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拟了菜单,还另作了一份花签给那桑夫人解闷,这会看来,分明就是一腔好心喂了狗!
才骂道这一句,池小秋自己呸了两下。
狗这么知礼懂事,哪能这么辱没了它!
“无事,两方人难免针锋相对,最是难办,可若有了这第三条路子,倒现给我递了一个空子。”
钟应忱拿定主意,将神色放得格外轻松,站起身来:“这官舍太过狭窄,我去后街定个客房,给薛师傅歇息。”
池小秋这会才活泼起来,也站起来:“我把中午做的饼子给师傅热一热。”
屋内只剩两人,薛一舌才问:“你可有十分把握?”
钟应忱坐到书案前:“只有三分。”
狼毫笔轻点沉墨,迅疾在纸上写下行行工整字迹,不过片刻,钟应忱搁笔,将那封纸交与薛一舌。
“你这是…”薛一舌才一触到那上面的三字,墨色沉沉偏灼人心,将他烫得往后一退,怒道:“你是在拿自己做赌注么?”
在他的怒视下,钟应忱站起,安然道:“薛师傅,若是赌了,尚有生机,若是不赌,我便无路可走。”
他重又将那信递过来,温和地笑了:“我可以赌,可小秋不能赌,她还很年轻,有许多菜要尝,有许多地方要走,还有池家的招牌挂在心上,有我很好,无我亦可。”
薛一舌心一颤,声还硬着:“你既想得这样清楚,当初就不该招惹她。”
“薛师傅,若是人都能控心于己,便不必有圣人规训,亦不必有刑堂律法,钟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能反复推算人心,却算不过心头一点悸动。
薛一舌将那张纸塞进袖子里头,哼道:“明日不就是朝会?成还是不成,不过只剩这一日功夫,你有闲心写这个写那个,倒不如好生睡觉,攒足精神,明天去面陈圣上。”
池小秋走动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离门口还有老远,两人就颇有默契,转了话题。
“我送师傅出门去,前儿刚想了一个酥油方子,正好帮我瞧瞧。”
池小秋同薛一舌半年不见,定是想得厉害,天还大亮着,街上走动人多,钟应忱难得大度一回,点头笑道:“莫要回得太晚。”
薛一舌原本担心池小秋嫁了人,又往这京里来,该是荒废了手艺,不想她反倒多见了许多北地菜色,记录留意了许多各地食材,已能自己编出不少菜谱来。
池小秋活泛,精神又足,好容易抓到薛一舌,恨不能将每日所思所想都尽数同他挨个道来,开始时还听得欣然,到底年纪大了又连着奔波好几日,等池小秋说得口干舌燥之际,他已经靠在椅背打起盹来。
这徒弟也体贴,又让伙计帮忙擦脸,扶上床去,甜甜道一声:“师傅好睡,我明儿再来看你。”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候,池小秋站在路边,趁左右无人处,拿出那封书信来。
她费了许久时间,正是为了拿出它。
同钟应忱呆得久了,肚里也有不少墨水,上面的字正是馆阁体,十分好认是谁的字迹,亦不难读。
钟哥确实不负状元之才,连和离书也能写得这样文采斐然。
可真不凑巧,偏碰上了这样的娘子。
不过嚓嚓几下,这封脆弱的纸张就被轻而易举撕成了一片片,放在火匣子中付之一炬,连个残张也没留下。
她池小秋,脾气犟,心眼直,认定的人不后悔,点过头的路不回头。
想撇下,连窗户都没有!
第二日,钟应忱起得早,鸡都不愿叫的时候,他自己不得不起来当值不算,还将池小秋也推起来,认真地跟她建议:“你要不要去高家住上几天?”
“我听高兄弟说,他甚是想念你。”
池小秋木着脸看他一眼——高溪午就是有这个想法,也必是不敢当着钟应忱的人的面说的。
世上最长的路,就是钟应忱的套路。
可谁让她被吃得死死的。
叹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池小秋不会让钟应忱有半点分心,她十分配合地洗脸穿衣,送他出门前,难得温存了一回:“你要好好回来。”
“好,”钟应忱点头,还跟她琢磨:“我今儿回来得早,顺路走南街胡同,你是要安风娘铺子上的肉龙还是要旁边曹婆婆家的松节糖?”
