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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学设在銮华街,街头是官学,街尾是太学,中间一段是上饶的官衙所在。想入官衙的人,要从街头花费数年的时间走到街尾,又要花费数年的努力才能从街尾走到中间。
不过能入官学,已经比大多数人的起点都要高。
官学的门面比太学还要恢弘几分。先是四阶大理石阶梯,左右立着两根三个壮汉才能合抱的灰色漆柱,上挂一副楹联——笔墨文章不辍,经史韬略长明。大门居中顶上一块长匾书着“官学”二字,大门敞着,远远能见偌大的空地上的一尊孔圣人像,像前香火昼夜不息。
官学门前陆陆续续有许多马车停下又行。学子身穿学生袍,无论男女皆是水蓝色的罩衣,穿得端正板直。男子需将头发束起,女子倒是能在发式上做些花样,却也不许戴首饰。
熹王府的马车停在官学门前时已经快要上课,苏木抓着书袋匆忙跳下马车便往里跑,一路匆匆,偶撞到几名学子,道歉还在耳边,人已经只能看见一截衣角。
赶到学堂外面时已经在上早课。
官学的早课内容是让学生自由诵读,诵读什么书目全凭学生喜好,夫子鲜少会来。
学堂外站着两人,一个白胖如同糯米团子,一个黑瘦仿佛灶间煤炭。白胖那人叫董仲宁,黑瘦那人叫关云南。二人一个是文官之子一个是武将之后。两人的父亲在朝堂之上水火不容,有趣的是这两人倒是要好的胜似亲兄弟。
苏木见了两人一乐,“你们怎么站在外面啊?”
董仲宁委屈道:“他们说我和关云南声音太大了,叫我们到外面背书。”
苏木听了更乐了,董仲宁与关云南在官学又被称为哼哈二将,嗓门一个赛一个的亮,正常说话音量都比旁人高,两人上课说悄悄话,夫子一抓一个准。
“行吧,那你们在外面读着吧,我就先进去了。”苏木朝两人摆摆手,往学堂里走。
身后忽然响起两人诵书的声音,吓得苏木差点左脚绊了右脚,声音的确太大了。
学堂里诵书的声音此起彼伏,学生诵读的书目各有不同,杂在一起听着像念经。
课桌分为两列,一列坐男学生,一列坐女学生,中间隔着一条能横躺一人的宽道,被学生戏称为王母娘娘的银河。
苏木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坐下时还同旁边的学生打了个招呼。
“苏木你听说了吗?林夫子家中出了些事情,这段时间恐怕来不了官学了,好像要换一个夫子暂代我们的课。”
学堂声音嘈杂,诵书者有,闲聊八卦者亦不少。
“出什么事了?不打紧吧?”苏木问。
那人摇头,“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早见林夫子离开的时候还笑呵呵的。”
“那这事儿出的好啊!可算不用见到林夫子了!”苏木激动。
实在不是苏木幸灾乐祸。
林夫子是苏木的算术夫子,为人严苛又古板,上课时总板着脸,尤其爱抓着苏木不放。上课随时叫她起来回答问题,放学还给她加课业,别的学子写两张算术题她要写四张。苏木在算术方面本就薄弱,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挑灯夜写,后来习惯了,便是一边骂林夫子一边挑灯夜写。
如今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林夫子,苏木自然拍手叫好。
“最好换一个温柔和蔼的算术夫子,脾气和善,也不爱叫人起来回答问题,不爱布置课业,算术小测还能给我批个乙等让我过关那便再好不过。”苏木咂巴两下嘴开始幻想。
周围的学生都知苏木的算术差,还总被林夫子盯着,皆忍俊不禁。
算术课在下午,对于不能立刻一睹新夫子的风采苏木还是很失望。
上午上的书法与史学,苏木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付过去。
中午青簪来了一趟,送来大姨娘亲手煮的糖水,苏木便到官学门口去拿。
大理寺的官衙紧挨着官学,苏木到门口时看见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官衙的门前。
董仲宁和关云南正一脸好奇地围着马车转。
董仲宁拉着关云南的衣袖同他耳语,“这帐子就得值不少钱吧?”
