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境到永安城,最快也要半月之久,邢慕铮再是紧赶慢赶,也赶不上十二月初八抵达。永泰帝一气之下病了,司星局说近日龙气与喜气犯冲,民间所有喜事推迟十四日。其中连怀柔公主出降也是如此。
永安邢府已做好了迎接公主入门的准备,邢慕铮于十二月十五日抵达了永安。他进了永安甚至连邢府的大门都没入,就被一干御林军请进了皇宫。
永泰帝正在上朝,邢慕铮随太监进殿觐见。永泰帝甚至不等邢慕铮恭请圣安,就将手中的奏折砸了下去,“邢慕铮,你可知罪!”
满殿哗然。
邢慕铮面色不变,他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永泰帝愤而瞪眼,“你藐视圣旨,还不知罪?”
邢慕铮道:“当时军情紧急,臣以为观小儿纳妇之喜,比起拯救边境万千子民微不足道,因此斗胆抗旨,于阵前夺回齐南,将西犁蛮兵赶出河门关。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是故意拿军功来压他!他这是说天下谁不知道他邢慕铮的功绩么?功高盖主,功高盖主,说得一点也不错!如今天下只知他邢慕铮,哪里还知他这个皇帝!
“莫要狡辩!你儿子娶的不是平常妇人,而是朕的怀柔公主下降!况且朕给你发了不止一道圣旨,你都不当回事,生生地一拖再拖,朕看你压根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来人,把邢慕铮押进大牢,等候发落!”
“陛下三思!”全殿文武百官齐齐下跪。
“你们……”永泰帝气极,只道底下的人全都反了。邢慕铮分明藐视圣旨证据确凿,这些年还都替他求情?这是都不将他的圣旨放在眼里么?
杭致跪地说道:“陛下,邢将军虽并未及时回永安复命,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此古往今来名将皆有史例,邢交将军非一己之私罔顾君令,而是解救边境百姓于水火,卫我大燮不被外敌侵犯,此乃恪守将军本分,还望陛下三思。”
洪泰也道:“陛下,邢将军乃大燮不可多得的功臣良将,如今又立大功,民间交相称叹,倘若此时将邢将军关进大牢,惟恐民间百姓非议啊!”
其余臣子皆附和。
永泰帝一心只想将邢慕铮找个理由除掉,如今终于有了借口,他还哪里听得进臣子的谏言?他不由分说,让御林军将邢慕铮押进了天牢。
邢慕铮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从容离开大殿。
永泰帝下了朝,召了杭致与洪泰等几个重臣,于御书房议事。永泰帝不为别事,而是要众臣拟旨将邢慕铮处死。
御书房内乍现静默。
洪泰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不知永泰帝如此憎恶皇朝的第一大将。“陛下,万万不可啊!倘若因这等小事就要处死当朝功臣大员,恐怕无法服众!”
永泰帝道:“爱卿们果真以为朕是为这点小事处死邢慕铮么?朕即便并非明君,也不是昏庸之君,朕只是为了大燮的江山社稷!如今邢慕铮功高盖主,已然明目张胆地威胁朕的皇位,朕若不除他,莫非要等着他谋反败了大燮?”
杭致道:“邢将军自卸甲归田,从未扰乱庙堂,且他有病在身,拖病体赴边境,实乃忠臣良将,陛下万不可听信谗言,令燮朝第一武将含冤而死。”
“朕并未听信谗言!如今民间只知邢将军,邢慕铮想反,那便是轻而易举!既然边境已平,朕处死邢慕铮,岂不内外皆安?”
杭致道:“陛下既说民间,可知如今民间传闻?自陛下连番圣旨下至边境,就有流言蜚语自边境百姓口中传回来,百姓们皆抱怨邢将军分明在为国杀敌,陛下却非得要将军归来,是弃百姓不顾。流言传入境内,已然成了陛下忌惮邢将军丰功伟绩,要借故处死邢将军。如今这些流言甚而已在永安流传甚广,陛下如若真下旨处死邢将军,岂不是将流言变真,百姓们恐怕会起暴乱。”
永泰帝震惊,“是谁!是谁传的流言!把这些罪魁祸首抓起来,统统处死!”
杭致摇头道:“流言甚广,不知从何而查。”
工部尚书道:“陛下,恕臣直言,邢将军屡救燮朝百姓于水火,外平边境内杀匪寇,陛下若为百姓主心骨,邢将军便是百姓们的顶梁柱,这顶梁柱一旦塌了,后果不堪设想呀!”
