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道:“苏大人被人捉住文章里的错处狠狠参了一把,圣上雷霆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你父亲与他有书信往来,也被牵连其中。”
“这也没什么要紧。”裴舜钦打断他娘,“这世上不会再有比爹还要小心谨慎、忠君爱国的人了,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在信里说一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就放心吧!”
裴舜钦言语间对裴由简多有不敬,张氏心生不悦,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子,又念着难得和他说一回话,最后只是避重就轻地叮嘱道:“京城派来的按察使有你父亲和大哥应付,也用不着你去做什么。我叫你来就是要叮嘱一点,非常时期,你仔细收敛些,别出去惹是生非。”
“知道了。”裴舜钦不耐烦地答应一声,不等张氏再说话便起身告辞。他脸色有些难看,张氏以为他为着不能出去玩不高兴,也不甚在意。
裴舜钦悻悻走出明月楼,院子里蝉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到后花园的小池塘,弯腰随手捡起块石头,用力往池面一扔。石头咕咚一声入水,蛙声停了一瞬,响得更加欢快。
他虽纨绔,却也明白苏大人下狱应该不只是因为说了错话。
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断,他的父亲裴由简被排挤出京,辗转十年,任地离京城越来越远。如果再牵连进党争,裴家无权无势,下场只会比上次更惨。
裴家烧得了别人寄给他们的信,管不了自己寄出去的信。空口都能编出三分流言,更何况有白纸黑字在手。新党来势汹汹,决心要趁这次机会剪除羽翼,谏文弹劾信一篇一篇地往上呈,事情往最糟的情况一路狂奔。
按察使到宣州后没几日,京上就下发了一纸令文,令裴由简将知州一职暂时交由通判代理。通判代理州务后,每晚点卯似地往乔府跑,与乔用之商量州内事务应该如何处理。
宣城的达官贵人都住在城东,乔用之还乡后将宅邸置在城西,不愿来往酬酢的用意不言自明。
通判每天厚着脸皮,不辞辛劳地横跨整个宣州城前来谒见,实在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苏大人一案说到底是个党派之争。
乔用之十七岁入仕,历经四朝,终以太师致仕,得封温国公。他的长子乔襄现正官拜参知政事,深受当今宰执岑安的器重。
如今乔襄在京中力排众议帮助宰相岑安推行新法,而世人皆知,乔用之曾在朝堂上公开反对过岑安提出的新法,并与之数次论战。
裴由简当年因为反对岑安的主张被排挤出京,而且关系七弯八绕地算下去,裴由简还算是乔用之挚友的得意门生。
情由复杂,稍微处理不当便会招来无妄之灾,通判亦步亦趋,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这晚乔景将燕窝羹送去祖父书房,听下人说通判还未离去,便坐到分隔书房与内室的屏风后安静等待。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通判一件件禀报州事,心里只是想着燕窝羹再放下去就要凉了,得着人去温一温。她双手握住温热的燕窝盅,等得有几分不耐烦。
“下官今日接到大理寺谕令,要求即日押解裴大人至京,询问苏大人案情相关。”
裴由简一个文官要进大理寺?!
乔景听得这个消息震惊万分地站起身,一个失手打翻了燕窝盅。瓷盅落地发出声巨大的声响,屏风的那一边一下没了声息。
“景儿?”乔用之吓了一跳,扬声询问乔景。
乔景回过神,捏住有些发颤的双手,持重回道:“不必在意,我不小心摔了碗罢了。”
乔景的声气有些不同寻常,乔用之扫过眼案头上摊开的令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小小插曲,通判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道:“乔老,京上既已下发令文,那下官明日便安排人手送裴大人上京?”
房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一地碎片,甜热的香气弥漫开,乔景屏气凝神地立在屏风后听祖父的回应,不知不觉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一团。
“裴大人到此地后政绩颇显,深受百姓爱戴。苏案尚未水落石出,贸然将裴大人押解上京,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非议。”
听到乔用之如此说,乔景吊着的心砰然落地。
小小通判可不敢私自扣押大理寺下发的通牒,他试探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乔用之拿起文书,笑道:“事关重大,老夫暂且留下这份文书。若是京上有人问起,通判直说便是。夜已深了,通判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先请回吧。”
乔用之发了这话,通判识趣地不再多问,当即告辞回家。书房里只剩乔用之一人,他清清嗓子,向后慈爱唤道:“景儿。”
乔景绕过屏风缓步走到前面,乔用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想起刚才的失态,有些发窘,脸上浮起了片红云。
乔用之晃晃手里的文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乔景轻咬下唇,没有正面回答爷爷的问话,而是问道:“爷爷打算怎么处理裴大人?”
乔用之心头闪过丝玩味:他这个孙女儿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此时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裴由简的处置来了?
乔景表面镇定自若,眼中却隐隐有几分期待,乔用之心里有了几分思量,便说:“大理寺下发的牒,我也扣不了几天。”
祖父的态度突然反复,乔景心头咚咚敲起鼓来,她急道:“但您刚才不是对通判说裴大人深得人心,不好用重刑吗?”
“我说有何用?”乔用之悠然一笑,提点道:“景儿,我已经致仕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扣下文书?
乔景不解望向乔用之,乔用之看着她谆谆道:“景儿,你实话告诉爷爷,你是不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裴家人,所以今天才会想要帮裴大人一把?”
