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水闻言才放下心来,脸色微红地冲谢风玉行礼道:“原来谢郎君是如斯不凡的人物,琴水真是三生有幸,能请到郎君帮我听琴……琴水无以为报,往后郎君若有所托,就算是赴汤蹈火,琴水也在所不辞。”
她言语诚恳,期待地看去,却见谢风玉只微微笑着,客气地道:“以你技艺,无论如何都可以通过考试,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又何必言谢。”
他声如流泉,既磁性又舒缓,腰背挺拔,虽年轻却撑得起一身长袍大袖,微笑之间,满是王谢之家的风流气度。琴水一时间看得呆了,却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惊呼,琴水一直目不转睛望着谢风玉,看得很清楚——谢风玉往声音处一瞥,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明显有一瞬间的出神,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场也随之淡了一瞬。
琴水心中不由自主好奇起来,鼓起勇气放下羞窘,小心问道:“谢郎君?你……在看什么?”
她的话虽轻,却仿佛把谢风玉惊醒了似的,谢风玉眨了眨眼,眼中出神的神情霎时消失无踪,转回头来望了众人一眼,微笑道:“我在看对面天香楼的熟人,顺便想起来,上次罚他们抄的四书,他们还没交给我,便寻思着要不要过去讨要。”
琴水闻言愣住,其余人却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哦,原来今儿在天香楼扰民的是赵二那一帮人啊。”
“也是,全长安那么聒噪的就只有他们了。”
有人见琴水一副懵懂模样,主动介绍道:“琴小娘子,你就要成为国子监的学生了,国子监里一些名人你不可不知。比如这明德院的赵家二郎赵星飞,那可是长安三霸之一,出了名的人傻钱多爱惹事,你独自来长安求学,势单力孤的,见了他最好绕道走。”
赵家二郎,一听就是那种纨绔,自然是要绕道走的。琴水默默点头,又问:“那另外两霸呢?”
“另外两霸?”众人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半晌才道,“另外两霸嘛……是两个女的。”
女的?琴水震惊地睁大双眼,仿佛在问长安这么多郎君,怎么就让两个小娘子称王称霸了。
众郎君都看懂了她的意思,一时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才道:“这个嘛……这个也没办法。那柳若出身武将世家,从小习武,阴招又多,基本没人打的过她,这就不说了;那沈柔更离谱,明明是诗书大族出身,却是个飞扬肆意、桀骜不驯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琴水来自江南,想象中的高门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温良贤淑的模样,万万没想到长安贵女们竟是这样活法,登时惊呆了。
然而她没料到,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那是在坐的一个郎君说的:“这柳小娘子和沈小娘子虽同为两霸,但从小互相看不顺眼,誓要争出个高低。最后呢,是沈小娘子赢了,因为她不仅勉强算个文武双全,脾气还仗义任侠,深受全城纨绔混混们的爱戴,包括那赵家二郎,也投于她麾下。
当然了,支持她的除了赵二,还有许多人,比如她的父亲,当今宰相沈逢沈尚书;她的女伴,中书侍郎叶老侯爷之女叶佳,以及她的……咳,青梅竹马,即眼前这位谢御史的嫡子,谢氏大族家的郎君,谢风玉谢郎是也……”
“青梅竹马”,琴水听到这四个字,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谢风玉,却见那风姿卓绝的贵公子彬彬有礼道:“是前青梅竹马,如今,我二人已然没有关系了。”
琴水愣住,众郎君更是哗然,却在此时,天香楼中再传来一阵欢呼,欢呼过后,赵二等人彻底醉倒,横七竖八趴地上不动了。
场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沈柔的闺中密友叶佳见状无奈,扶过沈柔,碎碎念道:“别喝了,别喝了!本来酒量就差,还喝这么多。来吃颗梅子,还有醒酒汤,要不要?”
