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真要与我一同去么?”
“自是要去,娘可舍不得离你这样久。”钱娇娘笑道,看了一眼邢慕铮,“至于你爹呀,就让他在玉州安心养病。”
邢平淳似还想说什么,邢慕铮给了他一个眼神,邢平淳便止住了话。
夜深,钱娇娘睡下了,邢慕铮悄无声息地起身,到了邢平淳的院子。邢平淳知道爹爹有话说,坐在书房里看书没有睡下。他见邢慕铮进来,忙起身行了一礼,“爹爹。”
邢慕铮点头,走过去看了看他读的书,是一本史记。他拿起又放下,“可有所悟?”
邢平淳道:“只看到改朝换代罢。”
邢慕铮笑了笑,“倒是有所悟。”
邢平淳为邢慕铮倒茶,邢慕铮摆手不用,“你跟我来。”
邢平淳不知父亲深更半夜要带他去哪儿,但他只顺从地跟在邢慕铮的后面。邢慕铮带着他自小门出去,李清泉与王勇已备了他们的马匹等在门外。此时已然宵禁,惟有定西侯府能策马出行。邢慕铮带着邢平淳一路到了玉州衙门,进了一门后,谢章立在门后等待,见他父子二人进来,躬身行礼后,领着他们往地牢走去。
李清泉与王勇守在地牢口,前有衙役举着火把开道,邢平淳紧跟在父亲后面下了潮湿地牢。
鬼哭狼嚎若隐若现,邢平淳头回来这样的地儿,他的心怦怦直作。只是谢章并未领他往地牢深处走,而是拐了个弯,进入挂满刑具的小间内,四处火把陡燃,夹杂着血腥之气,叫人难以喘息。
邢平淳忍住体内翻涌的恶心,他定睛一看,里头跪着一个头上蒙着黑面的汉子,他的囚衣破旧,头上杂草与枯发几乎分不清。邢平淳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被衙门捉拿。
“这是一个死囚。”邢慕铮为邢平淳解惑,但并未多说,只淡淡下了一个命令,“你杀了他。”
邢平淳大吃一惊,眼前却多出一柄长剑,他仔细一看,却正是父亲送给他的宝剑。他要他今日为剑喂血!
“爹……”邢平淳接过剑,却后退一步。他不喜杀生,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杀了他。”邢慕铮再说一遍。
跪地的囚犯听闻自己大限已至,他顿时呜呜乱叫,像是嘴里还塞着布。
只是这叫声更惹人心烦意乱。邢平淳抓紧了剑。
第三百一十五章
邢慕铮让谢章等人退下,只留了那死囚与他们父子俩。
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邢慕铮问邢平淳:“你可要你娘陪你去永安?”
邢平淳知道邢慕铮今夜就是为这事而来,他道:“儿子听爹爹的吩咐。”邢慕铮道:“你还是想的。”
邢平淳似是被戳中心事,有些赧然。
“我似你这样大时,已经准备着上战场了。”邢慕铮道,“彼时家中只有你阿奶,我仍然决意要去,你可知为何?”
邢平淳想了想,摇头道:“孩儿不知。”
邢慕铮道:“当时西犁大举来犯,他日国破,小家亦不能存。”
邢平淳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男儿丈夫,需顶天立地,不仅不可躲在妇人身后,更要保护她们。你娘是个能撑起家的女子,平日里将你保护得好,倒叫你少了一份血性。”
邢平淳闻言有些惴惴不安。
邢慕铮指着死囚道,“你此去永安,须见惯死人,明了杀戮。”
邢慕铮示意邢平淳拔剑出鞘,铁刃带着寒光却不刺目,因为还未染上鲜血。邢慕铮握着他的手腕,将那剑直指死囚心口。“杀人时不需犹豫,找着对方的死穴,刺进去。”
邢慕铮冷静无比的声音在邢平淳耳边,像是教他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邢平淳的手抖了,“爹!”