永泰帝却更加恼火,“朕就不信,朕的大燮没了邢慕铮就要亡国了!”
众臣沉默不语。
“尔等……究竟愿不愿意替朕拟这旨?”
以杭致为首的诸重臣齐齐下跪,“还望陛下三思!”
永泰帝气得一口老血呛在喉咙里。他想杀邢慕铮,但也必须压着众臣点头才杀。只是这些臣子的骨头居然就这样硬,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分明是欺他新皇登基根基不稳!待他处置了邢慕铮,这些个个都要拿来开刀!
永泰帝与臣子僵持不下,气冲冲地回了后宫。皇太后已经在御殿等着他了。
“皇儿,母后听说你将才回来的邢将军打入了天牢,可真有此事?”
永泰帝伸手抓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把茶杯给砸了。“蠢东西,这么烫的茶,竟然也敢端来给朕喝!来人,把人拉出去砍了!”
奉茶的奴婢哀号着仍被拉了出去,永泰帝心中满意,这当才是他身为帝王的尊严,想杀哪个,就杀哪个!
皇太后没功夫管微不足道的下人,她摆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拉过皇帝坐下,“皇儿,你倒是说话呀,你可真将邢慕铮打入天牢了?”
永泰帝道:“确有此事。”
“哎呀,皇儿,你怎么这么糊涂!”
永泰帝才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粗声道:“母后,你怎地也跟外头那些臣子一样,难道朕身为皇帝,连处置一个违抗圣旨的臣子的权力也没有么?”
“皇儿,当然,你是皇帝,想杀什么都能杀什么人,母后也支持你除掉邢慕铮,可是凡事都要讲究一个时机,现下邢慕铮才从边境打赢胜仗大胜归来,民间百姓都在传颂他的功绩,在这节骨眼上,你突然地对他喊打喊杀,不是在与天下为敌么?”
“母后,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怎能说朕与天下为敌?”
“皇儿,吴氏皇室虽是大燮的主人,但天下的百姓才是根基啊,你祖父在世时,常教导你父皇与众皇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连我等女眷都耳有所闻,你可千万不要不当回事啊!”
永泰帝自然知道这两句话,这两句写在皇家庙宇的祖训中,每年祭祖时都要听上一遍,每个皇子都倒背如流。
永泰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奴才有要紧事禀告!”
“滚进来!”
一个太监匆匆而入,“启禀陛下,邢小侯爷在大街上当众哭闹叫冤,说您将邢将军打入了天牢,这会儿全永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邢平淳被永泰帝抓进了皇宫,永泰帝本想对他发作,但看邢平淳哭得双眼通红的窝囊样,永泰帝又狠骂不出口。
“你爹冒犯了圣旨,那是罪有应得,你跑到外边去哭闹什么,是不是也想让朕把你关起来?”
邢平淳哇地大哭,“陛下把小臣抓起来罢,小臣替爹爹受罚,是生是死都由陛下说得算!横竖小臣是个没用的,爹爹若是死了,小臣与邢家也好不了!”
永泰帝没好气地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只是你的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了。谁犯了罪谁受罚,若是成日这个替那个代,这世间还有王法么!”
“可是陛下,您就看在我爹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就放我爹一马罢!”
“小子不懂,莫要多问!来人,把小侯爷送回邢府,没有朕的命令不准他出门!”
永泰帝软禁了邢平淳,然而邢平淳的哭闹已经传遍了永安城,百姓们在酒楼茶馆,大街小巷私语此事,整个永安城忽而弥漫出惶惶不安的气息。
“天家为啥要将邢将军关进大牢,他不是立了大功么?”
“听说是邢将军藐视圣旨。”
“将军为啥藐视圣旨?”
“说是为了夺回齐南州,把西犁人打出河门关,因此抗了旨。”
“可这不是立功了么?圣旨还不准备邢将军打敌人?”
“圣旨叫邢将军回来观礼,看公主嫁到邢府!”
“这……怎么这样……”
“喂,你们在那儿说什么,散了,都散了!”御林军的喝声打断了聚集在菜市场的谈话者,众人作鸟兽散。
御林军这两日接到的新任务,就是四处去阻止谈论邢慕铮一事的百姓,因此御林军将整个永安场都钻遍了,四处让人闭嘴禁言。
只是收效甚微。甚至连御林军内也有人私下谈论这事儿。
“喂,你认为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有什么内情?天家忌惮邢将军了呗!”一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别胡说!天家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对邢将军不利!”
