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些心虚,这节骨眼上闹上一场,又打得这么重,别是添了麻烦罢。
“再遇这样事,不必留手,”钟应忱平静中含着几丝冷意:“周家老爷子还是闲了一些,已经病倒在床还有这样心力。”
不多加几把火怎么对得起他这样殚心竭虑,从池小秋下手来找麻烦?
高溪午笑有些僵,缩了缩脖子坐得远了些。
好像…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到了第二日,还未到开堂审案之时,便有人拍响了钟家的门:“钟大人,刑部有人投案!”
周家的龚姨娘前一日从公堂回来,只过了一晚上,一大早便着一身素服,跪在了刑部大门口。
刑部尚书同大理寺卿都已上了年纪,几天不得安眠,本来十分困乏,硬是让她这一举动给炸醒了神。
“你…你…”刑部尚书惊得话说不囫囵,花了一会时间才捋直了舌头:“你是说,周家大太太和小公子是你杀的?”
“正是,”堂上都各有异色,最冷静的竟是龚姨娘,仍旧是同昨日一样的态度,不疾不徐道:“当日,是我买通了船上的仆从,半夜放贼人上船,本是要将主母和小公子杀了,不想惊动了丫鬟叫嚷起来,只得凿船放水,淹了整船人灭口。”
十几条人命让她几句话淡淡说来,并没什么波动,却让人无端胆寒,而这干脆劲也让人有些疑心。
大理寺卿干着嗓子问:“你为何要…”
龚姨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竟好似十分奇怪的样子:“自妾入周府,老爷十分宠爱,早早便有了身子,有了一个哥儿,安安稳稳长到三岁,偏在小公子落生一日咽了气,大人若是妾,会如何猜测?”
她半偏过头,看向钟应忱的方向,竟让人听出些挑衅之意:“昨日不是听这位大人说,找着了冬绣?一问她不就知晓妾所言是真是假?”
怒意慢慢从骨骸深处奔腾而起,钟应忱紧紧地,紧紧地盯住她。
他长在周家十几年,竟不知龚姨娘有这等成算。
便是已经决意要做周家脱罪的踏脚石,也要将脏水泼到阿娘身上!
第190章 堂前逼问
一过数年, 生活的风霜磨人,将当初娇嫩的小丫头磨成妇人模样,也只能仔细看才能窥见当初一点轮廓。
她日子过得显然苦, 深蓝的布裙洗得褪色, 被拉上堂时十分惊惶, 等刑部尚书再用力一喝,更是抖成一团, 什么也说不出来。
“龚氏是如何雇人杀害主母和小公子的?快些道来!”
“说!”
偏生审案两人急于结案,声声逼问, 更是让冬绣惶急, 只知道胡乱点头摇头,根本做不得证。
“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
刑部尚书冷冷看他一眼, 不做声, 钟应忱便当他允了。
“冬绣,周大兴登船送周家主母上京之前, 可留了什么东西, 或是什么话与你?”
越是过得不好,越是难忘曾有过的珍惜, 众人紧盯之下,冬绣发怔的一瞬间,好似当初的春花秋月好时光重在她身上焕发生机,又在下一息萎落, 更加瑟瑟。
她上堂前,便已知道会说些什么话, 可也知道,这话一说, 那个当初许了终身的人,不管出自何因做出的事,都要重拾到这白日烈阳下被反复捡视。
“兴哥…周大兴走前半个月,总是叹气,同和我悄悄说过,这回上京上头赏了个差事,若是做成了,便能拿了赏钱求了恩典带我出去,置上几亩地当老爷太太。后两日又托前院的金奴儿给我送了个包裹,里头都是金银玉首饰,我原吓得不行,不敢收,他觑了空寻我过来,再三许了说是龚姨娘赏的,莫要声张便好。”
此次她作证指向的人,是堂上都属意想要推入的方向,自然没什么人打断,冬绣胆子便大了许多。
“后来,他跟着主母上了船,便没了信儿,直到十几天之后,老宅才传过来消息,说寨子的人杀了太太大哥儿和整船的人。我又慌又怕,那包东西也不敢藏在屋里,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放在外头收着,没过几天,窦姨娘同老爷回来,趁着没人时唤了我进二门,问了许多话,总和周大兴脱不开干系。”
她大胆觑向旁边的龚姨娘,见她半垂着头,神色淡淡,竟无半点分辩之举,可仍让冬绣想起当初那半个时辰的寒意,打了一个颤。
“我装傻,总说不知道,龚姨娘问不出什么,只得放我回去,等我回了屋子,才看见箱笼让人翻了个遍,过得几天,姨娘房里的丫头私问前后院的人,有没有见过几件金银首饰,我便晓得不好,偷使人捡个地儿把那东西都埋了,找个由头让我娘接我回家嫁人,走得远远才好。”
刑部尚书忙问:“那包裹可还在?”
冬绣忙磕头道:“后来我放心不下,寻空回去挖了出来,不敢出脱,重藏起来,里头东西都还在!”
