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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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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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比谁都更想拉拢萧明彻,以便彻底压下这个消息。
但当时对方还存着侥幸在做最后观望,萧明彻担心最终会无果,就没有告诉李凤鸣,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上个月太子已经不行了,南境那头又旗开得胜,他们已下定决心与我合作。福郡王府与平成公主府奔走许久,也与多数宗室达成共识。闻家、廉家争取了不少文臣武将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终还得看南境战况。
战场之事向来风云难料,他走时并没有十足把握,便没细说。
“眼下已算大势底定,只待南境战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将带头拥立萧宝珍为储。”
齐国百姓在情感上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为储,但等到封赏了此战的有功女兵,风向必定不同。
反正萧宝珍还小,至少有十年时间可对民众加强教化与引导,滴水总能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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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齐帝因头风症几近失明,整个人迅速衰弱,在许多事上已开始力不从心,所以才急于扶萧明彻上位。
可太子与恒王的长期争斗使齐国上层严重撕裂,各派系之间很难互信。
萧明彻被视作太子一党,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党羽会担心被清算,势必有所动作。
从前的□□羽和皇后母族,绝不会像扶持太子那样对萧明彻倾尽心血。
为防恒王党羽反扑,他们极有可能绕过萧明彻,抱团做出自保性攻击。
萧明彻无母族、外戚强援,若想同时稳稳按住两方,除了争取一些从前两不沾的世家外,还得最大化争取民意支持。
“异国太子妃”这件事对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种天然的伤害。
若不舍弃李凤鸣,萧明彻在储位上就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别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们,实力和民望基础远不如萧明彻,谁都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弹压并整合各派系。
倾举国之力与宋大战的齐国,正面临着种种内忧外患,经不起半点动荡与内耗。
若朝中内斗失控,随便来个小国趁虚而入,都有可能将国战后的大齐打成废墟。
所以,萧明彻与多方反复磋商、推敲,最终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共同拥立萧宝珍这个年幼的小公主成为储君。
她好歹被记在皇后名下,自小养在东宫,若论嫡庶尊卑的名头,勉强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礼法上将就站得住脚。
扶持她,对皇后母族与从前的□□羽只好不坏;恒王党羽也不至于对稚龄小公主太过忌惮。
纵观全局,只有萧宝珍为储,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克制。
这算以最小代价维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亲政之前,由萧明彻带头领宗室群臣暂行“国事众议”之法,对目前对内极需求稳的齐国来说算是最优之选。
“……懂了吗?我没想,也不会继任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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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彻疲惫地趴在床畔,几乎将一辈子能说的软话都说完了,李凤鸣还是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握紧她的手腕,渐渐急恼:“你还装?脉搏都没方才那么弱了。”
被戳穿的李凤鸣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幅度好像很无奈,又好像是纵容让步。
只不过是弱弱一点回应,萧明彻的方寸间却立时有酸甜交加的乱流疯狂涌动。
这让他既无力,又恼火,恨不得将她嚼了吞进心里。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钱一直被我盯着。”他瞪视着床榻上那个负隅顽抗、坚持装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李凤鸣总算哼哼出声,气若游丝:“第二呢?”
萧明彻真是服了这家伙。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提到钱就“回光返照”!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冷又坚决。
“第二,若你执意要‘死’,我会下令查封你所有产业和财物,让你半个铜板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就见“垂死”的李凤鸣坚强挣扎,惊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梦!要人没有,要钱……”她闭上眼缓了缓,声音虚软沙哑,宛如呢喃。
“算了,那还是谈谈要人的事吧。”
萧明彻红了眼尾,唇角轻扬:“不如先谈谈这个吧。”
他拎起“遗书”一角在李凤鸣眼前晃了晃。
“只敢偷偷摸摸写情诗告白,这就是大魏女儿的胆色?”
受假死药影响,此刻的李凤鸣心跳缓慢又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按理说是不会脸红的。
可她就是脸红了。
耳朵也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别瞎说。我没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凤鸣声若蚊蝇。
“不承认?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让人雕版刊印,传诸举国士子共赏析,让大家评评这是不是……”
“你闭嘴!”
李凤鸣艰难扭头,将红脸藏进了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