她说着塞一颗梅子给沈柔,沈柔接了,却醉眼迷离地嫌弃道:“叶佳,你真是跟谢风玉一样,是个操心的老妈子,烦透了。”
叶佳无奈:“照顾你你还嫌烦,就该让你醉在路边睡大街去。”
沈柔喝醉后话多,闻言嘁了一声:“睡大街也比听他唠叨强。谢风玉……呵,他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还谦谦君子,细碎起来十八个婆婆都抵不上,什么钗子戴歪了,握笔姿势错了,早饭吃少了,晚上不该吃凉……哎哟头疼,跟仙仙似的,逼逼叨叨能说一天!”
仙仙是沈柔养的鹦鹉,会说好多话,见天在鹦鹉架子上点头哈腰说个不停。叶佳一想到沈柔把谢风玉比作仙仙,一下子没忍住笑,谁知沈柔又道:“还好把他甩了,终于清净了,从此天下名花名草,任我采撷……”
叶佳笑不出来了:“小柔,你真这么想啊?”
沈柔却没回答,眼眸半闭不闭,半晌才喃喃道:“是啊,我这样想,母亲……也这样想……”
母亲?
叶佳眉头一跳,想起沈柔逝去的生母秦氏。那是个温婉包容的女人,和谢风玉的母亲谢夫人情同姐妹,沈柔和谢风玉交好是她默许的,她怎么会死前突然变卦,想拆散沈柔谢风玉两人呢?
再者说,沈柔不是容易被说服的性子,哪怕是母亲,若不是真的让她信服,她也不会照做。那么秦姨究竟是说了什么,让沈柔改变了心意?
叶佳突然就觉得棘手起来,却又燃起了希望——看来这事不是不能挽回,只要知道秦姨和沈柔说了些什么,说不定就可以让她这对好友重修旧好了。
叶佳暗自想着,下了决心,抬目望去。
她看到歌姬们正捧着醒酒汤鱼贯而入,其中几个走到沈柔身边,低眉敛首间媚眼如丝,欲拒还迎,而沈柔醉得很了,也不推拒,抬手就捏了捏那笑着的男乐伎的脸颊,又摇摇晃晃地揽过捧着茶碗的女歌姬,倚着窗沿,就那样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这情景恰被对面登仙阁的谢风玉看到,顿时,如玉公子微笑依旧,眼底却划过一丝暗昧不明的神色,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他回过神来,不再看窗外,而是一拂衣袖,对众人微笑道:“实在抱歉,谢某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听他说他与沈柔已然分开,着实震惊,还想再问,谢风玉却不愿再说,只想先行离开。
众人不好阻拦,只好把八卦心思压下去,笑道:“也罢,今日确已耽误谢兄许多时间,还是下次再叙罢。”
他们站了起来,准备送谢风玉一程,谢风玉也不推拒,只和他们一道往楼下走去。
与此同时,那边沈柔喝了几口醒酒汤,又被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她不怎么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也不会在意,只推开怀里的歌姬,揉着额头四下看去。
她看到赵二一干人醉倒了七七八八,桌案上的精致菜肴已然冷腻,空气中充斥着脂粉和酒菜的味道,忍不住蹙眉道:“啧,好闷。好叶佳,陪我下去走走吧,咱们去买胡饼和酥酪吃。”
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醉意,朝叶佳望去,而叶佳一向顺着她,自然是应了。
两人起身下楼,然而掀门帘的声音惊醒了半醉不醉的赵二,赵二登时蹦了起来,含含糊糊地嘟囔道:“沈大?叶佳?你俩干啥去?”
沈柔头也不回:“买胡饼,你去吗?”
