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不由赞道:“薛娘子真是见多识广。以后我房里的饮食就交给薛娘子负责了。”
薛盈一愣,自己是负责太夫人的饮食的,向来李嘉的饮食都是由陈娘子负责,若全部交给自己,不但忙不过来,而且陈娘子会越发不平了。
薛盈思量一阵劝道:“陈娘子是府中的老人了,厨艺一向很好,若贸然更换怕是不妥当。不如这样,小娘子的饮食还是陈娘子负责,若另外想吃什么,随时派人传唤我做就好了。”
李嘉也只得罢了,忽又向薛盈眨眼笑道:“薛娘子,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我一定替你主持公道。”
薛盈忙应允下来,心想:李嘉虽然单纯,可并不傻,毕竟出身世家,内宅那些阴私恐怕也稍有了解吧。
薛盈回到大厨房,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她笑着招呼众人道:“太夫人和小娘子都用过膳了,我们也吃饭吧。”
众人这才在桌前坐下来,做蟹酿橙的材料还剩了些,薛盈把它放在碟子里笑道:“大家也尝一尝,螃蟹很是下饭呢。”
王娘子第一个夹起一筷蟹肉品尝,称赞道:“真好吃,薛娘子在蟹肉里加上沙姜真是神来之笔,既没有掩盖蟹的咸鲜,又融入了沙姜的香辣,还化解了蟹的寒凉,可谓一举三得了。”
王娘子的一番话引得大家都好奇起来,纷纷把筷子伸向那盘蟹肉,也都称赞薛盈的厨艺。唯有陈娘子迟迟不肯动筷子。
薛盈决定主动打破这个尴尬,笑问:“陈娘子是没有胃口吗,这盘黄芽菜很是清爽,你尝尝看?”
陈娘子冷笑:“薛娘子收买人心的手段,我可瞧不上。”
“哦。”薛盈本是暴脾气,只是初来乍到一直收敛着罢了,既然陈娘子冥顽不灵,她也不必再忍让,反问道:“把别人的善意当做别有用心,这就是陈娘子为人处世之道?”
王娘子看她二人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忙劝道:“闲话不说,今天的菜肴很丰盛,我们赶紧吃饭。”
薛盈却不打算就此收手,索性提高了声音道:“我这人是直性子,今天大厨房的娘子都在这里,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我入府以来一直与大家和睦相处,并不曾得罪了陈娘子,陈娘子却处处针对我,无非是嫉恨我抢了你的位置而已。我做掌厨凭的是本事,陈娘子若不服气,不妨和我比试比试。”
陈娘子眉头一挑道:“比就比,我在大厨房当差十年了,不信比不过你一个小娘子。”
薛盈忽得笑了:“好,陈娘子果然是敞亮人,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若这次我胜了,今后在大厨房,你需听从我的调配。反之亦然。”
“好,薛娘子别后悔就行。”陈娘子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薛盈沉声道:“我一向言出必践。今天晚了,明日中午我们再比。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做同一样菜,大厨房的各位娘子就是裁判。”
在座的各位娘子年轻好事,听到陈娘子和薛盈要比试厨艺,也都纷纷表示赞成。陈娘子又问:“那我们做什么菜?”
薛盈笃定笑道:“陈娘子决定就好。”
“川炒鸡如何?”
