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伯府, 松鹤堂。
徐老夫人坐在上首,看着满身酒气的裴玠,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板。
“你母亲昨日里还要去劝说郡主, 被我拦住了, 想着给你亲自解决的机会。谁知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她的心!”
一声声剧烈地咳嗽之下, 她推开王夫人的手, 颤抖地指着跪在下首的裴玠,“郡主嫁到裴家后从未对谁心生怠慢过, 更是拿我与你母亲当成亲人般的侍奉。我老婆子都看得出来她努力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尽力迎着着你!三郎,你的眼睛呢,你的心呢?”
裴玠忍着心中尖锐的痛重重叩首,拿出怀中的和离书, “就怕孙儿知错却已经晚了,太子殿下已派人去查郡主的行踪, 不管怎样,孙儿一定要追上她。”
王夫人接过和离书哆哆嗦嗦地打开,看着上面的手印,扑通一声跪在徐老夫人面前, “母亲, 儿媳知晓您有办法!您什么阵势没见过,定然能帮三郎将郡主追回来。”
徐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裴玠,幸好昨日她安排管家派人跟随郡主,如今刻不容缓, 必须尽快追上她将一切说开。
“郡主往洛州的方向去了, 你给我将她追回来。若她不同意回来,你就永远别踏进宣平伯府的大门!”
裴玠起身作揖, 一路急奔至马厩。
管家早已等在此地,将一个包裹恭敬递给了他,看着他无声接过,在随从的陪同下,飞身上马后向洛州狂奔而去。
算算时辰距离桑朵的离开已经过去了半日。
裴玠这一路快马加鞭,只希望她能在洛州盘旋两日,给他机会补救。
他不敢想若被她拒绝……该如何度过这没有她活泼身影环绕在侧的余生。
顶着刺骨的寒风,疾驰在人迹罕至的官道上。快到年关了,前日里还听着她念叨一同守岁,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如今回想起除了心痛便是无尽的悔意。
在寿春郡换马后,随从看了看远处落日余晖的天际,拱手道:“郎君,天色已晚,若再次上路恐怕要后半夜到达洛州,奴回来报信前已与裴安他们约定在同福客栈会面。您不如休息一晚,明日午时之前定能到达。”
“不必,继续赶路。”裴玠骑上马后,抬起冻僵的手捞起缰绳,义无反顾地向东打马而去。
*
桑朵见洛州虽然没有汴京城那般繁华中透着精致,却也是座不小的城池。她先是路过一家成衣铺子买身新衣,又找了家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痛快沐浴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经人指点,又去了附近最负盛名的酒楼。
待走入二楼锦阁,桑朵抬手命道:“将你们店最拿手的菜,都给我端上来。再来五瓶好酒,那甜丝丝的酒我看不上,直接拿烧酒便是。”
酒博士见她出手大方,连连应是。
不一会,小二端上来诸多小点,先将热气腾腾的蒸笼放在桌几上,随着盖子一掀,白雾中混合着奶香味迎面扑来。桑朵定睛一看,三枚金黄油亮的包子搭配着些许红绿相间的蜜饯,听得他介绍,“郎君,这便是小店的拿手点心金乳酥。”
接着,他又端上来黄白交织的蒸卷,“这是蟹黄蟹肉卷,您也趁热吃。”又指着‘葱醋鸡’和豚肉碎做成的丸子‘西江料’笑道:“这两道菜搭配您面前的玉露白,那可真是天上之味人间无啊!”
桑朵挥手示意他速速离去,拿起酒壶直接喝了一口,烧灼感从喉咙间顺延直下,舒服地叹道:“真乃好酒。”
拿起箸,生疏地夹着菜,大快朵颐着。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将那人的身影强行从自己心中去除。
当小二再次拉开锦阁门见到桌下三四个酒瓶时,无法掩饰惊呆的表情,只得将她要的两坛酒默默放在桌几旁。
桑朵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眯起眼睛看了看瓶口,嘟囔一句:“怎得一喝就没了。”低着头向桌底摸去。
这时,随着直棱门地推拉声,裴玠看着眼前的人,堵在胸口里的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片刻才挤出一句,“夫人,随我回家。”
桑朵单手撑着桌几还未起身,听得有人唤她夫人……
她低头哈哈一笑。
那家伙从未唤过她夫人,只疏离地唤她郡主。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占她便宜!
她抬头,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风尘仆仆之人,眼中的笑意迅速化为冷冷的斥责:“和离书已写,我与你再无瓜葛。”
裴玠最不愿听到的话还是从她口中说了出来,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将她带回家。他不顾一切地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却被她大力推搡着,“你松手,你给本公主松手!”