“唉,史书上这种事情还少么,功高盖主,树大招风!”
“可是邢将军才打了胜仗回来,正是万民敬仰的时候,天家怎会挑这种时刻下手?”
“不然你以为为啥皇家那么匆匆忙忙要下降公主,天家还一道道地圣旨急着召回邢将军来!”
“行了,纵使四下无人,也莫诳语!”御林军校尉黄建喝止手下。
“头儿,如今这阵势咱们兄弟看不明白呀,你给咱们兄弟们指点指点,万一有个什么变动,咱们也好应对啊!”黄家二叔是朝中大员,大伙都想听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黄建沉默片刻,“我跟你们一样是睁眼黑,就知道一件事——最近绝对不太平,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半点都不能马虎!”
永泰帝与众大臣对峙了几日,仍不能叫他们低头,反而一道道劝谏的奏折雪花般飞到御案上。邢慕铮入天牢的事儿传出了永安,迅速地在燮朝各地蔓延,各地都出现了百姓为邢慕铮请命的折子。
永泰帝听见这些就烦,虽然他从不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但他年年为祖训训诫,宗室拿此事来大做文章,他也不得不恭听祖训。永泰帝原以为自己给臣子们施压,臣子们都会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可是没想到,到头来被施压的反而是他。
永泰帝在御殿里大发脾气,他将博古架上的宝物都拿起来摔了个粉碎。
此时还在殿中的太监是代替招挥贴身伺候的玉喜,他大气也不敢出,只缩着脖子等永泰帝闹得没力气了,才敢叫人进来迅速收拾了残局。
玉喜自己为永泰帝倒了一杯热茶,奉上前安慰道:“陛下,您这么生气,小心伤了龙体啊。”
“哼!”永泰帝挥开玉喜的手。
玉喜忙将茶杯放下,又凑上前道:“陛下,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放屁!”
玉喜仍涎着笑道:“奴才放屁,奴才放屁!”
永泰帝又哼了哼。玉喜忙又将茶端过去给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捶永泰帝的腿。
永泰帝喝了两口茶,伸了伸手,玉喜忙过去接来放好,又跪下继续捶腿。他偷瞄永泰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才斗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泰帝闭着眼,沉默一会,“讲。”
玉喜顿时道:“是,是,陛下,奴才想着如今您登基时日尚浅,朝中大臣又都是些老人,他们仗着先皇对他们的放任,手中握的权势都不小,您现在与他们硬碰,恐怕得不了好啊!更何况那邢慕铮正好打赢了胜仗,鼓舞了民心……这贼子真是可恶!奴才恨不得这会儿就进牢狱里去,替您杀了邢慕铮出气!”
永泰帝许是摔东西摔累了,对玉喜的话也不骂了,甚至觉得这奴才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永泰帝叹了口气,“你说的不正是朕的心头大患?朕,甚是难啊!”
玉喜细细替永泰帝捶腿,“陛下,您是光明正大的人,自是不会去想些诡计,奴才却有一条不甚光明之计,不知陛下……”
“快快讲来!”
“是,”玉喜打起精神,贴进永泰帝道,“陛下,横竖只要邢慕铮一死,你就除了心头大患,何不趁他在牢狱之时,就……”
永泰帝道:“什么蠢主意,邢慕铮如今由顺天府关押,顺天府尹最是个死脑筋,天牢也严密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要见邢慕铮,须由杭相与顺天府尹和敬王叔三人官印,朕若是让人带圣旨去,不是召告天下朕要杀他了么!”
“是是,奴才糊涂,”玉喜忙自己掌嘴,后又眼珠一转,“既是牢里不行,何不将邢慕铮放出来,待公主出降之日,让刺客混于其中,趁机杀之!”
第三百四十七章
邢慕铮在公主下降前夕被放出了天牢。
他虽未受刑,却面容憔悴,形容枯槁。邢平淳是让人拿担架将父亲抬上马车的。邢平淳被皇帝下了口谕,叫他不准哭哭啼啼地回府。邢平淳便让其他的人哭,哭得满大街的人都跟着侯府的车走。
“爹爹,你辛苦了。”邢平淳跪在马车里,轻声与闭眼假寐的邢慕铮道。
邢慕铮睁开眼,看向一年未见的儿子,看他已褪去了青涩,记忆中原还有些圆润的脸庞已不复存在,分明的棱角倒是像足了他年轻时的模样。邢慕铮眼带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是邢平淳头回被爹爹如此温情地对待,思及一家分离,他竟有些鼻酸。
邢平淳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