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楚姒从怔忡中回神,侧首望楚瑶。
楚瑶歪身靠到凭几上,嘲弄的瞥她,“这件狐裘宽大,适合身量长的人穿,阿姐这样纤瘦,狐裘穿你身上简直不伦不类。”
楚姒眸色愈冷,她攥紧狐裘,压着嗓子道,“阿瑶,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不要妄想,家家给你的那一巴掌你还没长记性?”
楚瑶冷呵一声,“阿姐吓唬谁,家家打我是做给你看的,你没听她说吗?谢家没那么好相与。”
“家家的话,我自然是听的,”楚姒摸摸那裘衣,声音似浸在冰水中,“那你听吗?”
楚瑶晃晃腿,冲她眯眼笑,“阿姐,从小到大你可都得让着我,这回怎么就硬气了?”
楚姒寡淡的看着她,“我让你是因为你是我姊妹,但他是我未来夫婿,亦是你的姐夫,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你还知道羞耻吗?”
“阿姐是觉得自己必然能嫁入谢家,”楚瑶眦牙挑衅,她才十三岁,这般恶毒的动作在她做来,竟有一种俏皮感,她摇摇头,讥笑道,“阿姐太过自信,你们的婚约就像家家说的,是皇上赐下的,如今谢家强盛,只要谢郎跟皇上稍稍一提,这婚约就算不得数了。”
楚姒掀起眼皮,“他不娶我难道娶你?”
“阿姐愿意吗?”楚瑶盯着她问。
楚姒斜一抹笑,“绕这么多弯子,还是要我退步。”
她直视着她,嘴边的笑逐渐冷却,“过不了我这一关,纵然你入谢家,也只能是姬妾,上赶着往他跟前贴,也不嫌落了身份,家家最应该训斥的是你,楚家有你一日,迟早抬不起头,连自己的姐夫都觊觎,这是良家女子所为?”
楚瑶凶着眼,“没有你,谢郎就会娶我,阿姐,你没发现你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吗?”
楚姒面色发白,她深吸着气,勉强稳着声道,“娶你,梦里娶你,他可曾正眼看过你?不说其他,家家也不可能让你嫁过去,毕竟你是她的心肝,她怎么能将你嫁给她最厌恶的侨人呢?”
楚瑶气血上涌,抓起案上的小杯就要往她身上砸。
“你砸啊,刚好将我砸伤了,家家过来再给你一个耳光,省的你不知天高地厚,”楚姒仰起脸,看她狗急跳墙。
楚瑶捏住杯子,咬牙切齿道,“阿姐惯会在家家面前装可怜,可你却不知道一件事。”
她话停在此处,从容的将杯子放回到案桌,颇有深意的笑起来,只不再说了。
楚姒当她故弄玄虚,微一偏身望向桌边的一盏灯,烛火摇曳,意外的让人感觉到宁和,仿佛在风雨倾轧中,也能屹立驻足。
屋门又被推开,寒风袭进,袁夫人噙着笑进来,其后跟着一男子,朗目修眉,身形雅正,犹如松月。
楚瑶蹦下床,笑嘻嘻的叫他,“阿兄!你可回来了,我们等的肚子咕咕叫。”
楚姒立在一旁,远山眉生悦,静看着他们闲话。
“你阿兄饱腹回来的,宴客哪有饿肚子的理,”袁夫人按着他的肩坐倒,搬来一张胡床①坐在他身旁,“阿琰,她们可都眼巴巴的等你回来,你不会两手空空回来的吧?”
楚琰温笑一声,“买了胡饼回来。”
胡饼原先是北地的小吃,随着北方氏族南移,这样的小吃也慢慢传入了建康,胡饼味香,极招小童喜爱,便是像楚姒她们这样的世家贵女,偶尔吃一次,也会回味无穷。
楚瑶自觉满意,也不管人都在屋里,就跑着出去了。
袁夫人摇着头,“她们吃着精米长大,那等粗食还是少吃为妙,免得把脾胃磨坏了,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她们自己。”
楚琰浅淡点头,话过耳边就忘。
袁夫人关心的是其他事,她的手按在桌上,沉声问道,“你跟谢煜璟提过那事吗?”
