”的后台出来,媚眼如丝,吃吃笑着,念白讲得又长又缓,意味深长:“还不快给里头打水去。”
脸色铁青的皇太后问:“这戏倒新啊!从哪儿来的?”
无人敢应答,眼睛一顺儿地看着颖妃。
太后也沉得住气,等了片刻才指名道姓问:“颖妃,今儿的戏班子是你请进宫的,我怎么看不懂讲的是什么?”
颖妃心里那个畅快没法说!
故意吃惊打怪一张面孔,张了张涂得红艳艳的樱桃口:“啊呀,奴才也不大懂。这个班子是从山东往京里来的,一路上这几台戏都唱了几百遍了吧?奴才就是听说火得很,听戏的观者如堵呢,想必是唱得好罢,所以特特地约请进了宫,给老佛爷您解解闷、散散心。至于讲的是什么……咯咯咯,奴才不懂声律,就是听个热闹。”
太后反而不发火了,笑着说:“不错,唱得风趣,该好好赏呢。”
颖妃报复得痛快,春风得意了一晚上,第二天不知怎么开始上吐下泻。
请了御医进宫瞧病,什么都瞧不出来,御医只能说:“想必是时疫。”
御药房用柴胡、生姜、大黄、桂枝、荆芥等浓浓煎了一碗又一碗药,颖妃的吐泻止住了,肚子却越来越疼,最后浑身乏力,脸色苍白,第三天就溘然长逝。
若说是时疫,染病的人应该不止一人,但阖宫就颖妃一个人有这样的吐泻之症;但若说是其他病症,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用银针探喉,又检测她这两天饮的水、吃的饭,并没有发现有毒。
唯有皇帝严命,内务府必须查清楚,不查清楚,颖妃就停灵在清漪园里,不发丧、不成服、不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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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昝宁对园子里如此精彩纷呈的情形的描述,李夕月隐然有种“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
又觉得幸而是颖妃冲在前面,不然现在横死在清漪园的还不知道会是谁。也有些后怕。
昝宁抚了抚她的鬓角安慰道:“别担心,齐佳氏性子张狂,睚眦必报,太后这样的人如何忍得了她?倒是她没对我下毒手,我也该庆幸了。”
李夕月说:“怎么就一定是下毒手?万一确实是颖妃生了急病?”
颖妃秘不发丧,但民间传闻甚多,以至于家家都急着娶亲嫁女,唯恐耽误时候就遇上了皇妃成服,民间会禁娶嫁。
昝宁说:“她的死状,和我亲额涅很像。”
李夕月不由瞪大眼睛抬头看他。
昝宁面色凝重,眸子里还带着些悲伤,缓缓说:“不错,当年的我愚鲁,丝毫没有发现异样。御医当时也说,银针探不出喉口与饮食中的任何异样——所以,若不是时疫,便是吃了什么坏肚子的食物,病发得突然而剧烈,就会暴卒。”
他渐渐显得愤怒起来,嘴角是冷冷的笑意:“一之谓甚,岂可再乎!我额涅这样地去了,她已然瞒了多少年。若不是颖妃惹急了她,只怕这个马脚一辈子都露不出来呢。所以我说颖妃有功于社稷。”
“如果查出都是她做的,又会怎么样?”
昝宁说:“她杀颖妃,只留个恶名;但鸩杀另一位太后……她还能活得下去?!”
第186章
内务府查颖妃的死因, 查得很头疼。所有症状看起来都只是一场闹肚子的急病,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但皇帝就是不放松, 一定叫查到底为止。
昝宁亲自到清漪园给太后请安,少不得也是察言观色。
而太后呢, 岂不晓得皇帝的意思?她早是个演技拔群的人, 哭得眼皮都肿了, 犹自抹着泪说:“颖妃做事不尊重,我是骂了她两句,哪晓得就这样得了病去了?外头自然在说我的不是, 我也无从分辩, 也不想分辩。横竖老天一双眼瞧着是是非非,我不做亏心事是不怕鬼敲门的。”
其他嫔妃也陪着哭,丽妃啜泣道:“跟颖妃妹妹一道处理宫里和园子里的若干事务, 配合得还挺愉快的,哪晓得她转脸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信呢, 叫御医再三地查过她所用的一切东西——她的宫女太监都是她自己原来用的一批, 实在还信不过,请皇上的旨, 让打着问吧。”
手脚若做得不干净,她们自然不敢这样说。
昝宁冷眼看了一会儿, 反倒安慰说:“外头随他怎么传言去,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 朕也不会为此牵连到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查肯定也是要查,不能叫颖妃白死。”
太后说:“唉,花枝似的一个孩子, 着实叫人心疼。皇上只能在身后恤典多给些皇恩,叫颖妃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慰。”
昝宁说:“不急,先查出死因再说吧。”
太后和丽妃暗暗对视一眼,他不急,才好!