“不要怕,他该死。”邢慕铮的声音越发地冷冽。
“爹,孩儿不愿杀人!”邢平淳摇头。
“你不杀人,也有人杀你。”邢慕铮言语愈厉,“你此番前去永安,稍有不慎就得死。你名为伴读,实则为质。只要有你在永安,皇帝就拿捏着定西侯府,他日若要交锋,你首当其冲!你若还慈手软,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你想让你娘抱着你的尸身哭么?”
邢平淳猛地摇头,他的眼里浮出泪水。
“那你就必须学会杀人。”邢慕铮道,“杀了他。”
邢平淳的脑袋混乱不堪,他知道自己往后不再是侯府游手好闲的少爷,他即将走向悬崖边,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但他无法退缩,也不能退缩。他的背后还有娘,有爹,还有他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他必须保护他们。邢平淳咬紧了牙关,手压着剑柄往那死囚的心口进了一寸。死囚发出嚎叫,手底下那刺破的感觉延着手心蔓延全身,邢平淳的手一松,差点扔开了剑。
“还不够,心狠些!”
邢慕铮厉喝一声,邢平淳一偏头一闭眼,用力将剑刺入死囚的心脏。
谢章听得一声凄厉的垂死叫喊,他耳根子动了动,垂下了眸子。只怪造化弄人,这天下,大概又要乱了。
片刻后,邢慕铮走出来,身后跟着身染血迹的邢平淳。谢章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邢慕铮,再看他身后年轻的小少爷。往时这邢家少爷脸庞上的天真之色此刻湮灭,那常常带笑的脸庞现下也如冰封,倒与前头的大人一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谢章心中一惊,他原道邢家少爷只有脸庞神似其父,今日看来却是他看走了眼。邢平淳着着实实是邢侯的儿子。
邢慕铮没有过多耽搁,让谢章收拾后事,带着邢平淳返回侯府。
他亲自将邢平淳送回他的院子,立在堂屋里,问他道:“你还要你娘陪你去么?”
邢平淳这一路从手抖到不抖,总算能坚定地摇头,“娘不能去。”
邢慕铮满意于他的回答,他又问:“你可怨我?”把他一人送到狼穴之中。
邢平淳抿了嘴,抬头说道:“孩儿不怨,孩儿知道,爹是为了护住咱们的家,孩儿去也是为了护住家,这是孩儿的责任!先前是孩儿太胆小了,竟想着叫娘也陪我去那危险之地,孩儿错了!”
邢慕铮点点头,“你向来是疼你娘的,你娘如今有了身孕,不宜再费神劳心。况且作为邢家男儿,首先要护你娘与你妹妹周全。”
邢平淳闻言,目光愈发坚决,“孩儿知道了,孩儿明日就去与娘讲,请她留在玉州!”
邢慕铮蓦然油生自傲,这是他与娇娘的孩儿,果然是个能顶天立地的。
他上前,用力拍了拍邢平淳的肩膀,“夜深了,你洗洗就睡罢,具体事宜明日再讲。”
“是。”
邢慕铮扯唇笑了笑,他转身出去,邢平淳跟在后头送他。邢慕铮在门前站定,他回过头,邢平淳抬头,父子二人对上视线。
“你此去是上战场,好好打,为父不会让你死。”邢慕铮一字一句道。
邢平淳胸口翻腾,“是!孩儿谨遵父命!”
第三百一十六章
邢慕铮回了鸿鹄院,夹间值夜的喜鹊出来看一眼,邢慕铮挥手,让她回去睡觉。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内室,摸黑换了衣裳躺回床上。钱娇娘因为腹中的娃儿,谨听白大夫的嘱咐,早早睡下了。此时她安静地仰躺在床中,看似熟睡,邢慕铮一进被子里,她就马上侧身缠了上来,往他的怀里钻。邢慕铮原还想着一些血腥之事,见状一颗钢硬的心顿时成了绕指柔。他熟练地为她调整好位置,叫她舒坦在他怀里睡觉。
钱娇娘半梦半醒,闭着眼含含糊糊问一句:“你去哪儿了?”