“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什么都答应你。”裴玠握住她的手腕更加不愿再松开。
桑朵根本不信一向淡漠的他居然能说出这般话,心中不由得万分委屈,倔强地与他对视,“跟你回去做什么?看着你继续冷漠对我?”用力推开他,“你既然不喜欢我,那便撒手两不相欠。”
她见裴玠双手握拳,清隽的面孔憋得通红,见他追过来却什么话都不说,心中隐隐的期待立刻化为乌有,指着脚下的酒坛嗤笑道:“你们中原男子就是磨磨唧唧,有种喝了这坛酒在跟我讨价还价。”
知晓裴玠不喜饮酒,那三杯就醉的酒量她再清楚不过,想着将他灌多了好顺利脱身。
谁知他依言抱起酒坛,竟然不顾一切地喝了下去。坛中的酒顺着他的嘴角不断流下,浸湿了胸前大片衣襟。
当她反应过来抢下他手中的酒坛时,那坛中已经所剩无几。刚要说话就被他拥入怀中,“我……”再次抓住她的手腕时,却滑落在地醉倒在她裙下。
桑朵顺势被他带倒在地。气得她本想将他扔下自行离开,可手腕被他扼制着,不管如何用力掰扯都是无用。
她没好气地拍桌,向门外唤道:“都给我进来,你们家郎君醉倒了。”
门外守着的侍从只得拉开门拱手行礼,背起裴玠向酒楼对面的客栈走去。
*
桑朵见他被安置在床榻上,拿出金错刀比划着,示意侍从想办法将她的手解救出来。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想不出办法,那就只能用我的办法。”
侍从心中焦急,只得下跪说道:“郡主,自从您离京以后,郎君在府中借酒消愁等您的消息,听闻您人在洛州,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找寻您,这一路默不作声地换马,不吃不喝,今早到达洛州后得知您在酒楼便直接赶了过来。”
他想到郡主与老夫人一向亲厚,不忘增加砝码,“老夫人与夫人听闻您离京后早就急坏了,全部盼着您回去。”
桑朵听闻被祖母与婆母惦念,心中不由得难过起来。想着既然大家都知晓了,长痛不如短痛,与祖母的祖孙情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看着眼前面色通红,依旧不撒手的人,狠心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从未想过真的用那金错刀。
裴玠虽然头晕,心急之下试图装醉留住她。
见她听完侍从的话,依旧铁了心想要离开,仿佛叫人隔手一把揪住了衣领,几乎勒得喘不上气。另一只手下意识也拽着她的衣袖哑声说道:“那和离书我永远不会署名,桑朵只能是我裴玠的妻。”
他将扭着身子背对着他的桑朵往床沿前拉了拉,低声说道:“都是我的错,从未想要正视自己的内心。直到她离开以后,逸林轩内寂静的可怕,却到处都是她清亮甜美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会令我心痛无比。这才发现,她就像那涓涓细流,缓缓流淌之下,浇灌着我的心田。”
看着眼前纤弱的背影,他艰涩继续说道:“如今我只想着将她捉回去,问问她说好的一起守岁,说出的话怎能食言。她走到哪里,我便追去哪里。”
桑朵含泪转身看向他,刚对上他的视线却见他慌乱看向别处,听得他轻叹一声,终于说出她从来都不敢想的话。
“裴玠心悦桑朵,心中不会再有她人,亦不会纳妾。”怕她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学着她的说话方式,郑重其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我喜欢桑朵,很喜欢的那种,日日离不得的那种。”
“你……早说我何至于跑这么远。”桑朵用力咬住自己的胳膊,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笑意,她斜睨床上那脸红装睡的人,忍不住摇晃着他,连续发问:“喂,你们中原男子真是……啧啧,早说你喜欢上本公主就好了嘛,快快说来你何时喜欢上本公主的……”
“哎,你不许再装,今日必须说清楚!”