楚琰面有不豫,“家家,他才刚从洛阳回来,此事还是稍后再提,好歹让他歇个两日。”
袁夫人将手往桌上一拍,厉声道,“你懂什么!徐州刺史②刚被撤职,正是好时机,两日一过,你能保证无人前去上任?”
楚姒怔怔地看着他们,颅内一片轰响,炸的她几欲透不过气。
楚琰无奈地皱起眼,温润着声和她讲道理,“家家,入朝不一定非要担武官,朝堂中也有半数文官,世家子弟多在其中,耶耶③是光禄卿,您为何一定要我从武?”
“你们楚家也就是祖上积德,才能撑到如今的年头,你耶耶在光禄寺混吃等死,你难道也想向他学?”袁夫人长长叹出气,嗓音柔下来,“咱们吴人温和不兴战事,手上是多田产农人,可如今的年头你还看不出来吗?谁手里有私兵,谁才能立足,阿琰,不是家家逼你,这楚家不能败在你手里,过不了几年,楚家的郎主就是你,可你还在和那些闲散子弟日日清谈,时不待人啊,你不谋求未来,莫非是以为这安稳日子能过几辈子?”
楚琰难堪的看一眼楚姒,羞愤道,“您让我去求谢家郎君,可有想过我会颜面无存,阿姒往后嫁与他,亦会被谢家人耻笑,您不过简单的几句话,便要我和阿姒两人一辈子负罪,您不觉得您自私?”
袁夫人定定的瞪着他,倏地哧笑,“我自私,我怎么养了你这个蠢儿子,谢煜璟是我楚家的女婿,让他帮你一把有什么错?他们谢家能在这建康立身,靠的是楚家,如今不过是让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将你调入徐州,这又如何牵扯到面子上?他们当初来建康时,南地的世家谁将他们看在眼里,若不是你耶耶傻,与谢鎏逸结交,他们能这么轻松的在建康安居?莫说他谢家,就是那龙椅上的,若没有我们楚家……”
“家家!”楚琰喝声将其打断,他颤着眼看楚姒,她一脸不知所措,他站起身,大声道,“谢家强势是他们自己争气,北府兵才被谢煜璟接到手里时,连武器都配不齐,可是谢煜璟花了三年时间,便将北府兵重新编制,去老纳新,北府兵在他手里重新活了,您说谢家靠咱们,明明是谢煜璟以一己之力将谢家从烂泥中扶起来,您现在却把他曾经做过的努力全部抹掉,您未免太轻狂!”
袁夫人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他谢煜璟不过二十,就官拜持节都督,出任谢家郎主,你呢?你除了和那些狐朋狗友醉卧山水,你能做出个什么名堂?你怪我咄咄逼人,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无能!”
楚琰抖着手,赤红着一双眼,“原来在你心里不入武职便是无能,您忘了外祖和杨太傅,他们都是文官出身,天下寒士和豪门贵族无不敬佩他们,他们以一身才学报效大燕,一样青史留名,您分明是想走捷径,这天下够乱了,武力争夺只会徒添生灵伤亡,文士怀柔,照样能□□定国,谢煜璟奇才,可他是受尽了苦楚才撕开一条血路杀出来,他出入战场不下二十次,命就在刀刃上,他打下了一片疆场,可您问问阿姒!”
他伸手朝楚姒方向指去,长声道,“他出征,她怕不怕?”