“去,当然去!”赵二见她相邀,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脚步漂浮地跟着二人一同下楼,走到了胡饼摊边。
说起来,崇仁坊虽然是以旅店酒席出名,但路边有名小吃摊也不少,比如天香楼边的陈记胡饼摊,一手胡饼烤得焦香四溢,拿到手一掰开,撒着熟芝麻的酥脆表皮下,是香软白细的里子,吃到嘴里香甜满颊,配上新鲜的羊肉汤,汤里再加蒜末陈醋及茱萸,一口下去真是鲜香热辣,真比什么山珍海味都来得痛快。
沈柔本还昏沉着,一闻到这喷香的味道顿时清醒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的。赵二也差不多 ,这纨绔天天喝酒坏了胃口,又几乎不亲自上街买吃食,是以这么新鲜的陈记胡饼,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张牙舞爪,大手一挥就要了一打。
沈柔见状,干脆嘱咐他帮忙把自己和叶佳的那份也拿上,自己则准备去买酥酪。然而不凑巧,她一转身,便抬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登仙阁前,登时停下了脚步。
叶佳见她停步,初时还不知所为何事,然而下一瞬她隔着人流看到了被一众人簇拥着的谢风玉,顿时了然。
此时身侧人来人往,声音错杂,可叶佳眼尖,一眼就看清了那边谢风玉望着沈柔的眼神,一时蠢蠢欲动,甚至下意识要拉着沈柔去搭话。
可是谁知她还没对沈柔开口,那边便冒出来个抱琴的粉衣少女追着从登仙阁里跑了出来,在谢风玉面前站定了,仰起一张笑脸同谢风玉说起了什么,眼中带着不容错认的好感与羞赧。
叶佳顿时把手收了回去,侧头去看沈柔,却见沈柔只是神色平静,仿佛没看到谢风玉和那少女似的,悠悠然转身便走——却恰和匆匆忙忙,手提两大包胡饼的赵二撞了个满怀,额头直接磕到了赵二下巴上。
沈柔嘶了一声,伸手就作势要打,赵二见状,忙躲开道:“姑奶奶!姑奶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抱着胡饼没看着路吗!”
沈柔才不听,只眼神不善地望着赵二,却见赵二忽然瞪大了双眼看向她身后,而后一个舒缓低沉的声音从沈柔身后极近处传来:“好久不见,沈柔。”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即使沈柔已然决意和他再无瓜葛,也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往日,那些两人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他猜下最难的灯谜,把最大最美的兔子走马灯送给自己的上元节;那些他给自己剥粽子,又被自己诱逼着喝一杯又一杯雄黄酒的端午日;那些在国子监月下诗会上偷偷靠在一起的中秋夜,在满城万家灯火下一起放鞭炮的下雪的除夕……一桩桩一件件,那样清晰。
沈柔心跳快了一瞬,不过只一瞬,就恢复如常。
她转身道:“好久不见,谢郎君。”
第3章 互绿
谢风玉望着沈柔,忍不住想起三年前那个寒冷的春日,雪犹未停,沈柔便一封信来,说自觉与他缘尽,要好聚好散,从此做普通朋友。
谢风玉自然并不答应,可沈柔心意已决,竟见都不再见他一面,三年过去,谢风玉从惊愕无措到烦恼不安,最后心如止水,收起了自己房里有关沈柔的所有东西,放进箱笼上了锁,就当和她一别两宽罢了。
唯一就是他一直都没把这事告诉自己任何一个朋友,只沉默着,似乎还在等待三年之后沈柔走出家门,回心转意。
可现在沈柔的确走出家门了,却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谢风玉透过窗户,冷眼望着她左拥右抱,终于还是松了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诸位郎君们。
而有他们知道这消息,想来要不了多久,整个长安圈子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了。
谢风玉如此想着,抬目望向沈柔,微笑淡淡。
他本没有叫住沈柔的意思,只不过看到沈柔和赵二嬉笑怒骂,姿态亲昵,不知怎的还是开了口。
反正即使是朋友,路上见到了,也是可以打招呼的。
谢风玉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一面继续微笑道:“你何时出府了?真是难得。”
沈柔则客气回答:“刚出来没一会儿,碰到谢郎君,可真是好巧。”
啊,巧,确实很巧。
巧就巧在谢风玉最爱的登仙阁和沈柔最爱的天香楼正好挨着,往日两人各自与会朋友,最后总会聚到一处去。
如今分开了,爱好却还没变,沈柔一出门就撞上谢风玉,虽是巧合,却也实属正常。
两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霎时沉默了下来。
不过只一瞬,谢风玉又道:“你喝酒了?”