苏木三两步跨下台阶走过去,“这是鲛人帐,一匹百金。”
见是苏木,董仲宁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苏木你怎么听到我说什么了?”
苏木:“……”
就他这赛唢呐的嗓子,只要不聋,想听不到他说的话都难。
“这是谁家的马车如此奢华?”关云南好奇。
鲛人帐,金铃铛,千里马。苏木撇嘴,“还能有谁?自然是靖远侯的马车。”
“啊?是靖远侯啊?”董仲宁一脸吃惊。
“呵,果然是靖远侯。”关云南一脸冷漠。
这冷漠的态度就有些意思。苏木好奇,“关云南好像不太喜欢靖远侯啊?”
“我们武将为北豊出生入死,忠肝义胆,哪个不是铁骨铮铮光明磊落的壮士,靖远侯作为沈将军的儿子,骄奢淫耻,贪赃枉法,简直丢尽了沈将军和众武将的脸!”
苏木精神一振,“关云南,你说得对!”
只要你讨厌沈行在,我们就是朋友!出生入死的八拜之交!
董仲宁被如此精致的马车吸引了目光,好奇道:“靖远侯来这里做什么?”
从青簪手里接过糖水,苏木就不再看沈行在的马车免得自己心烦,“多半是去大理寺徇私枉法吧。”
第7章 夫子
苏木忽然很想念林夫子,比起临时顶替林夫子教算术的夫子,苏木觉得林夫子简直是良师益友,她愿意永远聆听林夫子的教诲且毫无怨言。
夫子座上的人毫无为人师表应有的模样。斜靠着夫子座,随着手搭在扶手上的动作,玄铁质的护腕磕在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并未穿官学统一的夫子袍,而是穿着一袭玄色外袍,从齐整的领口中露出紫色的衬服,两条笔直的腿交叠着伸直。
娃娃脸站在他身后。
苏木万万没想到,暂代林夫子的人居然是沈行在。
“林夫子家中有事,需要暂离一段时间,本侯与林夫子有些交情,受林夫子所托暂代一段时间的算术夫子,大家,想来应该没什么意见吧?”沈行在横过眼神扫了一圈坐在底下的学生,目光在苏木身上略微顿了顿,似是莫名笑了一下。
林夫子最是嫉恶如仇,一个时辰的课有半个时辰都在唾骂奸臣,拜他所赐,整个学堂的学生对北豊历朝历代的奸臣如数家珍。林夫子能与沈行在有交情?苏木差点就信了。
学堂的学生大多也就敢在窝里横一横,面对座上这位单凭官衔就能把自己亲爹压的翻不了身的夫子,一个个正襟危坐,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谁又敢有意见。
“那就是没意见了?”沈行在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过书案上的《九章算术》翻开一页,“诸位往后皆是我北豊的栋梁之材,本侯想看看这栋梁,是能擎天镇地,还是一压即折的摆设。”
他看着底下的学生,目光最后落在苏木身上,“锦瑶郡主?”
在听到沈行在那番道貌岸然的话时,苏木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这人果真是要为难她。
苏木抿着唇站起来。
“身为学生,本侯觉得郡主还是站端正一些的好。”沈行在道。
苏木暗自磨了磨牙,沈行在摆明要找茬,一个坐没坐相的教训她一个站没站相的,还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要点脸了?
可毕竟眼下沈行在是夫子,她才是学生,饶是不情愿也只能站直身子。
“郡主同陛下师出同门,想必也是蕙质兰心,聪敏机灵,算术一门应当也不在话下。”沈行在的语气听着便不像是真心要夸赞苏木,“那就从《九章算术》之中抽取一题,请郡主当场作答,也好让本侯了解一下众学子的水平。”
和苏木同窗几载的学生皆低着头偷笑,从苏木身上看整个学堂学生的算术水平,估计人人都得是个丙等。
这明显就是故意为难苏木。苏木咬牙,她是与永昭帝师出同门不错,可永昭帝又不用学算术。
沈行在随手翻开一页,看着上面的题目笑了笑,而后抬头看着苏木,“今有穿地,袤一丈六尺,深一丈,上广六尺,为垣积五百七十六尺。问穿地下广几何?”