楚姒低下头,羽睫轻动,便有湿意出。
袁夫人闭唇,脸已难看到了极致。
楚琰翻起桌上的茶杯,提着茶壶倒一杯茶猛灌进口中,他呼出一口浊气道,“家家,您想楚家好,我也想楚家好,可我不想楚家变成别人嘴里的附庸,阿姒的夫家我不会去求,我是文士,我重气节,您说我死要面子也罢,我绝不可能向您妥协。”
袁夫人惨然一笑,一身荒凉的走了出去。
屋内顷刻寂静。
楚琰抹一把脸,朝楚姒歉意的笑笑,“阿姒,家家的话你别在意,她只是想岔了。”
楚姒浅浅勾唇,“家家的话,我听过就不记得了。”
楚琰疲惫的颔首,张口打哈欠,转出屋去歇了。
楚姒抱紧手里的狐裘,将头埋进去,半晌她恢复成平静,缓慢的跨过门栏,出了院子。
主屋离她住的樟檀院不算远,走过去一炷香时间就到了,地上结冰,她的婢女绿竹边打伞边扶着她,走起来慢的很。
走过回廊,恰好经过水池,这片水池她出生时就在了,据说还用里面的水做洗三,这话是她耶耶说的,真假就不知道了。
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昂头往天上看,细雪还在下,偶有几片飘到狐裘上,她抬手将雪花掸去,举步继续绕着水池走。
正走到假山处,就见楚瑶孤身一人斜靠在假山上,见着她皮笑肉不笑道,“阿姐,一个人走路多寂寞,我陪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胡床:就是板凳。
②刺史:魏晋时期的地方官,但是是武官,可以掌兵权 ps: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官职太乱,我主要参考的是大致。
③耶耶:父亲(魏晋称呼)
第3章 今天火葬场了吗3
楚姒站住脚,正眼在她周身瞧,“你我不同路。”
楚瑶无趣的甩甩袖,踮起身过来走,她长得像袁夫人,就连身姿也如她一般修长,南地女子多娇小,她在其中已算是高个,就是楚姒在她跟前,也比她矮上几分,光凭外形来看,这对姐妹实在不像姐妹。
她走到楚姒右手边,一把将绿竹手里的伞抢过,绿竹伏下身退到她们后方。
“阿姐在家家面前从来娇怯,转头私下又是这副冷若冰霜的死鬼模样,阿姐两面三刀这么会做人,可惜却还是捂不热家家的心呢,”楚瑶转着伞柄,任飞雪掉落。
楚姒吁着气,拉开狐裘披在身上,低声道,“阿瑶,你说家家知道你背地里如此恶毒,你那层皮还能保得住吗?”
楚瑶目下愈暗,嗤地一声,“拿家家吓唬我,阿姐莫忘了,家家最疼的是我,你在家家心里,一棵蒜都算不上。”
她忽又啊着,讥诮道,“我说轻了,蒜还是算的上的,毕竟家家可还指着你的婚事给楚家引路呢,阿姐也是惨,家家哪里把你当个人,就是条狗,那也能得主人看重两眼,阿姐这样,连狗都不如。”
楚姒捏紧手,转而又放松,她偏着面,望向池面,喃喃道,“是啊,家家可还指着我给楚家铺路。”
她微微弯下腰,伸指往冰面上一戳,那冰薄薄一层,她戳一下,就碎开,她的手指也冻红了,她专注得盯着手上沾到的水,温温一笑,“她对我是千千万万的狠,对你却是满心柔软,可那又怎样,将来嫁进谢家的是我。”
“又不是你,”她第一次当着楚瑶的面开唇笑起,粉面红唇,只这一笑,她的面庞就蕴出了艳,潋滟妩媚,是那徜徉山水中的文人墨客都难以描绘的绝色,建康风流美人,只要她愿意弯唇,就能独占头一份。
楚瑶一脸阴厉,她抬伞逼近她,恶声道,“阿姐竟也如此狂妄,谢郎如今是建康最负盛名的郎君,仰慕他的小娘子数不胜数,只要他愿意勾手,什么样的女郎没有,那一纸婚约绑住了他,你就以为他一定会履行?”
楚姒没情绪的哦一声,“那你确信他不娶我了,便能看得见你?”