“都好。”
只要是你带回来的,都好。
池小秋都不知一天过得这样漫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扯着狂牛一样的时间,想让它往前踏步,它偏要往后面挣去,化作杏子树光秃干巴的影子,日光不转,影子就不动。
高家离官舍只有两炷香就能走到,但它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去得,唯独今天不行。
夜幕降下的时候,池小秋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她没能等回钟应忱,但等到了齐娘子的消息。
官舍其他的住户都避她老远,唯独齐娘子趁夜悄悄敲开她的门,眼中满是焦虑同情,攥住她的手安慰:“你不要慌不要乱,好生想想,到底之前得罪了谁,这冒籍科考的罪名可大可小,可如今是让人在朝会上直接捅了上去,便只剩下是真是假了。”
她又重重叮嘱了一句:“若要找人,必要擦亮眼睛。”
池小秋还能笑微微答她:“谢谢姐姐。”
这会,凡是能愿意冒着风险同她说这些的,都是一辈子的朋友。
没等过当夜,高溪午和徐晏然便坐车过来接她:“这里人多口杂,消息难递,不如我们那里独门独院,关起门来好商量。”
池小秋等呀等,终于等到了钟应忱托薛一舌带出来的口信。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齐娘子,高溪午和薛一舌从各方带回来的消息拼凑在一起,让池小秋堆出了那□□会时的情形。
这不是第一个人上题本,参奏钟应忱冒籍科试,先前的被压中不发,这次朝会之上,上书的是桑罗山。
池小秋对桑罗山了解一二,这个人,性子狠,若不是有十全把握我,万万不会自己跳进这个坑里。
事实却是如此,他给出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在,足以证实,钟应忱来到柳安县之前,根本不是信州风罗人。他录于柳安黄册上的原籍,经查认,无人认得他。
科考冒籍已是大罪,事涉欺君,更是不赦,当场便拿了人入狱。
无怪旁人对池小秋避之不及,此事一旦落实,足以牵连家眷。
高溪午反应同池小秋当初仿佛,攥着拳头一下捶下来:“这桑小子,分明是狗娘养的!”
池小秋看着薛一舌神色,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此事要查也好查,金陵的黄册库重兵把守,一旦入库再难拿出删改,一一比对便可。”
薛一舌说得慢悠悠的:“此时人在内狱,旁人插不上手,是件好事。”
“可内库里…”池小秋还在挂心。
薛一舌打断她:“你只想想,为何第一个题本,今上压中不发?”
池小秋一点便通。
黄册旁人改不得,可有人能改得。
“可那位…”池小秋悄指了指:“为什么…”
“小秋,你可知道钟哥是谁?”
薛一舌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头一次说了钟应忱好话。
“从开朝算起,连中三元之人,不过两个,历朝数来,不过六位,二十以下者,绝无仅有。”
“钟哥儿拿出的筹码,便是他一身才华!”
第181章 敲肉羹
吴家酒楼里, 正有个相熟的客人拉着伙计不悦质问:“这豆腐皮怎的变了个味道?上月刚上新的菜单子上全没有?小爷也是你们这地儿的常客,这第一次带兄弟来喝酒,就怠慢至此?”
伙计连连赔笑告饶:“实是我家后厨的大师傅家里遇了急事, 这几道菜若非她是做不出好滋味的, 却是小店的过错, 这盘金豆腐便算饶给爷的,再送一壶桂花酿, 可好?”
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只得悻悻整了衣裳:“那就速速送上来罢!”
刚坐下忽又问:“那大师傅何时能回来?定了日子我再请人过来吃酒!”
“谢爷盛情, 只是这却不好说, 极要紧的事儿,哪有什么准呢!”
桑罗山自斟了一杯酒,垂眼掩去唇边冷笑。
何时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
他自小长这么大, 本该是众星捧月的, 偏在池小秋钟应忱这里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状元让他拿了去,美人让他娶了去, 倒是整个镇里, 人人都对着钟家青眼相加,欺人太甚!
可是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钟应忱处处谨慎, 却不知落后三年进四羲书院,周围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声气的人。官话说得再好,总有些言语能露出些缝隙,在哪里长大, 便让哪里的水土风貌浸染着,节令口音惯用语样样都是破绽。
巧之又巧, 当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风罗打听池小秋亲事时,正能遇着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又费力回乡,生活困苦银钱动人心,不过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细都问清楚。
一连问了十余个人,口风都惊人的一致:池家的独生闺女,从没定过什么亲。
那么钟家又从何而来呢?
桑罗山兴奋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动用家里的关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钟应忱所言的家乡,纯是子虚乌有!
纵使衙中文书因乱而毁,总还有田地契纸,族籍家谱,而在钟应忱与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时,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钟姓之人,与钟应忱一般形容年纪。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伫立于院中,彻夜难眠,一如整个镇子都往云桥争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门的时候。
积攒了数年御姐心头的愤懑,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纾解。
算来,钟应忱已入狱三四天了。
漫不经心撇去碎茶,饮了一口,顺手放下一串铜子,桑罗山起身行出。
钟应忱自入京以来便十分高傲,总视旁人的拉拢暗示于不顾,却不知党争之事,哪有什么独善其身,若不择一端而入,便如身处风暴旋涡,徒碍人眼。
他只需轻轻推一个破绽出来,便有的是人四处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时,当初对他不屑一顾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罗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边的小厮低着头,眼中疯狂快意的神色就这样被掩了过去,无人知晓。
离着桑宅还有些距离,桑罗山便皱了眉。
桑家豪富,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产,但租了一个两进大宅,中间还有个小小花园,来往的人也知道是个寻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户,今天却又许多头缠方巾的妇人都挤在宅边四处来看,还有不少挑担的摊贩,也掂脚伸头,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罗山最厌烦俗人靠前来脏染了他的宅子,当下沉了脸,小厮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众人往一清净处站着,赶着跑去问了两句,再回来时喜笑颜开:“大爷,却是宫里传下旨来…”
好似不便明说,挤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爷一去便知!”
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也大,半扶半挟着桑罗山往前走,与平时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着入了门,才进前来,便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