在桑朵逼问之下,令无处躲藏的裴玠脸红的不行。
他索性装睡,但是他依旧拉扯着桑朵衣袖的手却出卖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日常甜甜甜,守岁……和其他甜。
第82章 番外六
大内, 麟德殿。
入夜后,殿内灯火辉煌,几十盏落地鹤首灯红烛缭绕, 宫人们端着银质托盘井然有序地步入殿内, 摆放着珍馐与美酒。
众官家内眷见殿内帐幔与摆设均未重新布置, 宫人的衣裳也未换成节日服制, 就连坐在上首的太子妃娘娘亦是素色常服,纷纷对了一个眼神。个别穿红着绿之人, 扯扯衣襟无不后悔未带更换的衣衫前来。
张相夫人提前得了自家老爷提醒,见对面的郭相夫人身穿暗红色大袖衫裙,不由得持帕捂嘴一笑,听得上首那大齐最尊贵的女人敛袖举杯说道:“借此岁除宴,本宫提议与各位夫人共同恭祝陛下龙体康健, 我大齐江山永固。”
众人纷纷起身,齐声附和, 待饮尽杯中酒后无不赞扬太子妃娘娘纯孝,是为学习的榜样。
张相夫人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上首,见那彼时险些成为她庶儿媳之人如今头戴凤冠,远山眉不点而翠, 双眸莹然, 朱唇含笑,端的一派雍容华贵之相。
自太子大婚后,东宫命妇院早已改为女官所住之处,所谓的嫔御早已形同虚设。自家老爷说起礼部尚书因自家嫡女及笄, 特意上奏疏请命太子殿下扩充后宫, 为皇家开枝散叶。谁知,奏疏不但驳回, 礼部尚书为此还在朝参上遭到太子的贬斥。
如今太子监国,谁敢触他逆鳞。经此一事,众朝臣再也不敢生出用自家女儿谋那东宫嫔御的念头。但是番邦使臣送来的十名美人,在那鸿胪寺内暂住多日,且看太子殿下为了讨好发妻如何摆平此事罢。
她再次看向上首,如此好福气之人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想到太子登基后,她必然封后。再想想那生不如死的庶子和稀里糊涂就被处以宫刑的女儿,哆嗦之下端起金樽起身含笑奉承:“娘娘,妾祝您早日诞下麟儿。”眼神匆匆略过众命妇,生怕这句恭贺之词被别人抢了去。
已是女官的冬晴见自家主子嘴角一牵,听得她缓缓说道:“子孙之福向来自有源法,太子殿下与本宫尚未着急,不想张夫人却如此忧心。”下首那些夫人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来话里头的讽刺,纷纷捂嘴偷笑。
话可以说的刻薄,但是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到位。
梁竹音端起金樽与羞臊无比的张夫人对饮,发现不再是屠苏酒而是酸梅汤,诧异地看了一眼冬晴,见她眨眨眼睛,无声说了两个字,“殿下。”只得无奈一笑,看着桌上皆是温补的菜品,却再无下箸的欲|望。
冬晴见她放下箸,上前用指腹轻触银盘,劝道:“娘娘,殿下交代务必监督您将这盘什锦炙羹喝下。”
“你是我的陪嫁,不是他的!”梁竹音拈起绢帕擦拭唇边,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过会子还约了郡主守岁,到时再吃罢!”
冬晴虽然心里焦急,盼望她早日怀妊,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想着过会子殿下陪同在侧自然会哄着她用些,此时只得依言应诺。
郭相夫人见张氏吃瘪,待一曲舞毕起身敬酒:“殿下与娘娘夫妻伉俪情深,实乃万民表率。妾敬娘娘,也沾沾您的福泽,但愿自己女儿也能嫁得一心人,白首相伴到老!”众人纷纷应和。
“郭夫人此言甚好。”萧绎棠负手迈入侧殿,含笑看向缓缓起身的梁竹音。
他在众人的叩拜声中说了句:“免礼。”走到宝座前执起她的手,温声询道:“手怎么这般凉,可是又贪杯了?”
梁竹音见他旁若无人地嘘寒问暖,面上一红,福了福:“臣妾无碍,殿下前来可是有事?”她担心两仪殿出了事,眉目间不由得染上一抹忧色。
萧绎棠拍了拍她的手,看向众人,“年节下人人无不念着团聚,孤已下旨,早些散了回去孝敬高堂,也全了你们的尽孝之心。”
众人纷纷应诺。
他趁机弯腰在梁竹音耳边说道:“我已命人备好马车,今晚去汤泉行宫守岁。”
*
直到梁竹音上了马车,这才真的信了他竟然真的要去行宫。
想必他早就有此打算,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陛下还在两仪殿养病,虽说只有半日的路程,但若节后御史又有劾疏上表,招来口实又是何必?”
萧绎棠将大氅裹紧了怀中的人儿,辩解道:“因噎废食?理他们作甚,我有的是办法堵上他们的嘴。父皇那边病情稳定,三日内不会有大问题,放心罢。”
梁竹音搂着他的脖颈嗯了一声,想到桑朵,坐起身担忧地问:“可有送信给宣平伯府?这个时辰恐怕表哥与嫂嫂已出府了。”
“我已派人传旨,命她们明日前来行宫会面。”萧绎棠想着趁她信期未来,这几日刚好携她一同泡温泉驱寒气,不愿外人打扰。
梁竹音被他揽回臂弯内,只得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她早已养成听他安排的习惯,除了每日吃不下那样多的食物之外,对于其他安排并无异议。
就是进来不知为何总是十分困倦,尤其窝在他怀中是无比的放松。
当她再次醒来已是被萧绎棠抱进了行宫的寝殿内。
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饮了一盏茶,听得他柔声询问:“此时泡温泉还是你在歪会子?”想着等她睡饱了,也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梁竹音半阖着眼睫,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夫君,慵懒地回道:“殿下在侧,臣妾就困倦。”
萧绎棠听她这般说,索性支着头侧躺在她身侧,拉长音哦了一声,“为夫自然有令音儿不再困倦的法子,如此良辰美景岂能错过?”那声音极具魅惑,令梁竹音一下子脸红起来。
“您真是越来越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