乔景的确是因为裴舜钦缘故才会想帮一下裴家,乔用之这话戳中了她最隐秘的心思,她摇摇头,脸却欲盖弥彰地红了。
乔用之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不自在。
“景儿,你有事情瞒着爷爷。”
“没有……”乔景细声细气地反驳,脸更红了。
她的神色明明就在说有,乔用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景儿,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在乔用之面前撒谎绝无可能,乔景垂眸避开祖父威严审视的眼神,忽而觉得紧张不已。
她对裴舜钦的喜欢由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从没想过要告诉别人。可如今纵观全局,整个宣州城除了乔用之,再没人能保下裴由简。
“爷爷……”她低低说着,迟疑看了眼乔用之,乔用之用眼神回应鼓励她继续往下说,鬼使神差地,她跳得急促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以极冷静的口吻说。
乔用之大睁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景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能顺畅地说出那句话,可话出口的一瞬,这些天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烦乱和感伤倾泻而出,让她感到种莫可名状的轻松。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温和而坚定地又说了一次。
☆、第三章
乔景动心,不是因为裴舜钦潇洒不羁地从长街打马而过,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为他动心了。
六岁时,她陪乔用之去参加白大人的七十大寿。大人们应酬往来,她百无聊赖,乔用之便让乔若带着她去后面的花园打发时间。
那年乔若九岁,正是招猫逗狗一刻闲不着的年纪,兄妹俩一路斗嘴一路逛园子,走了半晌,乔景累了,好不容易寻了个秋千休息。
乔若催促乔景快走,乔景不乐意,赌气让乔若要走自己走。乔景话冲得很,乔若也起了脾气,两个小孩儿争执几句,乔若当真将她撇在原地,扭头走开了。
乔景为着自己的小小尊严没有跟上去,等她气鼓鼓坐了好久,气消了想要回去找乔用之告状,结果往回走过两个岔口就迷了路。
春日百花盛开,院子里花团锦簇,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片,她无头苍蝇般在园子里乱撞,兜兜转转走到满头大汗也没碰见一个人。
乳母讲过的神怪故事一件接一件跳进脑子,乔景频频回头,唯恐花妖狐怪从背后扑上来将她抓走。她越走越快,最后躲到株海棠树下,整个人屈成一团瑟瑟发抖。
一派明媚的春光里,她紧靠着树干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住,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吓得收起眼泪,蹭着树干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完了完了,妖怪来抓我了。”
乔景绝望想着,双手扒住树干,谨慎地伸头看向了花树的另一边。还没看清什么,一枚石子朝她射来,将将从她脑袋边蹭过。
“喂!小心!”
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一边嚷,一边急忙从杜鹃花丛里钻了出来。小公子唇红齿白,穿着身已经被他搞得皱巴巴的月白绸衫,看到自己差点闯了大祸,表情后怕不已。
“怎么是个人?”他甩着手里的弹弓,嘴硬地抱怨。
乔景呆愣愣站着,小公子纳闷地嘟囔声,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
“喂?”
乔景回过神,捂住眼睛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喂,你别哭啊!”小公子吓得一抖索。
乔景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别哭!别哭!别哭啊!”
小公子说了半天毫无效果,只能拉着她胳膊认错,乔景一别胳膊,转了个方向,眼泪仍像跟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你打我!你打我行吧?”小公子抓起乔景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乔景想要甩开,他涎皮赖脸地拽住,就是不放手。
乔景怯生生看小公子一眼,小公子抓住这一眼,从腰间扯下个蝈蝈笼递到了她跟前。
“你看这个!”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奇心瞬间压倒了恐惧,乔景脸上挂着泪珠,一瞬不瞬盯着小公子手里的蝈蝈笼。
“看!”
小公子打开蝈蝈笼,一只青翠的蝈蝈从筒里探头探脑地爬出来,甚是健壮威武。
乔景向来怕这些东西,她大叫一声,扬手打翻了蝈蝈笼子。蝈蝈落到地上蹦上片草叶,立时和周遭容为了一体。
“喂!”小公子气急败坏地大嚷一声,马上趴在地上找已经蹦得无影无踪的蝈蝈。
他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模样煞是好笑,乔景心怀歉疚地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公子不高兴地抬头看向她。
“对不起。”她赶紧道歉。
小公子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垂头丧气道:“算了,你我扯平了。”
“舜钦!舜钦!”
凉亭那边遥遥传来位少年的声音,小公子一吐舌头,当即向乔景告辞:“我哥叫我,我得走了。”
乔景好不容易碰到个人,听得他要走,忙拉住他衣袖急道:“你别走,我……我找不见路了!”
“找不见路?”小公子一皱眉头,“你走丢了?”
乔景连连点头。
“裴舜钦,你给我滚出来!”
少年带着恼怒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公子犹豫一瞬,拉起乔景就走。乔景懵懂地由他拽着,在花园里转来转去,没一会儿就拐到了主路上。
“阿嬷!”
乔景看到阿嬷一脸焦急地往园子里走,身后还跟着臊眉耷眼的乔若,眼睛一亮,马上跑过去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唉呀,小姐!”阿嬷一把将她抱起,谢天谢地地谢个不住。
“你怎么找到路的?”乔若问她,她费劲地扭头从阿嬷怀里往后张望,这才发现身后已经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