太后闲闲道:“那么,永和宫为你亲额涅翻修整理的事,也该动工了吧?今年是你额涅的四十冥寿,可惜国库匮乏、内库亦匮乏,不能大操大办,可惜了的!”
昝宁说:“唉,也不想说它。”
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原意是把永和宫的正殿翻建后给颖妃入住的,顺便建一间‘怀思堂’,将亲额涅的一些遗念儿摆进去追思。现在,又哪里有这个时间、这个心情!”
太后不易察觉地泠然一笑,又宽慰他说:“那么,在慈宁宫里隔出一间做‘怀思堂’吧,毕竟你额涅当了太后之后,是和我住在慈宁宫的。”
在皇帝不置可否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呢,也该回去了,顺便帮你看着他们修‘怀思堂’。再说,这地方死了人,叫人心里惴惴的。”
“太后何故心里惴惴?”
太后本欲先发制人,不料被他突然一问,一时间有些愣怔,被丽妃悄然拉一下衣袖才反应过来这是不应有的迟钝,掩饰地说:“我年岁大了,想想颖妃鲜活的一个人突然没了,睹景思人,实在不想在园子里继续呆下去。”
昝宁垂头思忖了片刻,终于说:“那好吧。儿子准备一下,奉太后回銮。”
他离开清漪园,一路上下颌线都是绷得紧紧的,进养心殿时把帘子一甩,自己用拳头压在案几上半天制怒,然后才说:“传他们过来。”
李贵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一瘸一拐的动作迟缓,在门口吩咐了小太监叫人,回身就有点埋怨:“万岁爷,这会子可使不得气啊!您一个证据都没有,只能靠着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让太后自己心虚认账,若是先把这怒气炸出来,却并没有过得去的实证,她来个死不认账,您还能刑讯逼供太后是怎么的?”
“都怨你们!”小皇帝使气迁怒,“这事早就该告诉朕!朕岂能任她逍遥这么多年!”
李贵缓缓道:“万岁爷,过后呢,您要惩处奴才,奴才怎么样都愿意受着。但是这会子才告诉您是对的,不然,莫名暴卒的只怕就不是颖妃了。”
昝宁咬着牙关,眸子里湿湿的,嘴角都在哆嗦。
只等听见外头传来荣聿等人报名求见的声音,才狠狠一抹眼泪,吸溜了两下鼻子,瓮声瓮气说:“传吧。”
荣聿等进来时,昝宁已经正襟危坐在西暖阁的上首位置,面目肃然。开题便说:“颖妃的死和当年圣母皇太后的死,症状几乎一模一样,若说颖妃的死有猫腻,那当年皇太后的死一定也有猫腻。颖妃的死朕可以不追究,但圣母皇太后的死因若朕也不追究,那是枉为人子!”
荣聿等倒抽了一口气,悄悄瞥瞥上头皇帝气冲冲的模样,但也还不知就里。
李贵缓缓说:“圣母皇太后暴卒只怕不是意外急病,而是有人故意下毒。因为她手里曾经有件东西,是母后皇太后所深恶痛绝的。”
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
先帝生前一直很敬重皇后纳兰氏,但做了一辈子夫妻,对纳兰氏也是相当了解的。纳兰家族在他治下,虽有一些禁军的军权,但是其他地方就毫无染指,而遗命中的顾命大臣,有满有汉,有宗亲有清流,整体给下一任皇帝打造了一支能够互相制衡的团队,避免一人独大会架空了皇帝的权力。
他晚年的时候喜欢上了昝宁的额涅,一个小小的司寝宫女在被临幸之后就怀了六阿哥,自然也给了位分,从常在到贵人,再到和嫔与和妃,一步步像前朝的官员一样升迁着——有阿哥是一方面,她的和顺乖巧、不敢逾矩也是获宠的原因。
先帝有时候被全国蜂起的捻匪搞得头大如斗的时候,就喜欢招幸和妃,和她说说心里话,诉诉苦,然后得她的温柔相待。与刚硬要强,而且满肚子计较的皇后比起来,和妃真是让人放松的解语花了。
“做皇帝苦啊!”先帝常常这样对和妃哀叹,“这个位置人人艳羡,谁都不知道坐上去下不来是怎么样的煎熬!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和妃惊惶得跟小鹿似的:“奴才的儿子,奴才只愿他好好长大,做一个闲散王爷,将来能为朝廷效一分力就效一分力,若没有效力的本事,就安安分分的不给朝廷添乱。”
先帝哈哈大笑:“你呀,紧张什么呢!朕知道你没那个野心,你又不是皇后纳兰氏!”
