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礼官轻车熟路地行了行礼,主动解释,道,“您是大覃的公主,又是东晋的瑞王世子妃,下官就两边都给您安排了位置,殿下想坐哪边都行。”
李画盈微微侧过头,看着礼官恭恭敬敬低垂的乌纱帽,皮笑肉不笑道:“怎么?难不成本宫还能在一边吃到一半,然后跑到另一边继续吃?”
礼官道:“那不知殿下想坐哪边?下官让人把另一边的撤掉即可。”
李画盈脸色一沉,冷笑道:“这是要本宫自己选呢?大覃礼仪之邦,连个座位都排不好,本宫看你这礼官不做也罢!”
“永宁大病初愈,身子金贵,何必跟一个小小礼官一般见识?”
李明贤的声音自后方传了过来,李画盈回过身,就看到她那皇兄身后跟了一排大覃官员,和身后跟了一排东晋官员的霍行远,并肩走过来。
霍行远一脸疑惑,用眼神询问李画盈,李画盈看到面前这架势,有些烦躁,但很快又将那情绪压了下去。
她没看霍行远,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明贤。
她的皇兄在逼她选边站队。
确实,她既是大覃的公主,又是东晋的瑞王世子妃,看起来好像坐哪边都是合乎礼制。然而,她和东晋皇子、东晋一众官员一起出使的,他们是东晋的特使队,一旦坐了大覃这边,便意味着她脱离东晋这边,与大覃一道参与谈判。
本来坐到东晋那边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本来她就是随着东晋的使团过来的。如今在对面又摆了她的位置,就算还是坐在东晋那边,意味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李明贤看了一下礼官,皱了皱眉,一脸歉意地朝霍行远道:“时间紧迫,准备不周,让殿下见笑了。”
练武之人,耳力也较为敏锐。霍行远方才就听到李画盈和那礼官的一番对话,再结合李明贤的话,把事情经过猜得七七八八。
对于霍行远来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也知道,事关国家无小事。身后一众官员都在看着,若是这小弟妹选了大覃那边,那就麻烦了,回头朝中指不定不知道怎么议论。要是选东晋吧,好像又显得不近人情。本来若是座位就排一个,就不会有这尴尬的场面了,这覃太子实在是不厚道啊,亏弟妹还那么心心念念想着他。
霍行远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这是真的很不周,但他总不能直接说出来。要跟说这覃太子说没关系吧,可就轮到弟妹选坐哪边了。
李画盈终于看了霍行远一眼,霍行远也有些无奈,他刚准备开口,李画盈便赶在他之前先开口了:“本宫身体不适,今晚便不扫各位大人的兴了,请各位大人尽兴。”
李明贤:“……”
霍行远:“……”
大覃、东晋两国官员目瞪口呆。
等李明贤和霍行远回过神来时,李画盈已经跟他们擦肩而过,脚下生风地往回走了。
这哪里像是身体不适?众人面面相觑。
李明贤和霍行远心思各异,但都不得不承认,虽然李画盈这个举动很任性,却直接避免了站队的尴尬,是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让刘御医去给永宁公主看看。”李明贤面不改色地吩咐随从,“晚点把晚膳送到公主那院子,记得要一份八珍丸子。”
霍行远笑道:“殿下是一位好兄长。”
待随从领命而去后,李明贤道:“殿下谦虚了。想当初殿下为武安将军求娶孤的皇妹,也是让孤相当震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笑而不语,均是意味深长。两人一个是觉得一介武夫不配娶自己皇妹,你还真敢开口;另一个是觉得自家那小老弟就是衬得起那天下第一美人,自己开个口成人之美怎么了?有本事让人别嫁过来?
两人又是针锋相对地互相吹捧了一番,这才领着自己的官员们对号入座,然后接风宴便正式开始了。
那厢大覃、东晋开启了接风宴,这厢李画盈很快便回到了自己那院子。李画盈还带着一肚子气,不明白自己皇兄为何要这样当众要她选,明明接风宴之前,他就已经来找过她,那时当面问她不就好了?
只是,如果李明贤私下让她选,她肯定是在东晋的。
“唉……”李画盈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心道还是得找个机会,跟自家皇兄好好谈一下,表明自己立场才行。
弦月瞧着自己公主这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心疼,劝道:“殿下,那些国事政事就让皇子和大人们去想吧,殿下又不是男儿身,只管让自己开心就好。”
她也不想管啊,可不管不行。李画盈也不和弦月解释太多,冲她笑了笑,道:“嗯,不管啦,所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李画盈爬上贵妃榻,嘟哝道:“最近好容易犯困,在马车上实在是睡着不舒服。”
这时候,墨九在门外道:“殿下,刘御医来了,说是太子让她过来给您诊脉。”
李画盈懒懒道:“不用,让她回去吧。”
“好嘞。”
墨九应了一声,然后走到院外,没多久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回来,扒着门口,气息不稳,惊疑不定,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下、下属觉得!还、还是让刘御医来看一下吧!”