邢慕铮轻声道:“没去哪儿,睡罢。”
钱娇娘便又沉沉睡去。
隔了两日,钱娇娘还是知道邢慕铮去了哪。邢慕铮也没有瞒她,他本就打算先斩后奏。在此之前,邢平淳已经长跪在钱娇娘面前,恳请她留下在玉州。
对于邢慕铮那样逼迫邢平淳的手段,钱娇娘虽然心疼,却没有邢慕铮想的发脾气。她知道自己想让邢平淳享一世太平日子,只愿他无忧无虑,但世道却不允许。他身为邢家的长子,注定要走一条不平坦的道路。而这条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道路,只有身为父亲的邢慕铮去带领他,这是她这个娘亲做不到的。
可她做为母亲,心里的煎熬没能少了一分。她愿意与邢慕铮一同死,却希望邢平淳好好地活。要她放手,让邢平淳一人去承担风雨,与世间的恶意为敌,她就无法忍心。
甚至邢平淳此去永安,倘若皇帝不放人,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她的儿。
钱娇娘由着邢平淳跪了两日都没松口,招挥公公催促着启程,钱娇娘急得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掉眼泪。
邢慕铮轻轻走了进来,钱娇娘忙偏了头,迅速抹去眼泪。
“怎么进来也没人说一声?”钱娇娘哑着声音开口,听见自己声音不对,重重咳了一声。
邢慕铮是故意没叫外边的人通报,他凝视钱娇娘红通通的鼻头,“……怎么躲在屋子里掉金豆子?”
“我没哭。”钱娇娘有些狼狈,她本就不是爱哭的性子,也觉得哭泣丢人,因此连邢慕铮也不愿叫他看见。
“没哭?”邢慕铮挑起她的下巴,食指拭去她没擦干的泪痕,放进嘴里舔了舔,“这是什么,咸的?”
钱娇娘又哭又笑地拍他一下,“这是你女儿哭的!”
邢慕铮被她逗乐了,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一把搂进怀里,“这点小事也哭!把你养的愈发娇气了,丑儿是上永安去当伴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砍头。”
“你的口里有没有个遮拦!”钱娇娘急得抓他,“谁娇气,谁哭了!都说是你女儿给惹的!”
“行行,怪女儿。”邢慕铮好脾气地顺着她,为她擦干净了脸庞,爱怜地亲亲她的脸蛋,“叫咱们女儿不哭了,她哥哥已经大了,能挑得起肩上的担子了。”
钱娇娘打了一个哭嗝,红肿着眼睛看着邢慕铮,看上去可怜极了。邢慕铮难得看她在床下这样脆弱的模样,都不知如何疼她才够了。
钱娇娘将头埋进邢慕铮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半晌后,忐忑的心情终于渐渐平复,脆弱的眼神也渐渐清明坚定。
终而钱娇娘苦笑一声,“是我软弱了。”也不是没经历过比现下更难的境遇,况且一切都还吉凶未卜,她却已钻进牛角尖了。到底是怀着胎多愁善感,还是被邢慕铮养娇了性子。
邢慕铮蹭蹭她的头顶,与她十指紧扣,“你只管安心养胎,不出三年,便叫丑儿回来见他妹妹。”
钱娇娘握紧他的手,“好。”
钱娇娘总算下定了决心,着手为邢平淳去永安做准备。她将他一年内的四季衣裳鞋袜都打点好,并且问了红绢与春五的意思,让她们与王勇阿大都跟着上永安去。邢慕铮点了好几个先生随行,还叫了几个邢家宗族之人陪同前往。
钱美娘得知邢平淳要去给皇子们当伴读,兴高采烈地前来贺喜。在她看来,能给天底下最尊贵的龙子龙孙当伴读,这以后岂不富贵满身?那可天大的好事。只是她听说邢慕铮生了病,钱娇娘又怀了孕,竟无一人陪着邢平淳。娃儿到永安去举目无亲,万一被人给欺负了都不知道。
