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都是皇嗣出生,怎么可能不知权力和情感这两者孰轻孰重?
怎么可能像三流话本子里的痴男傻女那样, 迷信“有情饮水饱”?
所以, 萧明彻这要不是疯话, 那就一定是假话。
谁若真信到心里去了, 谁就是那头被牵来的猪。
李凤鸣瞪着眼前人。哪怕四下黑乎乎,她也一直瞪着他。
今夜无月,寝房内的灯火也早已灭了。昏暗的帐中, 她只能看到一对灼灼昳丽的桃花眸。
当初大婚之夜, 也是在床帐中, 也是这样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那时候, 这双眼眸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 不见半点暖色。
才不到两年,这双眼竟变得缱绻含情。
呵, 真是过于荒唐。
不可信。非常不可信。
在她沉默瞪人时,萧明彻将她拥进怀中,温暖大掌轻按她的后颈, 使她的脸贴在他颈侧。
他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每句都不像是萧明彻会说的话。可他偏偏就说了。
他说:“你一定不知道,那年在雪中握住你的手,我才知道,人间是暖的。”
他又说:“自你来到我身边,我总算活成了人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不过只是活着。”
他还说:“李凤鸣,是你教我尝世间五味、辨红尘冷暖、懂喜乐悲欢。”
人的五感是会相互支援的。
当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耳朵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李凤鸣清晰听到了萧明彻说的每一个字,也听见了他说话时急促的脉搏声。
声声至醇至柔,像被阳光照透的陈年春酒,敞亮又热烈。
她怀疑自己是醉了。
脑中嗡嗡,心跳紊乱、四肢乏力、喉干舌拙?
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起来却只觉得不知所云。
“等我从南境回来,”萧明彻顿了顿,深深吐纳两回,像鼓起了极大勇气,“到时请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发厉害,干涩的喉间艰难挤出疑问:“何事?”
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唇贴着她滚烫的耳尖。
噙笑的沉声里藏着欢愉的憧憬,沿着耳道直直撞进她的心上。
“教我,谈情说爱,生死不离。”
*****
时值春夏交接,午后阳光明媚炽烈。
灿金光幕笼罩天地,淮王府后花园被晕染得无比美好,又无比虚幻。
李凤鸣坐在凉亭中,怔怔望着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萧明彻离京已有两日,她依然还是懵懵木然状。
不是癸水的缘故。
根本就是被萧明彻说懵的。
真是过于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联姻,他突然谈什么真感情?!
还让她教?她压根儿不懂也不信这玩意儿,怎么教啊?
“殿下。”
李凤鸣强行将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抽回,茫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淳于黛。
淳于黛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已回神,这才神色凝重地禀道:“大长公主派人传讯,请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长公主不喜李凤鸣,这在年初皇室家宴寻响春铃时就已昭然若揭。
两人平素毫无交集,萧明彻才离京两天她就立刻来请李凤鸣前去做客,实在不像安着好心的样子。
淳于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这就前往大长公主府致歉请罪。”
“不必。我有预感,这罪你担不起,”李凤鸣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要见我。”
她猜,大长公主这茶,多半是替齐帝请的。
*****
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