薛盈愣了一下,王娘子以为她要反悔,谁知她很快回过神来道:“好。”
吃完晚饭后,薛盈回到自己房中正准备休息,王娘子却来找她了。
王娘子开门见山道:“薛娘子何必要跟陈娘子比试,横竖您是太夫人亲自定下的掌厨,她纵是不服从调配,打发她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好了。”
薛盈知道她是好意,笑笑道:“我自有主张,一来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二来陈娘子厨艺不错,即使对我有不满,也都摆着明面上,不会背地里搞鬼。想要这样的人心服口服,只需在实力上胜过她就行。”
王娘子还是不放心:“这也罢了,只是陈娘子是眉州人,最擅长做川饭,薛娘子此次恐怕没有胜算。”
“眉州、川炒鸡。”薛盈有刹那的失神,她忽然想起儿时落魄的日子。
薛盈亦是蜀人,祖籍益州。薛盈母亲早亡,从记事起,她便跟着父亲颠沛流离,八岁到十岁那段时光,一直是在眉州舅舅家度过的。
据爹爹告诉她,薛家祖上行商,到祖父这一代,因经营不善,从小康之家陷入困顿。到爹爹这一代,便只有靠变卖家产勉强度日了。
后来爹爹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去眉州投靠内弟。此时母亲早已去世,舅母为人泼辣厉害,舅舅又为人懦弱,他们在眉州的境遇可想而知。幸而爹爹写得一笔好字,又善图画,父女二人靠卖字为生,才不至于太遭人白眼。
儿时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可有一件事却见她心头打上了烙印。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一章,我忍不住点了辣子鸡的外卖......
第8章
蜀人尚滋味,好辛香,舅舅当时任县主簿,日子颇过得,家中的厨娘经常做姜辣羹、大燠面等川饭。薛盈初时吃不惯,后来也慢慢适应,渐渐喜欢上了这辛辣的味道。
有一天薛盈在厨房边上玩耍,厨娘正在做川炒鸡,花椒的香味一阵阵传来,她觉得自己饿极了。可是她知道那是留给舅舅舅母的下酒菜,她和爹爹是没有资格吃的。
菜炒好后,厨娘恰巧有事出去,她实在忍不住川炒鸡的诱惑,便走进厨房尝了一块,花椒香麻,鸡肉外酥里嫩,她吃了一块还想再吃一块,很快,盘子里的川炒鸡就少了很多。
厨娘回到厨房不久便发现了异样,诧异道:“谁偷吃了鸡肉,怎么变少了?”
舅母此时正好路过,冷笑一声,提高了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家中拢共这么些人,你就当是讨饭的叫花子吃了吧。”
薛盈躲在远处,却永远忘不了舅母鄙夷不屑的神情,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感到耻辱的时刻。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吃川炒鸡了。
第二天中午,大厨房的众位娘子知道薛盈和陈娘子要比试厨艺,早早便去等候了。
川椒、生姜、大蒜,是做川饭必不可缺的三大法宝。陈娘子和薛盈今日要做川炒鸡,自然少不了这三样调料。
薛盈做川炒鸡用的是鸡腿肉,加入胡椒粉、甜酒和淀粉腌制后,直接放入油锅里炸制,经过初炸和复炸,鸡肉很快变成金黄色。
薛盈很快用菽乳、水、酱油、盐调制了一小碗料汁。再次加炒锅加热放入少许芝麻油,加入炸好的鸡块和大量的川椒、葱、姜、蒜翻炒,临出锅时倒入料汁,川炒鸡便做好了。
另一侧陈娘子的做法似乎与薛盈不尽相同,她也是选取鸡腿肉,不过放了少量油略微煎炸后,便倒入沸水开始煮制,另外川椒和姜蒜的用量也比薛盈少一些。
两个版本的川炒鸡做好后,川椒特有的麻香充斥了整个屋子,众人都觉得饥肠辘辘起来,纷纷拿起筷子品尝。
王娘子首先尝了薛盈制作的川炒鸡,因为大量使用川椒、生姜和大蒜,菜一入口便辣得她直哈气,可奇怪的是,一旦适应以后,这股麻辣的味道便吸引她继续品尝下去,鸡肉表皮酥脆,带着菽乳的咸香,但内里却十分软嫩,丝毫不像坊间尝过的川炒鸡那样干涩。她一连吃了三块,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王娘子接着品尝陈娘子做的川炒鸡,因焖煮了一段时间,鸡肉十分软烂入味,适量加入川椒、生姜和大蒜,更加提味,也突出了鸡肉的鲜香。这道菜滋味平和,显然更能让不习惯吃川饭的北方人接受。但是,王娘子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也许是辣得过瘾痛快的感觉吧。
等到众人品尝完提出自己的意见,支持薛盈的人居然与支持陈娘子的一样多。支持薛盈的人和王娘子一样看法:喜欢这道川炒鸡麻辣的味道,吃起来过瘾痛快,而支持陈娘子的人认为薛盈做的菜简直快麻掉了自己舌头,太冲了,还是陈娘子做的鸡块更软烂入味。
王娘子皱眉道:“如此看来,二位娘子的厨艺旗鼓相当,竟是不分胜负。只是既然要比试,总得有一个结果,要不要我再找一些人当裁判。”
陈娘子默不作声尝了一块薛盈制作的川炒鸡,神色一动问:“薛娘子也蜀人?”