弦月一直就不太喜欢墨九,整天咋咋呼呼的,明知道公主累了要休息,还吵吵闹闹。她一边将茶水奉给李画盈,一边朝墨九皱着眉轻斥道:“喊什么?没点规矩。刘御医方才才看过,不必再看了。”
“可、可是!”墨九几乎要哭出来了,“刘御医说,方才虽然看过,但看完之后,殿下急火攻心,怕伤了胎气!”
“噗——”李画盈刚喝了一口茶,一听到这话,那口茶顿时卡在喉咙中,呛得她咳出眼泪。
第77章 对峙
就连弦月也傻眼了, 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接过李画盈手中的茶杯,同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朝墨九道:“快传!”
墨九哆哆嗦嗦地又去了, 很快又把刘御医带了过来。
“我……我这是……”李画盈拉着弦月的袖子,本就生得大的一双眼睛睫毛乱颤,有些不知所措, 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我……我有了阿鲤的骨肉?”
弦月紧紧地握住李画盈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坚定的力量传给她。弦月点点头, 激动又高兴地说:“是的殿下,恭喜殿下!”
“我要回东晋。”李画盈喃喃道,方才那点震惊转眼变成不知所措, 在弦月的一声恭喜下又化为巨大的喜悦,终于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和霍丛, 即将为人父母了。
明明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不知道为何, 李画盈觉得自己眼睛很热, 竟是有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想念霍丛, 希望此刻霍丛就在她身边, 让他也知道这个消息, 然后被他那双有力的手臂抱在怀里。
可是霍丛现在不在。
“我要回东晋, ”李画盈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哽咽着说, “我要回去。”
她今晚的情绪起伏太大,弦月连忙一下一下地抚这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 柔声道:“殿下,咱们很快就回将军府了,我们先让刘御医看看好不好?”
李画盈不吭声,弦月朝刘御医看了一眼,刘御医走过来为李画盈把脉,片刻后道:“殿下,您玉体无大碍,只是有些过于激动,下官稍后给您开点安神药,用膳后服下即可。殿下初次怀胎,难免激动,可切记,平和的心情,才是对您和您的孩儿最好的。”
李画盈还是有些愣神,但已经开始缓过来了,点点头,声音仍是有些沙哑,道:“本宫知道了。”
弦月又细细地问了刘御医一些注意事项,随后拿了些银子感谢刘御医,刘御医也不推脱,收下后便走了。
李画盈躺在贵妃榻上,一时想想孩子,又想想霍丛,随后又突然想起此行出使是要商定两国联盟的,但她皇兄显然不仅想击退寒、漠两国这么简单。她思绪纷纷,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东想西了。
在回到阿鲤身边前,她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保护好他们的孩儿,二是说服皇兄,要全心全意和东晋联手,不能过桥拆板。
刚好这时候,李明贤让人送过来的晚膳也到了,李画盈本没什么胃口,但也主动起来吃了一些,让弦月甚是惊喜。
大覃、东晋的接风宴并未开始谈正事,只是让双方初步有个了解,第二天才会开始正式谈判如何合作,所以接风宴并未延续到很晚,留了充裕的时间让众人休息。
散场后,霍行远和李明贤都分别派人去询问李画盈的情况。
霍行远知道李画盈怀孕的事后,也非常高兴,顿时觉得连那大覃太子都顺眼多了,决定如果明天对方提出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他就都做主答应了。毕竟他那小老弟确实拐跑了人家的宝贝皇妹,要是弟妹怀的是小皇子,那可直接就是东晋将来的小太子了。
明天不管提出什么要求,最后得好处的还不是他们东晋的小太子头上?
