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飘着,砸得伞面沙沙响,令约扫了眼从阶上站到阶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不由得怀想起景煦。
那位寒去公子虽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在这事上格外好用,若还在宛阳就好了,凑热闹时还能捎上她去前排。
说来景煦还是和霍沉他们同天离开宛阳的,因霍沉走前两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令约相送,那日清早她便以“视察”九霞斋为由跟人出了竹坞,然后同付云扬一道将他们送至城门处。
也是在那时,他们遇见闻恪与景煦出城,问过才知是闻恪赠别景煦。
令约为景煦的离开稍稍惋惜下,而后默默朝人群边缘两个挽着竹篮的妇人走去,心想着先向她们打听打听大体情况如何。
“适……适才可是我眼花了?”
刚走近,令约便听左手边那位妇人难以置信地问上句,声音压得极低。
“没花,大伙儿都见着了……”答话之人虽没结巴,但透着股因难以置信而生出的呆劲儿。
两人合撑一把伞,所说像是甚么了不得的事,原本是要出言询问的令约姑且打住,好奇听下去。
“两年前听是得了个儿子,刚刚抱着的你可瞧仔细了?”
妇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夹杂在雨声和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里,连令约都听得费力,努力辨清这话后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怎的扯出个儿子?难道是她猜错,并非检举的事?可这事听起来与霍沉更是没半点瓜葛。
“的确是两岁模样,”另个妇人笃定点点头,“该是不错的。”
身旁的妇人忽的唇齿间吸了口气,就在令约以为她们停下时她又接着问道:“还有件事我始终不解,闻大人来宛阳半载,旧案审了不少,怎不见审他?不是说好些年前骑马踩死过一个外乡人么?”
话及此处,令约没理由不知她们说的谁人,骑马踩死过人是何等嚣张的事,宛阳除了霍涛又有谁能做出?连她和阿显都曾在他的马蹄下受过惊。
“嘘,人还在前头呢,这事岂是我们能过问的?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霍家终归是霍家,难保闻大人不——”
欲言又止。
“哟,你们这倒是冤枉人了。”两人前头站着的蓝衣妇人闻声转回头来,见两人好吓一跳,跟着安抚句,“莫慌,我同我相公一样,自小耳朵尖,你们这声儿旁人难听见的。”
偷听许久且听得一清二楚的令约:“……”不知不觉间竟又发掘出新本领来。
“四娘子此话何意?”
这位蓝衣妇人令约也是认得的,城里人称其为“四娘子”,相公正是宛阳有名的牙子马四,整个宛阳就数他们家知道得最多。
“我这话一是说你们冤枉了闻大人,大人年轻有为、两袖清风,是再好不过的好官,这一点目前看来是毋庸置疑的。”
不愧是靠嘴皮子出名的人家,竟用上“目前看来”这般缜密的表述。不过依令约看,闻敬之此人只要为官一日,那他就是好官一日。
“咳咳,”先前那妇人难堪咳嗽声,“娘子说得极是,那二呢?”
“二便是那霍二不曾骑马踩死过人。”
“噢?可真?”
“真得不能再真,闻大人近日已经查证过,当年霍二确乎骑马撞伤行人,但后来是那鲍聪请大夫替他医治,病愈后给人一笔钱财将人悄悄遣送出宛阳,此后不久便传出霍二踩死个外乡人尸首被下人拋去乱葬岗的话。”
“嘶——”
“此事细思难免可怖,你们回想回想,霍二可是从那事之后越发暴戾?从前只是捉弄于人,后来可是横行霸道……”
两位妇人再度吸了口凉气,令约也已听得心下发寒。
那个鲍聪委实病得不轻,彼时霍二只跟阿显一般年纪罢?他为何总是算计到小孩子头上?可他的确也替那外乡人治好了伤,于事外看又是良善行径。
到底是性子偏执,凡跟霍远有关的人,他全都恨……
她暗暗叹息声,又困惑起其它:如今鲍聪已被押送去府衙,今日之事理当与他无关,怎么她们只说霍涛,不谈里头的事?
“呀!”四娘子忽而拔高声惊叹声,令约被她吓回神,只听她道,“贺家姑娘来啦。”
话落,四周略显杂乱的声响顿时安静下来,皆顺着声朝令约看来。
“……”
令约为眼前景象发懵,此前想问的话这时一句都吐不出。
“愣着做甚?请贺姑娘来上头!”一道苍老的女声打破僵局,隐隐透出些兴奋。
“阿婆,肃静。”守在门内的小衙差提醒道,至于为何衙差守在门槛内而非门槛外,还需从“纵容”二字说起——
黄梅雨天,年迈的婆子伞也不撑便奔来衙门前观案,大人常教诲说要尊老爱幼,他们总不能由着老人家淋雨,唯有默许人到踏跺上避雨……这一默许,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上头,逼得两人退回门槛内。
反正也不是头回有这事,大人说了不是大案也不必太拦着——要怪就怪他们宛阳县衙门槛太高,听说有些地方衙署正门前平坦着呢,真真是为民着想。
老人闻言,声音弱下些:“小官爷说得是,老身一时疏忽,忘记身处何地,”她致歉声,忙又回头低声问众人,“贺家姑娘能来上头罢?”
“能!”