楚瑶刹那懵然。
楚姒挑起眉,眸中淬出冷,“我出生下来就和他定了姻缘,便是他不喜,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哪容你在其中挑拨离间,你就是投怀送抱他未必就接,建康未婚贵女里,这样不要脸的肖想男人,你是头一个。”
楚瑶一阵怒火攻心,她将伞丢给随后的绿竹,绿竹撑起伞担忧的看着她们,踌躇着要不要去叫人。
楚姒给她递了个眼色,她立时不敢乱动。
楚瑶面色已显狰狞,她伸出双手,要来掐她,“阿姐从来嘴上不饶人,只当我说不过你便是你得胜了,我不给阿姐一点教训,阿姐只怕是真当自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她的手刚搭上楚姒的肩,楚姒便将身朝后方水池倒去,她轻微颔起首,脸色溢出从容。
只听“噗通”一声,楚瑶惊呆,身后绿竹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雪夜异常寒冷,那池中的水更是刺骨的冰,楚姒被救上来已是神志不清,脸色青灰一片,仿佛随时会断气。
给她诊断的医女抬袖练练擦汗,直对袁夫人道,“夫人,女郎周身寒气过重,须得施针除湿。”
袁夫人抬手往楚姒额上摸,那肌肤凉的回不了热,她虽漠视她,可到底养在膝下多年,她不免心揪,只淡着情绪问道,“能保证身体一如从前吗?”
医女道,“女郎身子骨还未长成,在水里太久,寒邪盘踞在体内,我只能尽力布针祛除,这往后都受不得冻,小病小痛的可能就随身了。”
袁夫人沉着脸,退出房门留她施针。
她一出来,楚瑶就慌乱的大睁着眼跟她辩解,“家家,我没有推阿姐下水!”
袁夫人脸已黑的不能看,她忍着火气朝樟檀院外走,楚琰和楚瑶沉默的跟着她,直走进了主屋,她令人将门关上,正身端坐在长杌上,睨着楚瑶未动。
楚瑶惊慌失措的冲到她面前,依然嚷着,“家家!你不能信阿姐,她是自己掉下去的,我根本没有碰她!”
袁夫人照着她的面狠狠给了一耳光,打得她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楚琰急忙挡在楚瑶身前,“家家,阿瑶还是个孩子,您跟她好好说她会听,别打她。”
袁夫人紧缩着眉心,朝他道,“把你耶耶找回来,他若死在外头酒坊里便罢,没死,就给我把他拖回来,这一家子出事,他还浪在外面,到时候人笑话,还得丢我的脸。”
楚琰凝住眉,转身离开了。
袁夫人从长杌上下来,蹲身到地上,俯视着楚瑶道,“你阿姐从小到大都避让着你,你回回牟着她欺压,仗着我疼你,这家里谁不捧着你,她自小比别的孩子懂事,你想要什么,她都不会跟你争抢,你还不够,还想要她的命,阿瑶,我怎么就把你教的这般狠毒?”
楚瑶呜咽着想去抱她的腿,急急的求道,“家家!你信我,我没推她,她害我!她害我啊!”
袁夫人拂开那两只手,对一边的老嬷嬷道,“把她压到祠堂里,家法伺候。”
老嬷嬷将楚瑶往外拖,她哇的大声哭出来,无力的张着手道,“家家!我没有推她啊,你为什么不信我……”
袁夫人隐现一丝不忍,旋即背身去不再看她。
老嬷嬷很快将她拉了出去,哭声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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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琰回来的很快,其后跟着侍从,抬着一个醉醺醺的人。
袁夫人等在樟檀院前,一看见他们,只觉脊梁骨都坍塌了,她煞白着脸冲过去,一把揪住醉鬼的前襟,左右开弓便是两下,打的他晕乎乎酒醒,她才放手退到门边冷眼旁观。
“楚昭鹤,楚家的人死绝了也叫不回来你,这家你不如趁早放给阿琰。”
楚琰拧紧眉,倒不好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