堂上便着龚姨娘房里丫头来认,凤儿只看了一眼,便跪地道:“正是姨娘原先在老宅时常梳头用的点翠银插梳,这个玉镯子还是老太太在世时候赏的,后来姨娘说带在路上,兵荒马乱的不知丢在哪里了,让咱们几个去找,也没见着。”
刑部尚书心中松了口气,从卷宗尸格来看,这周大兴是妥妥的内贼,而今有物证又有人证,证实指使周大兴的便是龚姨娘,此案便可作结了。
他便虚虚按了一下惊堂木,问龚姨娘道:“你买通仆役,勾结山贼,杀害主母小公子,此罪你可认?”
龚姨娘叩头有声,波澜不惊的模样:“妾知罪。”
刑部尚书喝问道:“此事可有同伙?家主可知?”
龚姨娘轻笑出声:“老爷说得好时,是个平和的,说得不好,最是无用,只要有人伺候有酒吃,旁的什么也察觉不出,大公子到底是他亲生子,妾如何愚蠢,也不会让他知晓。”
此时,刑部尚书已将周大老爷从牢里提了出来,若真按龚姨娘说的,这也是个可怜人。
正房夫人因妒将他长子害了,小妾出手又将他嫡子杀了,只他被瞒得密不透风,还无故被传上堂来走了一遭,让旁人猜忌唾骂。
因此他问话也很客气:“周于安,龚氏说得这些你可知情?”
这会,只要不想将自己搅弄进人民案子的,都会说不知情,周大老爷也不例外。
“我…实不知…怜儿她有这样主意…”
他遮掩神色的功夫并不到家,硬是偏过头去不看龚姨娘,面上却不由自主透出痛惜愧怜,余光不由自主往旁边瞄去,连名字都叫得同往日一般情意绵绵。
这次,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有些发恼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上道,脑子里进水的蠢货,他俩百般要拉他出泥潭,周大老爷却自个往下坠,一个接着一个挖坑。
好在龚姨娘是个知事的,她转身凄然看他片刻,重重顿首,哀求道:“妾走至这一步,全是自己糊涂,辜负老爷厚爱,幸而两个小主子都是长在主母膝下,又是老爷骨血,自然同妾不是一般心性,还求老爷照看。”
可周大老爷的脸色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竟是掩面泪垂:“你…好生去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坐在上首的刑部尚书默默咽下一口血,便想要结案。
“周家龚氏,谋害主家,罪在不赦…”
“且慢,大人,此案还有些不明处…”
“钟大人!”刑部尚书加重了语气:“龚氏已然认罪,又有冬绣为证,还有何不明?”
“下官不明的,便是龚姨娘话里的蹊跷处。圣上极看中这案子,若是推敲存了些漏洞,朝会上分说起来,大人也难做。”
钟应忱于此事上全无恭谨之态,左都御史跟着和稀泥:“这话…也有理。”
锦衣卫默不作声,显是站在钟应忱这一头的,刑部尚书只得缄口,一扬手。
要问赶紧问去!
钟应忱转向龚姨娘:“龚氏,你起意杀害主母,必定不是为了妒罢?”
已经要豁出性命了,还要被讥讽质疑,龚姨娘也起了火性儿,冷笑道:“大人年轻,怎知道女人妒起来,便是自己没了命,也得争个恩宠高低,更何况是旁人的性命!”
“可本官所知,那谢夫人自嫁入周家,远不如你得宠,主母逝去这五六年间,龚姨娘甘于妾位,从不许人提什么二房夫人之语,想来也不在意这名分,妒字由何而起?”
钟应忱咄咄逼人,不给她辩解机会,便转而问冬绣:“你既在周家长大,自然十分清楚,不知周家大老爷待太太和姨娘如何?”
冬绣老老实实道:“龚姨娘是在太太进门前便收了房的,才一年便有了哥儿,老爷正经办了酒,全家都改口做姨娘,太太也没说什么。后来太太生大公子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老爷便有些不喜,连看都没去看,刚出门去便听说姨娘屋里的小哥儿同丫头玩藏人,失脚跌进井里头,连惊带吓又呛了水,便没了,老爷忙着照看龚姨娘,总得有半个月不曾去看过太太和大公子。”
钟应忱追问:“那时府里便有传言,说那小哥儿是太太下的手么?”
“大人说笑了,龚姨娘能抬上来,还是太太点的头,小哥儿一向是龚姨娘照看,那日太太正生着哥儿,哪有什么气力再管其他的!且已有了个公子,又哪里要去害个没长成的哥儿。倒是…”
冬绣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大老爷:“倒是大老爷,总说大公子命格不好,克死了自家哥哥,因说得多了,老太爷还下手管教过,太太便也冷了心。”
周大老爷方才只顾悲泣,并未留意话题此刻又绕到了自己身上,依旧在拿袖子拭泪。
龚姨娘却敏锐地觉察到这问话的人,语中何意。
命案要紧的是寻到真凶,余者便没那么要紧了,可这个隐在暗处看不清面目的御史大人,每一句话都是要将她起初所言犯案因由,追问得干净明白。
谢氏已然故去,还有谁会更在意她的名声?