薛盈的神色有些怔仲,停了片刻方道:“是,只是十岁后就来汴京了。”
陈娘子忽然笑了:“不必再找人裁判了,是我厨艺不精,甘拜下风。以后在大厨房,我甘愿接受薛娘子的调配。”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大家面面相觑一阵子后,有一位小娘子不忿道:“明明陈娘子做的川炒鸡更入味更好吃,陈娘子为什么要说自己厨艺不精?”
薛盈只笑了笑,并不说话。陈娘子沉默片刻道:“因为在蜀地,人们就是这样做川炒鸡的。”
陈娘子停顿一下又道:“只是在汴京,大部分人都不习惯过于麻辣的川炒鸡。我太想赢得这场比试了,所以做了改良。但做出来的菜,就不是家乡的味道了。”
她忽然想起刚入李府做厨娘时,也曾做过正宗版的川炒鸡,只是做完后,李府的主仆却并不欣赏,说自己做的菜过于麻辣。从此之后她做川饭,都自觉的少放些川椒和姜蒜,努力去适应府上众人的口味。
只是今天她尝了薛盈做的川炒鸡,儿时的念念不忘的味道又复活了,她实在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说薛盈做的不好。
胜负已定,众人便都安心坐下来吃点心,王娘子见薛盈怔怔的只是不动筷子,面上殊无获胜后的喜悦,不由问道:“这川炒鸡你薛娘子自己做的,配米饭吃味道很好,怎么不吃?”
薛盈愣了一下,方夹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那股辛辣的气息熟悉而陌生。算来屈指堪惊,十一载光阴倏忽而过,她如今自食其力,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惶惶无依、敏感脆弱的少女,只是那些屈辱的记忆在脑中生了根,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因今日薛盈与陈娘子比试川炒鸡,材料准备多了,给李维送去的午点也有这道菜,川椒特有的辛香气息极为霸道,李维闻了不由皱了皱眉。
一旁侍候的老仆郑良看他神色,忙道:“这道川炒鸡过于辛辣,怕是不合阿郎的胃口,小的撤下让厨娘换别的菜吧。”
李维面上不置可否,停顿了一下方问:“这是新来的薛娘子做的?”
“正是。”
李维淡淡道:“呈上来吧。”
郑良将那道菜挪到李维面前,他随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入口中,一股又麻又呛的味道直冲脑门,他沉下脸放下筷子:亏得李嘉几次三番向自己夸赞薛盈的厨艺,难道川椒不要钱嘛,她居然死命地放了那么多。
郑良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将这道菜撤下去。
“慢着。”等到舌尖那股麻辣味消退,李维忽觉得意犹未尽,莫名其妙还想要尝一块,郑良只好又重新摆上,令他大为惊讶的是,李维居然一连吃了好几块。
李维额头冒出细汗,喝了一口龙团茶中和了口中的麻辣,暗想:这川炒鸡仔细品尝,还是挺够味的。
近日李维有一道要紧劄子要写好进呈御览,吃了几块鸡肉后,又匆匆用了一些点心便去书房了。临走前吩咐郑良把那盘川炒鸡也带过去。
等到傍晚去收拾餐具的时候,郑良发现那盘川炒鸡居然见了底,也就是说,李维一边写劄子,一边把鸡肉吃完了,不由惊掉了下巴。
郑良伺候侍候李维多年,深知他的性情:因自小师从程渊学理学,最讲究动心忍性,节欲克制,向来不爱美色华服,不贪口腹之欲。所以即使二十六岁犹未成婚,房内却连一个侍候的婢女也没有。可是如今竟被一盘川炒鸡破了功!
