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表情满是落寞,细看还能发现他的神情亦有对自己的唾弃。
李娇的视线从他的脸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又看见那根隐在衣襟下的红绳,她胸口一窒,忽道:“如此愚蠢之言,你也信?”她瞪男人一眼,“可笑!”
“你......你不信?”燕寒时忽然结巴。
“那些说你生来凶煞之言,说疫病是因你而起的,我自然不信,”她扬起下巴,轻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燕寒时双眼定在李娇的身上,心中隐隐燃起一团火焰。
他从小时,听过不少的话,全都是训斥,全都是辱骂。
没有一个人与他说过“我信你”,也没有一个人用坚定的语气告诉他“你不是凶煞之身,所有的坏事亦不是因你而起”。
每每燕国有霍乱,无论天灾亦或是人祸,最后总会归咎与他,久而久之,他便信了,他就是不详之人,他活该受苦受罪,这一切,不过都是惩罚。
这时,大巫已走到跟前,看着被扯落满地的铜铃,气的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呼道:“混账!”
虽他与疫病一事上做了假,可是当年给燕寒时卜算,得到的却是千真万确的,燕寒时确实是个不祥之人。
这些铜铃,亦是为了压制他,保燕国的气运,可现在却被李娇一把扯下,他怎能不气?
“大王!此女蔑视神灵,理当捉拿起来!”大巫大呼道,双目瞪起,怒气冲冲。
燕寒时站到李娇的面前,“不过是扯下些铜铃来,怎有大巫说的这般严重。”
“这还不严重?!”大巫气愤道:“先王是如何死的,玉姬是如何死的,大王全都忘记了吗?这铜铃本就是为了大王,为了燕国好,如今您却容忍外人肆意毁坏,还请大王三思,快些将这妖女捉拿才是!”
听大巫提起母亲,燕寒时心里一阵痛意,额头胀痛难耐,只得将双拳紧握,用力压制着。
“这是王室公主,不是你口中的妖女。”他咬牙,沉声道。
燕寒时面对着众人,独将后背留给她,他的身子健壮,站在李娇的面前将她整个人都遮挡在身后。
她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颌,就连垂下的双手亦在发着抖。
李娇神色一动,还未反应过来,已将他的手握在了掌中。她的手小小的,勉强能包裹住男人发着抖的拳头,夸大的袖口将两个人的举动遮盖住。
燕寒时身子一僵,忘记了周围还有旁人,只用震惊的目光朝李娇看去,只见她仰头朝着自己笑了一下,随即收敛笑意。
用稍冷的神情看向大巫。
“尔等皆说大王克母,是不详之人,不过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可有没有想过大王听到会是什么心情?”
李娇伸手指向众人,嗤笑道:“大家都有母亲,亦知道被母亲护着的感受,可是大王没有,他生来便被你们冠上凶煞的恶名,就算成了燕国的大王,也要被你们肆意辱骂,当大王是铜铁所铸,不知疼痛吗?”
姒太后见众人神情哀怯,心下一沉,立时道:“大王可怜,我亦心痛!可是他克母是事实,杀父亦是事实,他本就是凶煞之身,若是大巫放纵,燕国只会被他毁坏!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李娇从不是遮遮掩掩的人,尤其是面对姒太后这般令她厌恶之人,“先王后妃不断,可唯有大王与二王子两子,玉姬又先您有孕,这其中发生了何,姒太后可知晓?”
姒太后面色一白,“你、你莫要张口胡说!”
李娇将目光移开,上前几步,当着众臣的面将长廊这处最后的铜铃扯下,扔在了姒太后的脚边。
清脆的声音想起,铜铃落在地上,又弹到姒太后的裙边,将她吓得后退几步,捂着胸口不住的斥骂李娇。
李娇充耳不闻,只大声道:“今日我倒是要看看,没了这压制邪物的东西,大王、各位大人、姒太后,及我,到底会不会被波及,也被这不详之物牵连。”
她回到燕寒时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站。就见他正低着头,一脸茫然无措的盯着自己瞧,李娇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握住了他的手。
“你......”
“我怎样?”
“你、你是在可怜我吗?”
李娇没有立时回答,大袖下的双指捏住他的手背轻拧几下,“是可怜的很。”
燕寒时疼得呲了呲牙,望向李娇的目光才清明些。
这不是梦,亦不是他的幻想,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公主她不仅仅句句维护自己,甚至还几次握住他的手,就算是可怜他又怎样?
若是因为他的身世可怜,能让她一直对自己这般,他睡觉都能笑醒的!
燕寒时的耳中再听不到旁人的话,即使姒太后正在他的耳边大骂,他亦听不到,只眼中耳中心中都盛满了身边的女人,方才的落寞、痛苦全都消散,只有握着的双手真实的很,真实到让他不敢乱动,只僵硬的站在原处,呼吸亦不敢大声......
长廊处,众臣已议论纷纷,皆是对李娇的所作所为不满。
姒太后更是掩面泣哭不止,“公主你这样做,燕国要遭难的啊!你就这般狠心!”
她话还未落,武威急步跑来。
“——大王!”
“——有救了!疫病有救了!”
武威拨开众人,噗通一声跪在燕寒时的面前,扬起脸来,压制不住的笑意,“营地里的兄弟们喝了韦医工开的药,都已好了起来!就连重病之人,也好了!大王,有救了!”
他又猛地朝着李娇磕头,“谢公主!谢大王!”