一种可怕的猜想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钟应忱并不给她再去细思的时间,一个个问题紧跟着抛出,如尖刃利矢,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昨日审案时,秋大曾说,庐阳县令审案时,大老爷着人打制长刀伪冒物证,将此案草草做结,这样大事,总非姨娘一人能做主遮掩得过罢?”
龚姨娘冷笑:“我既是老爷宠妾,费些银子,总能使得动老爷身边的体己人罢?有有什么疑惑的!”
她说得仍旧理直气壮,可钟应忱一番梳理,早已有旁听的觉察到了不对,锦衣卫中便有人问:“笑话!你一个妇人,能使得动小厮,难道还能左右庐阳县令办案不成?”
钟应忱从暗处跨步出来,不去理会龚姨娘陡然悚然惊恐的神色,将两张单子放于案上。
“此次往庐阳,本官又着人重新查验沉水的船只,与当日周家定船时下的单子相比对,却有件趣事,这上头定下的官船明明是大件杉木,可做整船骨架,可当日的沉船却是数根小材以铁环束之,偏那铁环缝隙极大,是故意做了让人方便撬开的。”
钟应忱将那订单按在桌上,抬首直直望过来,两目对视之际,龚姨娘觉察出了久违的胆寒。那双眼睛,明亮,剔透,有神,跳跃着森冷逼人的寒焰,像极了记忆中的谢氏。
钟应忱慢慢逼问:“龚姨娘那时未曾当家,总不至于,连定船的事,也是你做主过问罢?”
他转向惊恐愤然的周大老爷:“这上头的字迹,大老爷可愿一一比对?”
“若是不愿,也是无妨,当日大老爷生怕案子结的慢了,便是着人造伪证也要将这杀人罪责推与山匪,可怎么忘了,那杀了满船人的山匪,便是死在了横县当日你们下榻的客栈后山里,埋人的时候,并没搜查干净,竟还落了些东西。”
钟应忱掏出一枚田黄印,慢慢抬手,露出下头刻的字。
“元竹客人,不正是大老爷十八九岁给自己起过的诨名么?”
这些话,在他心里滚动了许多遍,一旦有了迸发之机,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哪怕周大老爷指着他翕动嘴唇连声恨道:“孽障…孽子…”,哪怕龚姨娘勃然变色,他都不曾有过多余的情绪,只是将自己拿到的所有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尽数呈了出来。
周大老爷没有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泰然处之的本事,指着钟应忱方破口大骂两句,便让喝令堵住了口,只能呜呜作声,拿着要杀人的眼神死盯着钟应忱。
此刻连堂上的人都看出了不妥之处,钟应忱同平时相比,太过激然,而周大老爷刚才叫的那句“孽子”又好像指示着什么。
可去年,钟应忱的身份是皇帝使人对了黄册亲自查定,不管如何,都再翻不去波澜,只得将一些猜疑咽到肚子里,权作不见。
要帮同僚出脱,也没有引火烧身的道理,刑部尚书心中叹了口气,目示左右将周大老爷重又押了起来,去了堵口的碎布,却对他能分辩清楚不作什么希望。
果然,周大老爷又哭又笑,疯了一般。
“为何不早早将你淹了,大师说得果真不错,灭家克宅,灭家克宅,害了全家,害了全家啊!”
从早上闹到了晚上,本以为能顺利作结的案情,竟然又打了好几个结,转回到了周大老爷身上,刑部尚书两指按着太阳穴,断了要保周家的想法。
便是对不住周家,也并非他之过,自家人闹了这样没人伦的事来,还养出周大老爷这样的蠢货,他若敢保,下一个入狱的便是自己。
一旦想明白了,刑部尚书对着钟应忱的口气就和缓许多。一边命左右将周大老爷,龚姨娘都尽数押起来,一边对着钟应忱叹气。
“十几条性命,确是凄惨!谢家已敲了登闻鼓,告到了圣上面前,自然不能不知前后因由,便草草做结。我看此案,钟御史倒是查得详细,不知可有些别的线索,能将此事捋得清楚明白?”
他也能看得明白,这哪里是让都察院和锦衣卫来做监察,分明是顶着由头,让钟应忱介入此案。
既是要做个挡箭牌,倒不如更清闲些,且——
刑部尚书看了一眼方才那二人所跪处,不论如何,能做出这样事的人,着实令人发指,他听着已是灰心,倒恨不得将此事尽快砸实了。
此时虽有物证,却还缺了口证,瞧着周大老爷疯疯癫癫的样子,哪里说得清事来?他也不能将这样的因由呈到朝会上作结罢。
钟应忱笑得和和气气:“两位大人辛苦这两日,不妨多去休息,此事便交由下官罢。”
所有的过程,仍是他推理之后的猜测,仍有不通之处,总要听那两位粉墨登场,说个清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