底下“唰唰”响起一片翻书的声音。
苏木皱了皱眉,以御功程积实,这应是第十四章 商功的题目。先不说她算术本就差,但夫子还没有教到商功的内容,让她答什么?
“禀夫子,商功一章还未教。”关云南忽然皱着眉头大声嚷嚷。其实以他的嗓门,不用大声,也能嚷嚷。
苏木转头看向关云南,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他的身形有如此高大威猛,正气凛然。
“哦?本侯还以为以郡主的聪明才智,可以无师自通。”沈行在像是有些失望地用扇子抵住眉尾。
“我若是能无师自通,那要侯爷干什么用呢?”苏木反唇相讥。
沈行在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郡主说的在理。还有半月便有小测,希望本侯在的这段时间能见到诸位的进步,届时本侯希望诸位给出的答卷能让本侯满意。”
嗯?给谁一份满意的答卷?
苏木有些艰涩地开口,“敢问侯爷,这半月之后的算术小测是由谁来主考?”
“自然是本侯,批阅亦是本侯。怎么,郡主是怕本侯偏私吗?”沈行在挑眉。
苏木精神一震,“没有,小侯爷英明神武正气凛然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怎么可能偏私?我相信偏私与公报私仇这样道德极其败坏,品质极其恶劣的行为定然不会发生在小侯爷身上。”
要敢公报私仇就跟你没完!
“的确,郡主果真是了解本侯。”沈行在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一堂课下来沈行在并未讲什么有用的东西,只随意出了几道题叫几名学生起来回答罢了。只不过每回提问题时沈行在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苏木身上,却每次都不叫她,让苏木整堂课都绷着脑中的弦,反倒比林夫子的课还要累上许多。
官学的院长早不知道在门外候了多久,一等下课便点头哈腰着进来。沈行在刚从夫子座上起身,院长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侯爷辛苦了,官学的夫子们特意在得云河亭备下茶水点心,请侯爷赏脸前往一见。”
“院长不是说得云河亭汇聚天地之灵气,是官学的风水宝地,不容俗世烟火玷污,不让人在亭内吃东西吗?”有人嘟囔。
苏木看着沈行在翩然消失在视线里的衣角冷哼一声回他,“是不让人在亭内吃东西啊,你看沈行在是人吗?”
“沈行在是谁?”那人好奇上饶皆尊称沈行在一声侯爷,敢直呼其名讳的人寥寥无几,沈行在又常年不在上饶,知道沈行在名字的人更少。
“靖远侯爷沈行在。”苏木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她大概能预见未来的一段日子里她的官学生活会有多么水深火热。
“怎么听你的语气并不喜欢靖远侯啊?”那人揶揄。
“你为何不讨厌他?”苏木反问。
学生不解,“我与靖远侯无冤无仇,为何要讨厌他?”
趴在桌上久了还有点累,苏木坐直身子,指了指门口,又指了指他,“你和沈行在是朋友吗?”
学生摇头,“自然不是,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与靖远侯成为朋友。”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敌人就该死!”苏木咬牙。
总觉得哪里说的有些不对,可细想想,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銮华街与西街隔的不算太远,苏木下学时经常走路回去,便没让王府的马车来接。
一身学生袍,路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官学的学生。
有姑娘来问路,模样清丽,只是方向感似乎极差,苏木同她比划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让她认清楚路。苏木本不是十分有耐心的人,但对方若是生的好看,她便耐心十足,最后不嫌烦的去附近的店家借了纸笔将路线为她画出来。那姑娘百般道谢,才与她告别。
苏木目送姑娘离开,转身继续往西街走,靖远侯府的马车光明正大从她身边招摇过去。苏木别过头,沈行在就算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她都不愿意听他讲一句话乃怕一个字。有些人生来连说话就会让人讨厌,比如沈行在。
怎么就不是个哑巴呢?
想起沈行在脸上嘲讽的表情。
怎么就长了张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