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侯府的前院有一方极宽广的空地,一色酒桌远远看去几近望不到头。粉裙的侍女托着瓜果菜式在空隙中穿梭。前来贺喜的人不少,有好些都是出现在永昭帝御书房的熟面孔。
苏木借着沈行在高大的身躯遮挡,默默地扫过每个前来贺喜之人的面孔。那些从前板着脸的老学究抑或是趾高气昂的大才子,如今见了沈行在,脸上恨不得能开出一朵向阳花。
“熹王爷就在前厅喝茶,本侯还有事,就不亲自带郡主过去了。”沈行在偏过头抬了抬手指,娃娃脸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在苏木的侧前方,“郡主这边请。”
苏木下意识地看向沈行在,沈行在早已被前来道喜的客人团团围住。在一众谄笑之中,沈行在长身玉立,唇边的笑意尚浅,看着傲慢异常,却并不惹人厌,像是生来就该被这样众星捧月。
前厅坐着一堆和熹王年纪一般大的老头,几个老头喝着茶也不知道聊的什么,熹王笑得眼角都泛着纹。苏木跨过门槛踏进去,里面的老头每一个她都要叫叔叔伯伯。这都是和皇家沾亲带故且德高望重的人,有的桃李满朝,有的手握兵权,熹王唯一的优势也就是体内的皇室血统比其他人都浓一些。不过可能正是因为这一脉血,厅里众人倒很是尊敬熹王。
熹王显然没料到苏木会来,等她娴熟自然地和厅里的叔叔伯伯打过招呼便把她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爹和你说啊,那些礼品可早就被侯府的人登记入库了,你不能再抢回去啊。”
“……”
熹王还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那点嫁妆准备打来侯府要回去。
“乖囡,你听爹说,咱大小是个郡主,可不能干这么抠抠搜搜的事情。”
“我不是来要嫁妆的。”苏木面无表情,对于自己在熹王心里的印象忽然就有些不确定起来,这真是她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的亲爹吧?
“是小侯爷请我来的。”苏木省略前因,只说出结果。
“靖远侯为什么会请你来?你们也不认识。”
“许是因我草莓吃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嫁妆都送来了,那侯夫人也不远了
第4章 嘴脸
大家并未把苏木的到来当做一件很惊讶的事。好似在多数人的眼里,锦瑶郡主会做一些没头没脑或许还很出格的事并无异常,比如穿着一件很家常的袍子,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参加靖远侯的乔迁宴。
但其实苏木本就没打算参加沈行在的乔迁宴。她随手找来了一个侍女,问过侯府里有没有位置高视野好且能让外人进的地方,最后侍女告诉她去五云处。
侍女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苏木凭借良好的方向感找到了。
眼前是一座三层楼的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丽,外围用太湖石叠成了假山,围上了白石栏杆。
客人都在前面,苏木毫无障碍上到最顶楼。顶楼只有一个大厅,厅里铺着地毯,中间摆着一张桌子,轩窗大开,从这里能看到前面的景象。
苏木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沈行在的富贵。
她靠着窗台,看见沈行在从花厅里出来,娃娃脸就跟在他身后。甫一出来,全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他就在从大门进来穿过一处游廊后的亭子里坐下,每个从侯府大门进来的人皆会先来与他问好。
头一个进来的是一位蓝衣中年男子。
许是设计特别的缘故,即使是在高楼上,苏木也能听到楼下的对话。
“恭贺侯爷乔迁之喜。”那人满脸堆笑。
沈行在在喝茶,手里的瓷杯是白瓷,没有花色,光滑细腻得反光。茶杯杯沿就碰在他的唇边。
“这位大人是?”