沈柔身上有未散的酒气,眼神也有些迷离,谢风玉常年拘着不让她喝酒,一眼就看出她状态不对。
而沈柔瞥了谢风玉一眼:“是,如何?”
是又如何,你管得着?
谢风玉听出她的意思,不说话了,却也没离开。
沈柔没赶他走,却也不跟他继续聊,两个人直愣愣杵在那里,还是赵二感觉不对,哼了一声道:“干嘛,姓谢的,沈大都跟你没关系了,你还缠着人干嘛?走啊!”
他声音聒噪,护着沈柔的模样格外烦人,谢风玉转而看向他,微微眯了下眼,缓缓笑道:“赵星飞,你叫我什么?”
他笑意未达眼底,一双眼睛冷冷冽冽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无情地把人扔去抄书——赵二最怕这茬,没忍住怂了。
还好沈柔替赵二开口道:“他说话一向如此不拘小节,何况说的也是实话。”
谢风玉眼神微凝:“你在为他说话?”
沈柔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风玉只是道:“你可知这三年来,他四处约人打架斗气,输了就报你的名字,扬长而去,搞的许多人对你心怀不满。”
沈柔还真不知道这事,瞥一眼赵二,赵二只神色讪讪,小声道:“那没办法,不然他们怕是要追着打我,沈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挨打吧?”
沈柔自然不会,不过沈柔很想自己打他一顿。她没好气看了赵二一眼,当着谢风玉,却还是道:“赵二是我的人,报我的名字有何不妥?哪怕由此埋下祸患,也是我来处理,不需谢郎君挂怀。”
谢风玉望着她:“柳若也牵扯其中,拉拢了一大帮对你不满之人,恐怕你应付不来。”
柳若,长安三霸中另外一位小娘子,和沈柔势同水火,常年被沈柔压了一头,不过沈柔三年未出山,又有赵二这猪队友,柳若势头反而起来,隐隐强过沈柔了。
谢风玉便是提醒沈柔这个事实,沈柔倒是云淡风轻:“她有什么应付不来的,手下败将而已。”
赵二也道:“就是就是,沈大不在她可以嚣张,如今沈大回来了,哪还有她叫嚣的余地?”
沈柔闻言微笑,她身后赵二则小人得志似的,炫耀又嚣张地挥了挥拳头,两人步调一致,一时竟有些般配。
谢风玉不动声色地看着,眼神深浅难料,还是琴水见这场面,生怕那边两个恶霸当街动手,有些担忧地道:“谢郎君?且冷静些……”
谢风玉不回答,半晌才温文尔雅地笑起来,侧头对琴水嗯了一声:“我晓得。”
他声音轻且温柔,琴水受宠若惊,谢风玉却恍若不觉,只对沈柔道:“既如此,沈小娘子好自为之,谢某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沈柔好似没看到他对琴水的温柔,客气道:“告辞。”
她说罢,带着赵二和叶佳转身离开,谢风玉亦和琴水与众郎君从另一头走出崇仁坊,两方人渐行渐远,人流攒动之中,谁都不回头。
此后,谢风玉暂且不谈,沈柔却是拉着赵二叶佳回到天香楼,一路上脸色平静,偶尔还笑一笑,看起来并未受影响。
她走入厢房中,把醉的七歪八倒的人都叫醒,而后叫人送了新鲜羊肉汤来,热辣羊汤和焦香胡饼的味道充斥鼻端,所有人都如梦初醒,围着桌子大快朵颐。
沈柔却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一面漫不经心喝茶,一面走神想着谢风玉和身边粉衣姑娘站一起的场景,半晌,忽而放下茶盏,抬目就在一圈男乐伎脸上晃了一圈,挑了个最顺眼的道:“你,过来。”
那乐伎眨眨眼,小兔子似的磨蹭过来了。
沈柔盯着他的脸细细端详,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额头,眉骨,眼角,眉梢。
总觉得差点意思。
沈柔有点烦躁,把乐伎赶走,思索片刻,突然道:“丹青院有美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