于是她和郑二哥商量了一夜,纵使自己没出过远门,可邢平淳是他们亲外甥,他们还真不放心邢平淳在永安,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长辈。虽说红绢很稳重体贴,但她终究是外人,钱美娘于是便与钱娇娘说了,自己与郑二哥去永安陪着邢平淳,让钱娇娘在玉州安心养胎。
若是能够,钱娇娘恨不能求得钱美娘陪着去。如今他们最亲的亲戚就是大姐一家,钱美娘与郑二哥都是老实忠厚的,钱娇娘最是放心不过。可是钱娇娘却也不敢让姐姐一家稀里糊涂就身陷险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因着还有永泰帝的人,钱娇娘并未对钱美娘多说什么,只是委婉拒绝了。钱美娘却以为她是顾忌郑家,着急得不得了,一再保证郑二哥也同意去,他们会将平哥儿带上,二老便暂且留在玉州。
钱娇娘仍是狠心让钱美娘先回去了。钱娇娘转头与邢慕铮说了这事。邢慕铮沉吟片刻,“大姐与大姐夫素来待丑儿如子,有他们在自是最好不过。只是大姐尚有幼子养育,永安城内风云诡谲,万一有危险他们恐怕难以脱身。不过若是能够,大姐留在玉州,大姐夫陪在丑儿身边,你我也放心了。”虽说有几个邢家亲戚,但郑木匠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最佳的人选,邢平淳因着爱做些机关,因此跟他这能动手的大姨夫很谈得来,平日里两家也走得近。若是郑二哥陪同,邢平淳当稳当许多。
钱娇娘点头,后又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咱们又不是叫大姐夫去走富贵路,大姐夫虽这些年在兵部干活,但毕竟不曾经历这些腌臜,我怕他去永安有危险,那我可怎么跟大姐交待!只是大姐可怜丑儿一人上永安,非得要跟着去,我今儿好不容易才把她请回家,不过我看,她明儿还得来。”她这个大姐,也是个倔强的。
邢慕铮道:“我去与大姐夫说罢。”
钱娇娘点点头,“你便劝大姐夫歇了这心思,他们这些年也不容易,叫他们好好过日子罢。”
邢慕铮当夜便悄无声息地去了郑家,在郑二哥的工房内,与他说了事件始末。郑二哥却并未太过震惊,反而叹了口气道:“果真如此!”
郑二哥不比钱美娘,他常泡在营地,便是一心做工没听见多少风言风语,却仍有弟兄因着他的身份来打探内情,他再蠢笨,也知道皇帝老爷派来的人来者不善了。
“大姐夫听了些闲语碎语?”
“是营地里的弟兄们担心你。”郑二哥道,“这样看来,妹夫你是装病,我也放心了。”
邢慕铮抱拳,“叫大姐夫担心了。”
郑二哥道:“你没事儿就好!只是这样说来,我就更应该陪同淳哥儿去永安。你与三妹如今都不能擅动,淳哥儿虽聪慧,但毕竟还是半大孩子,我虽没有才能,但若能照顾淳哥儿一二,也是好的。只是美娘……恐怕不去为好。”他怕妻子不安全。
邢慕铮道:“大姐夫有这份心意便够了,娇娘与我都很感激,只是此去永安凶险,大姐夫自己尚有娇妻爱儿,不宜冒险。”
郑二哥急道:“妹夫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你我两家本是至亲,淳哥儿是我与美娘的亲外甥,他如今有难,爹娘又不能陪在身边,我这大姨父当然能帮一分是一分!”
邢慕铮向来很欣赏郑二哥这忠厚品德,知他所言并非虚情假意,便不再犹豫,拱手一礼,“那我就先谢大姐夫了。”
郑二哥吓了一跳,连忙回礼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