苏木看不清沈行在的表情,但能听得出他散漫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不认识对方有任何不妥。
中年男子的心态也好,更加不觉对方不认识自己有什么不对。
“下官是上林苑典署典及,侯爷伯母妹妹的女儿与下官夫人的堂姐的小姑是妯娌。”
苏木掰着手指头暗自理关系,理了半天没理出一个所以然来。也难为这上林苑典署,这么表了十八代的亲戚关系都能让他发现。这攀关系的本事做一个小小的上林苑典署简直屈才。
沈行在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没说话,倒是娃娃脸十分有礼地将人请了进去。
下一位进来的人衣着看起来十分富贵,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一进来便十分热络地拱着手与沈行在道:“侯爷,恭喜恭喜,恭喜侯爷乔迁新居,不愧是圣上亲赐的宅子,果真气派富丽。”
“钱老板客气。”这一位沈行在显然就认得,不过依旧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也不起身去迎,“还未恭喜钱老板又在仁里开了新钱庄。”
“仰仗侯爷的福,多亏侯爷暗中帮在下通融,不然这钱庄也不会开得如此顺利。”
“本侯不过顺嘴提了一句罢了,是钱老板自己的本事。”沈行在的手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点着桌子。
苏木大概能推断出这是一出官商勾结。
接着的是一行人,一共三人,中间一人白衣白须。左右站的一男一女,身姿挺拔,隐隐带着股不经世事的傲气,反而像是自己给自己在撑场子,生出一股没底气的感觉。
“吕先生。”沈行在的语调终于正经了一点,却依旧翘着二郎腿不避不让,自然受了中间老先生一礼。旁边的男女显然很不满意沈行在的态度,皆愤愤瞪着他。
“吕先生带来的两位弟子眼睛不太好?”沈行在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些嘲讽。
被叫做吕先生的人立刻回头呵斥两人几句,又转过头对着沈行在赔笑,“弟子不懂事,还请侯爷见谅。”
“不懂事就多教教,南斗帮是江湖上的大帮派,这样的弟子带出来可别污了南斗帮的名声。”沈行在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漫不经心道。
吕先生的表情已经称得上难堪,却还是立刻换上笑脸带着两个弟子入席。
南斗帮的名气极大,苏木也略知一二。自衢州以南的水运几乎都被南斗帮所掌控,由于帮众人多,即便是朝中管理水运的官员见了南斗帮的人都只能赔笑,就连官船要往衢州以南走,也要看南斗帮脸色。而吕先生,她若是没有记错,在南斗帮当属军师一类的人物,很是得南斗帮帮主器重。
官府不敢得罪的人在沈行在面前卑躬屈膝,一般的奸臣恐怕都没这待遇。苏木咋舌,这得奸到什么丧心病狂只手遮天的地步啊。
沈行在似乎是在亭子里坐的无聊了,没过多久便起身离开。离开前忽然转过头朝五云处看了一眼,一双斜挑的丹凤眼看着苏木,唇角勾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笑,在苏木心虚地别开眼后便转身离开。
苏木一见沈行在消失在视野里,立刻缩回屋子里,趴在桌子上定了定神。沈行在知道她在偷听。其实她也不算是偷听,谁知道她站这么高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是那些话顺着风自己飘到她耳朵里。
细想给沈行在贺喜的人,官员,商人,江湖帮派,几乎各方势力都有,而每个人在他面前皆是卑躬屈膝。这么想想,苏木觉得自己翻了侯府的墙见到沈行在的表现简直称得上是铁骨铮铮。
如此深不可测的人,无怪乎她爹宁愿冒着失去他乖囡的风险也要把她的嫁妆送去交好沈行在,能与沈行在交好,用几箱嫁妆换取沈行在的支持,稳赚不赔的买卖。苏木头一次觉得她爹有商业头脑,简直商业奇才。
不过永昭帝居然重用这么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一代明君炯炯有神的慧眼?这样的奸臣可不只是贪点小钱谋点小权,依沈行在的势力,估计动辄就是祸国殃民。
***
青簪看见苏木从正门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看不见的墙头看了一眼。
“青簪,你可真是一只报喜鸟。”苏木记起自己被沈行在抓包的窘况,咬着牙对青簪竖起了大拇指。
苏木回屋继续躺在摇椅上背《九章算术》,她已经背到第八章 的乘分。
“有马二十匹,直金十二斤。今卖马二十匹,三十五人分之,人得几何?”
“不就是十二斤金,这点钱也值得分吗?有钱人谁会在意这点小钱。”苏木头昏脑胀,忍不住把书往桌上一甩。
“郡主,这是靖远侯府送来的草莓,说是送给郡主吃的。”青簪推门进来,臂弯处还挂着一筐草莓。苏木坐起来扫了一眼,满满一筐的草莓,颗颗红艳饱满,有婴儿拳头大小。
草莓本就是西域传来,平常人家吃不到,永昭帝赏了一些给熹王府,分量不多。但沈行在送的这一筐草莓可比二十匹马值钱。
看看!
有钱人会在意这么点钱吗?
不会!