第51章 十一朵霸王花
“太好了!咱们都有救了!”向原大笑几声, 又拍了几下立冬的肩膀,“你小子真是好运气,病的实在严重, 却也撑了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大福!”
立冬笑笑,“是韦医工医术厉害,这才好了起来。”
“韦医工是汉人, 据说他是奉公主之命才来的, 兄弟们可多亏了韦医工才能痊愈, 公主能来燕, 实在是我等的福气,”向原低头看一眼立冬,坐在了他的身侧,“若是没有这次疫病, 你现在应已待在公主身边侍奉了,留在这甚好,上战打仗才是正事!”
立冬只将头低下, 没再接话。
“向将军, 弟兄们就等您了!”
“哎, 这就来。你这几日可莫要再出去训练,身体刚好,我给你批假了好好休息几日, 将身体养好才是正理!”
“我知晓了,谢谢将军。”
“客气啥。”
待向原离开,立冬起身将门关好,“向将军见我俩大病初愈, 特意让人从伙房里带的肉汤来,你快起来喝完再睡。”
“不必了,向将军是给你送来的,你喝吧。”
“阿严,咱们是兄弟啊。”
立冬将汤碗塞进阿严的手中,他则大口将碗中的肉汤喝了个干净,接过阿严递过来的空碗,放在一处,这才道:“大王见我等受此疫病,特意送了许多头羊来,今日这肉汤也是为了给咱们补身体,这几天你若是想喝,尽可以去伙房要,管个够!”
“大王真好......”阿严感叹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立冬见他如此神情,也沉默了下去。他起身,将窗户都掩好,这才问道:“阿严,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如实告诉我,那夜你到底出去做了什么?”
那日阿严的病情忽然严重,韦医工问他,立冬并没有说实话,他那日难受的睡不着觉,而后便听见耳边有声音响动,正瞧见了阿严从窗爬进来。
他心中一直存了疑,后来又听传闻说大王来城西一趟,回去便染病了,吓得他许久都未曾睡着觉,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则是这么些年一直相依为命的兄弟.....
所幸后来大王并未染病,让他也松了一大口气。
“我,”阿严将头低下,不敢去看立冬的双眼,沉默几息,这才道:“我家中就在与营地相近的村落里,我阿爹与阿娘是先染病的,大王来的那日,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不趁机刺杀大王,便要将我阿爹阿娘烧死.....”
“让你去刺杀?”
“那人蒙着面,我并不知道是谁,但他对我清楚的很,让我去刺杀大王无非就是知道我身染重病,刺杀不成,能将大王传染,或许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那你——”
立冬急声道,生怕阿严一步便踏入错地。让他心中焦急的厉害。
“我没有,”阿严将双眼紧闭,“大王将我带入营地,给我吃穿,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没有去。”
“那、那你的爹娘呢?”
阿严见立冬一脸急切,他用拳头撞他一下,“你急什么,他们一切安好。大巫此前占卜,须将得病之人全部焚烧,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李国那位公主将宫中的铜铃全部扯下,当日直接将大巫气昏厥过去,我等才有命活下来!”
公主啊......
少年脸上焦急的情绪消了消,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笑意。
立冬扯扯嘴角,见阿严一直看着自己,伸手揉了揉被他用拳头推的地方,“你这人,疼死了!”
他转过身去,躺在了自己的枕头上,伸手摸了摸,什么东西都没有摸出来,又慌慌张张的坐起来。
“啊,怎么没有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啊!”
阿严神色一愣,立马钻进被中,“我身体还不是很舒服,我先睡觉了!”
立冬的动作停住,盯着阿严看了许久,上前扯着她的被子大喊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糖给吃了?”
“我、没有。”
“你别骗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阿严见瞒不住了,这才说了实话:“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是今天早上我在地上瞧见的,”他咽了口唾沫,“还挺好吃的,还有吗?”
立冬一听糖被他给吃了,连捶了他好几拳,这才委屈的喊道:“就剩最后一块了,我都没有舍得吃,”他将手松开,钻进了被里去,声音闷闷,“那是给我的。”
一开始听到要去公主身边时,他开心极了,虽然一想到在宫中不如在营地舒坦,可是一想到是公主要他去身边的,心中便止不住泛起丝丝欢欣。
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却生了病......
本以为公主不会再理自己了,这也无事的,只那一日就让他想许久,公主的笑容也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可没想到,她竟派人将糖送来,还告诉他“要努力的活下去,要是觉得苦,就吃一块糖”。
立冬笑了一下,心里想着,公主,我活下来了。
很努力,很努力的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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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药方出来后,得病之人喝下,不过几日便大好了,严重者至多不过十日便也好全了。
如今燕国上上下下,百姓脸上无不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欢欣。
“李大婶子,你怎么还在家啊!”
“孩子他爹染上了病,这不是没办法吗,药钱那么贵,只能熬一天是一天了,这家里的活计全指望我了。”妇人叹一口气。
“不要钱呀!就在咱们村口,正有人派发药汤呢!要多少有多少!”
“这、这是真的?”
“当然真的呀,我帮你看着摊子,你快去。”
“这,这,”妇人眼中流出泪珠来,忙擦了几下,这才道:“没想到咱们这等贱身子,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成想......”
“可不是嘛!往后谁再说大王是祸端,我定撕烂那人的嘴!要不是大王下令,咱们得了这病,便真如大巫说的那样,一把火烧死了!真是一群不干人事的!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有人听见妇女的声音,笑着道:“你还没听说呢,大王今日去了黑虎营,杀了好些人呢!这样还是好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