但在他最后一年缠绵病榻的时候,认真考量了所有的儿子和儿子们的母亲,还是把这样的重任撂在当时十三岁的六皇子昝宁的肩头上。和妃害怕得哭肿了眼儿。
先帝叹口气,在病榻上劝慰她:“他既然生为皇家的子弟,这是他不能逃避的责任。朕也是看他聪明内敛,又有仁爱心——皇子里头私念较少的,无非是他。”
和妃饮泣道:“他年龄幼小,身子骨也弱,一有心事就连吃饭都没胃口;而奴才这个做额涅的,又是个老实没本事的,出身微贱,实在担忧极了!”
当然,母族不彰,也是昝宁被选中的重要因素,只彼此心里有数即可,不可能说出来伤人的心。
先帝安慰道:“你莫怕,连泥脚杆子都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昝宁是朕的儿子,你是他的母亲,谁敢轻视你们?他年纪小,将来少不得由太后和顾命大臣辅佐。太后和顾命互相牵制,不会让谁一家独大。而你将来和纳兰氏也是互相牵制——纳兰氏野心勃勃,朕素来知道,有了你,朕要放心得多。”
“可是奴才……何德何能可以牵制太后?”
“你将来也是太后呀!”先帝躺在枕上笑了,蜡黄一张脸,已经瘦得脱了相,看上去五十多岁倒像七十多岁一般,他摸了摸和妃娇嫩而美丽的脸庞,叹息一声,“不过你呀,确实嫌老实了些。”
他唤人把自己扶坐起来,在床上摆了书案,要了御笔和纸砚,忖了忖提笔写:
“谕太子昝宁生母:朕忧劳国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皇祚不绝,子虽未冠,自有忠荩之顾命大臣尽心襄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皇后纳兰氏族人兴盛,在后宫时已颇见干政之心,日后子幼母壮,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恐落入历代太后垂帘干政的旧巢窠,此后纳兰氏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先帝郑重地把这份遗诏交在和妃的手中,说:“这东西你要切实收好,也不需要让皇后知道。你向朕起誓,将来绝不母凭子贵,擅干权柄。”
和妃战战兢兢跪在他榻前起了誓。
先帝点点头:“若是你有违誓言,就叫昝宁不得好死。”
和妃含着一眶泪,低低地说:“是,奴才绝不敢,为了儿子……也绝不敢。”
先帝缓缓声气,闭了闭眼,才又长叹一声,拉了拉和妃的手:“起来吧,莫怪朕无情。这其实是保护你,妇人干政,并不是无例可循,有的女主,能耐之强,男人不及。但你不是那块料,你若跟着纳兰氏眼馋这国政的权柄,你会被她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所以,远离政局,是对你们俩,也是对六阿哥最好的保护。你懂不懂?”
“奴才懂。”
“懂,就把这份密谕收好。朕……好倦啊……”
后来,先帝崩逝,按着遗诏,皇六子昝宁继承大统,新帝嫡母、生母均尊为太后,居住慈宁宫东西两殿。
再后来,母后皇太后纳兰氏见圣母皇太后果然老实好欺,就自作主张和礼亲王沆瀣一气,将顾命大臣中肯发声直言的都斗倒了,然后礼亲王手下一帮所谓“清流”开始上奏,以宋代刘后垂帘,遂有元祐之治的故事,又讦小皇帝十三冲龄,不堪大任,需由太后垂帘才能习得国政。
纳兰氏假作虚心求教的模样:“那么,妹妹,我们就垂帘听政吧,也是帮帮皇帝。”
成为了太后的和妃牢记自己的誓言,摇摇头说:“不大好,先帝爷可没有说许我们垂帘听政。”
纳兰氏嗤笑道:“先帝哪里料到顾命大臣中出了张莘和这样的奸臣?要不是礼邸有才能,只怕皇帝就要给张莘和教坏了!”
“我实在……不能答应。”
然而经不起纳兰氏的软磨硬泡,更禁不起她的吓唬,圣母皇太后还是妥协了。
直到昝宁生了一场大病,肠胃绞痛,无法进食,一头豆大的汗珠。做母亲的心疼得陪在床前哭了一天一夜,生恐先帝让她发的毒誓会应验。想了又想,鼓足勇气到了纳兰氏的宫中,告诉她先帝遗诏的事,坚决不肯再垂帘听政了,不仅自己不肯,还要纳兰氏也撤帘。
一个母亲,平时虽然懦弱,到了为了儿子的攸关时刻,她决然地站在那位素来说一不二的嫡室太后面前,争辩了半天。
李贵慢慢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