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
苏木拿起一颗往嘴里扔,吞下去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整筐草莓都早已去了草莓蒂。
她也并非有意,谁知道沈行在就突然出现在那间院子里。
这仇也记。
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
青簪将被苏木□□的《九章算术》收起来,道:“郡主,给王爷的生辰礼您准备好了吗?”
“没有!”苏木恨恨地将草莓红艳艳的尖端大口咬下。准备生辰礼本就是个要花心思出新意的事情,就连一开始选定玲珑棋子做礼物都是她前前后后思考了许久才做下的决定,却不想最后被人截了胡。
苏木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口质朴又低调的大箱子上,咬草莓的力气都大了些。别让她逮到了那个用钱侮辱她的混蛋,不然必定没有他好果子吃。
但熹王的生辰近在眼前,她也只好先把《九章算术》放在一边,进宫找永昭帝想办法。
光滑平坦的大理石地板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永昭帝席地而坐,手边的褐色托盘上摆着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西瓜瓤红得诱人。永昭帝将袖子撸上手臂,面前摆着一个小桶,正保持着身子前倾的姿势吃着西瓜。
苏木进到御书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就是北豊现在的皇帝。若不是永昭帝即位后政绩卓伟,深得民心,就以现在这位摆着别扭的姿势吃西瓜的人,谁见了不想说一句“北豊要亡”。
“春天哪里来的西瓜?”苏木捞过一片西瓜和永昭帝一起蹲在小桶前。
“司农局最近想了一个新法子,能让西瓜在春天成熟,虽说不是时令水果,但是味道倒是不差。”永昭帝说着朝苏木伸出手,“快给朕一条帕子。”
“你看我像是带帕子的人吗?”苏木抬高手臂免得西瓜汁水顺着自己的手臂流进袖子里,“你往自己衣服上抹一抹就好了。”
“朕这是龙袍!不是抹布!”永昭帝嘟囔着拿过御书案上的奏折擦手。
苏木一言难尽地看着永昭帝的举动。
“看什么?这些个老古董,又给朕上折子要朕广开后宫,让贵妃知道了朕今晚睡哪里?”永昭帝擦完手将脏了的奏折往小桶里一扔,西瓜汁水慢慢将明黄色的奏折染成淡淡的粉红,“朕这皇帝当的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北豊如今的皇帝其实是一个妻管严。
“皇兄,求您帮个忙。”苏木吃完一片西瓜笑嘻嘻道。
永昭帝瞧她一眼,骄矜地从鼻子里嗯出一声,“就知道你没事不可能进宫,说吧,什么事?”
“你库房里有没有什么宝贝能让我送给我爹做生辰礼的?”
“你这女儿做的是越发荒唐了,现在连给皇叔的生辰礼都直接伸手找朕要。”
苏木将在当铺的事情详细说与永昭帝听,永昭帝捧着西瓜咬下中间最甜的那块瓤,道:“难得有人能让你吃到瘪,朕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厉害。”
苏木撇嘴,“总之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告诉皇嫂有大臣又让皇兄开后宫了。”
“敢威胁皇上可是要诛九族的!”
“堂哥说得对。”
第5章 仇敌
春惜街被春水巷分为两段,一段是整个上饶最纸醉金迷的地方,一段是整个上饶最破烂阴冷的地方。
苏木穿着一身男装,带着青簪目不斜视地穿过两旁招徕客人的姑娘,一路走过春水巷。
一排排低矮的房屋,灰白的墙上遍布青苔,斑斑驳驳,干枯的树枝从院子里蔓出来,挑下青色残瓦。
苏木循着记忆走到一座院子前,院子前拴着一只黄皮老狗,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黄狗懒懒地掀起半边眼皮,见是苏木,又慢悠悠地把眼睛闭上。
“大黄,谢伯在吗?”苏木蹲下身子和一只狗闲聊。青簪上前敲门,木门老旧,门上贴着的两张残破的门神画也跟着晃了晃。
很久之后才有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走近,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矮小的老头,驼着背,一只眼灰蒙蒙的,生了白翳。
“谢伯!”苏木的声音很大,谢伯仔细辩听之后脸上才露出笑容,“是苏公子啊,您怎么来了?”
苏木接过青簪手里的药包和一提猪肉在谢伯面前晃了晃,“我给您和谢大哥送药和吃的来了!”
“苏公子不必这么麻烦,您上回派人送的东西还没吃完呢。”谢伯连连摆手,又站到一边让苏木和青簪进去。
院子不大,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些菜,一共两间屋子,厨房只是在檐下搭了一个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