一连几天,陈娘子都没有到大厨房当差了,薛盈以为她心里还在别扭,询问王娘子,谁知她叹了口气道:“陈娘子也是位可怜人。”
薛盈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陈娘子丈夫去世的早,留下一个遗腹子,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许是太娇惯了,如今长到二十岁,文不成武不就,陈娘子一提起这个儿子就头疼。这几天忽然又闹什么新花样,说是要和朋友去扬州贩卖香料,非要陈娘子出本钱。陈娘子被他闹不过,又气又恼,胸口闷吃不下饭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
薛盈内心一动道:“我去看看陈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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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娘子房内。
徐大郎好话说尽,只是母亲就是不肯松口,不由急道:“娘怎么还不信我,我这次真的是发狠要成人立事。若还是像往常一样怠惰,我就……”
陈娘子忙堵住儿子的嘴道:“不许胡说。我再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陈大郎叹了口气,见到母亲形容十分憔悴,又劝道:“娘纵使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些东西,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不必了。”陈娘子摆手制止:“我现在胸口闷吃不下,晚间让大厨房的娘子给我送碗粥也就是了。”
徐大郎再次叹了口气,一跺脚走了。
薛盈来到陈娘子房前,看到徐大郎双眼红红的,不由问道:“令堂身体怎样了?”
徐大郎苦笑道:“家母是老毛病了,也只怪我做儿子的不争气罢了。”
薛盈没与徐大郎多寒暄,掀开帘子进了房。陈娘子躺在一张旧床榻上向她招呼道:“薛娘子来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倒叫你看笑话了。”
薛盈柔声劝道:“陈娘子家里的事我已知晓。说起来令郎也已经成人了,他若真的肯改过上进,这自然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真的不改,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无论如何,总把他关在家里,不知世路人情,也不是长久之道。陈娘子索性放手让他做去,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他自然要勤谨些,或许历练出来了也未可知。”
陈娘子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说我这个儿子,因他父亲去世的早,我管得松了些,有些骄纵是真的,但本性不坏,对我也算孝顺,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学些乖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生意,说是要贩卖香料,又不懂行情,万一被人骗了,赔得血本无归,我这半辈子的积蓄就全填进去了。”
薛盈沉吟一阵道:“陈娘子不必担心。依我看,令郎也不必做香料生意,竟是去杭州买些生丝回京贩卖更妥当。”
陈娘子忙问:“看样子,薛娘子是知道些内情?”
薛盈压低了声音:“我也是略听到一些风声,因为汛情,浙江路运往京城的生丝折损到运河里了。据我预料,今年京城的生丝价格定会上涨,令郎若做生丝买卖,定不会赔本。我叔祖是杭州的茶商,也认识一些生意人,令郎去了杭州,我托他照应一下好了。”
陈娘子十分感激,怔怔地望着薛盈道:“薛娘子厨艺精湛,为人是极好的,只是我前些日子内心偏狭,偏偏认为你鸠占鹊巢,说起来真是惭愧。”
薛盈笑道:“往事我们不必再提,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这生丝生意我也要出钱掺和一下,到时候赚了钱,我和令郎按股分成,陈娘子同不同意?”
陈娘子不由笑了:“路子是你找的,你要分一杯羹,这有什么不可以。”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些,否则亏欠薛盈太多,她一时无以为报。
辞别了陈娘子,薛盈本来想去大厨房的,心念忽又一动,向人打听了徐大郎的住处,径自找上门去。
她也不和徐大郎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和陈娘子的决定,徐大郎果然喜出望外,忙道:“多谢薛娘子在家母面前替我转圜,又给我们娘俩指了一条明路。薛娘子放心,你该得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给。”
薛盈的叔祖是位精细人,有他在杭州替自己盯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漏,她眼下担心的不是这些,淡淡一笑道:“生意场上有规矩,入股分成,是要将具体条款写明画押的。回头我们商量写个文书,有白纸黑字在,谁也吃不了亏去。只是有句话我要嘱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