众人齐声,一面默契让出条道,人群外的令约吃惊到久久没能挪动脚步,最后还是马四娘子拍了拍她肩:“贺家妹子去罢,我若不是有事耽搁来得晚,也想去前头。”
“你男人、你婆婆、你嫂子、你妹夫都在前头,竟还不知足!”有人羡慕出声。
令约看她们几眼,心底虽古怪不已,但还是不打算放过送上门的机会,收起油布伞,冒着细雨穿过人群来了踏跺上。
适才唤她来上头的正是四娘子的婆婆,宛阳有名的“闲话商”郑稳婆。
一见令约,郑婆子搓了搓手采访道:“今日的事姑娘怎生看待?”
“……”令约觑她眼。
郑婆子也热忱盯着她,不单是郑婆子,周围其余人也都如此。令约再顶不住,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我尚不知今日出了何事,还请阿婆细说一二。”
“嗤。”有人从旁笑话声。
令约转头看将去,微愣。
上来时她随意瞄了眼阶上众人,当时只见有人抱着小儿,这时才看清后面那张脸,可不就是方才两个妇人议论的霍涛么?
霍涛唇角笑意还未落下,怀中抱着可爱小儿,竟有几分慈爱相?
令约教这恐怖念头吓到,短暂扫视一眼后立马转回目光,这时郑婆子也放下高高挑起的眉毛——
她先前怎么也没想到令约会不知此事。
“姑娘怎会不知?里头两位可都与你——”马四话说到一半,被他老娘捂住嘴,“老四的意思是,里头是霍三公子和方家在对峙,我们心想姑娘多少是知道些的。”
果真和方家有关……
令约朝公堂里面看去,可惜今日天阴,隔着雨帘看不清里头是何情形,更听不清,只依稀见得一人跪在地上。
应该是方家人?
她揣测着,郑婆子已利索翻起嘴皮子:“此事我们仅是听得些传闻,具体还不知晓,传说是霍三公子检举了方公子,道其过税卡时与税官行贿,瞒报长短,匿了不少税呢!”
马四紧跟上:“不单如此,那方琦为了少纳税款,竟还跟人订了‘大小书契’!”
郑婆子再接下去:“说到底还是教那‘东西南北风’害的,那事骗了方家不少银两,之后竟也打起歪主意来。”
“娘欸,这事难说,可还记得传闻中霍远的遗嘱?说不准从方家老爷主事起就有了这勾当。”
“有理有理,那霍远称他们买山开道,垄断……”
说到兴头上,母子俩竟连一旁站着个霍家霸王的事都忘来,无处不扯上句,最后还是门内一个衙差叫他们声:“娘,四哥!”
此人正是马四那位在衙门里当差的妹夫,经他眼神提醒,两人这才及时打住,默契收回话,齐声问起令约:“姑娘怎么看?”
令约:“……”这让她怎么说?
“依我看,方琦待会儿就该吃板子。”说话的不是令约,而是霍家某无赖,众人听声俱看去他那儿。
霍涛兜着怀中小儿,似笑非笑挑着眉:“鄙人近日酷爱学习,大赜律令里凡与经商有关,都瞻阅熟读,方琦此番偷税漏税,又是收买税官谎报长短、又是与人订‘大小书契’,若不是狗胆包天决做不出这事,按大赜律令,少说处以十倍罚金。”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写着不信——不信这是从霍涛口里出来的话。
霍涛浑不在意,接着话道:“倘他敢在茶盐生意上匿税,想必是要上缴去半数家产,去牢里蹲上一年半载……不过我猜方琦此人还没这胆量。”
“那、那吃板子是?”人群里有人与他搭话,藏在伞下不知是谁。
“横竖逃不过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岂不是能将人打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此人虚伪之至,岂会比我先去?”
“……”那、那还是您先“去”比较有道理。
没人吱声,但霍涛像是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嘲讽道:“在诸位眼中,我霍某人是彻头彻尾的歹人,光明正大为非作歹哪比得过虚伪之徒背后耍阴招高尚?毕竟虚伪之徒会以匿税得来的绸缎低价售与你们,以此算计对家绸缎铺,而我霍涛只能为了对付虚伪之徒请诸位去闲云居白吃白喝,哪能比人家活得久?可是此理?”
话落,不少人垂下头,看似汗颜。
令约则再一次惊讶……惊讶霍涛如此能说会道,那他为何总被兄弟说得哑口无言?
“啪——”
一阵清脆声响突然传出,只见霍涛面色骤然阴沉,拉开覆在脸上的小手,冷声道:“赔礼。”
“咿呀咿呀。”他怀里的小团子挥挥小手,再朝他脸上招呼一巴掌。
旁观众人瑟瑟发抖,生怕他发怒将孩子摔到地上,又或是直接拿他们撒气。
小孩子打了霍涛两下,立马蹭去他胸口叫上声:“祖母!”
霍涛看似习以为常,并不惊讶,只驾轻就熟地纠正道:“叫爹。”
“娘。”
“叫爹。”
“娘!”
“叫爹。”
“娘!!”
两人忽玩起“你让我叫爹我偏要叫娘”的迷惑游戏,众人见场面并非他们所想那般暴怒扔孩子,松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慈祥的父亲罢?
正想着,便见慈祥的父亲冷着脸将怀中小儿塞到霍洋怀里,小孩儿也不哭,乖巧换了个怀抱,而后抱着霍洋叫道:“伯父!”
霍涛面色更黑:“……”
霍洋:“……”求求你也叫我娘罢。
令约:“……”这小孩有点意思。
出了这么一茬事,气氛忽也冷下,衙门外恢复此前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的场面,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只知雨慢慢停下。
郑婆子等得倦了,打了个哈欠:“怎的还没个结果?”
“娘不急,估计快——有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