李明贤直接找了刘御医问话,听说无大碍时,这才点了点头,随后又吩咐道:“开的药你亲自煎药,看着她喝,孤的皇妹不能有任何闪失。”
刘御医道:“是,殿下。”
两国皇子各怀心思,就这样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进入了两国联盟谈判的阶段。
第二天,两国使队开始谈判,李画盈也坐在东晋那一边,听着双方共同商定协议。两边气氛还算融洽,主战兵力在东晋,粮草由大覃提供,战后所得五五开分。
大覃平地多,适合耕种,粮草提供不成问题,战后五五开分,东晋有些亏了。李画盈不由自主地看了霍行远一眼,总感觉他一副冤大头的样子。
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剩下的便是条款细节问题,李画盈听久了就很容易走神,于是便悄然退到了外面。
弦月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出去后,看到霍家军井然有序地巡逻。李画盈看了弦月一眼,道:“林绍飞将看着吊儿郎当,做事还可以。”
弦月点点头,笑着说:“林将军人也挺好的。”
“啊,是吗?”李画盈别有深意地说道,“平时没怎么发现。”
弦月认真地说:“是呢,上回我看见他教训了一个欺负百姓的纨绔。”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李画盈觉得外面实在也没什么可逛的,于是又回到了院子里,让弦月注意谈判那边什么时候结束,等结束之后,她要去找李明贤。
李画盈最近特别容易犯困。与当初中沉梦后被消耗心神不一样,最近这段时间犯困睡觉,睡觉让她觉得很舒服,大多是一觉无梦,偶尔还能梦见霍丛,让她觉得在这无事可做的日子里,睡觉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她躺在贵妃榻上,盖了张薄薄的丝被,听着弦月轻柔的歌声入睡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日光充足,看着像是午后。
李明贤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正拿着一册书在看,翻页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身后站了一名女子,用纱巾蒙了半张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画盈。见李画盈睁开了眼看了过来,女子轻声对李明贤道:“太子殿下,永宁公主醒了。”
李明贤抬起头,放下书册,起身走了过去,温声道:“娇娇感觉怎么样?有了身孕后便会嗜睡,但是睡太多也不好。你皇嫂在怀第一胎的时候,母后可是亲自陪着她督促她散步呢。”
母后慈祥温柔的音容刹那间就浮现在李画盈的脑海。她也很久没见到母后了,有些失落:“我也想母后和皇嫂了。”
李明贤叹了口气,道:“父皇母后也很想你,说是你要是回来看一下他们就好了。”
“会的,”李画盈看着他道,“等战事结束后,我和霍丛便一起去看父皇母后。霍丛也很想和我一起来的。”
“哦?是吗?”李明贤挑了挑眉,有些不满道,“那他这次为何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些东夷人,也是欠缺考量,你如今有孕在身,坐的那辆马车像什么样。”
“不是这样的,皇兄!”李画盈连忙解释道,“霍丛忙着训练新军,本来东晋的皇子也不愿我来的,只是……只是我想见皇兄,所以我就来了。”
这话显然让李明贤听着舒服了,他脸色缓和了不少,摸了摸李画盈的头发:“也不枉皇兄这么疼你。你这丫头,昨天还跟皇兄置气。大覃乃是天下共主,东晋一个附属国,你坐大覃这么怎么了?”
如果可以,李画盈希望自己永远是皇兄心中不谙世事的小皇妹。可她已经长大了,甚至还拥有两世记忆,她不希望皇兄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兄,如今世道已经变了,东晋……东晋也不再是以前仰仗大覃鼻息才能活下去的东晋了。”
李明贤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手收了回来,站起身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话,你已经跟少鸣说过了。”
“是的……皇兄。”李画盈想伸手去够李明贤的衣袖,但距离有些远,于是便想下地走到他身边,但刚动一下,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此时房间内没有第四人,李明贤没有要扶她的意思,那女子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李画盈只好老实地半靠在榻上:“皇兄,我们……我们总归要有点自知之明。”
李明贤看着她,笑了笑:“皇兄听说了,霍丛对你死心塌地。”
李画盈皱了皱眉头,有些不乐意了:“皇兄,你什么意思?霍丛就算对我再怎么样,他也是东晋的将军,你总不能要他为了我叛国。”
“娇娇说什么气话呢,”李明贤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有些无奈,“这怎么能叫叛国呢?先不说东晋本来就是大覃的附属国这一点,你的夫君霍丛,也不止是一个握着兵力的将军呀。”
李画盈身体一僵,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仍是强自镇定下来:“是……霍丛还是瑞王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成为瑞王的,辅助东晋的皇帝的。”
李明贤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认真地、定定地看着她:“还有呢?”
不知为何,李画盈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狗。
李画盈也忘了那小狗是哪国的质子送的,她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种小动物,喜欢得不得了,还取了个名字叫“沉鱼”。沉鱼后来长大了,有一次被另一个贵族少年拿针扎进了前爪,李画盈不知内情,安抚沉鱼的时候被它抓伤了,庆元帝大怒,将李明贤罚了一顿,因为李明贤没有看好质子们,让狗进了皇宫,也没有看好自己的皇妹,在狗发狂的时候没有及时将她拉开。
随后,庆元帝让李明贤处理沉鱼。李明贤没有责怪李画盈,也考虑到她真的很喜欢沉鱼,就让她把沉鱼送给丞相家的千金。李画盈当时答应了,但背着李明贤将沉鱼藏在了冷宫附近的一个废置的小茅屋。
当李明贤反复问她沉鱼送出去了没有时,她撒谎说送了。
然后李明贤就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到那个安置沉鱼的小茅屋前,让人把门窗全部封死,然后当着她的面,让人一把手烧了小茅屋。
李画盈那时对着自己的皇兄又踢又咬,又哭又闹,可她的皇兄就是死死拽着她不放手。末了等她抽抽噎噎差点背过气时,李明贤单膝点地,半蹲在她跟前,一手仍是拽着她,一手掰开她紧握的小拳头,给她揉了揉掌心上的指甲印子,温声问她以后还撒谎吗?
李画盈当时又凶又蛮,准备开口骂人的时候,李明贤又说了一句:“沉鱼现在在东宫里。皇兄再问娇娇一次:以后还撒谎吗?要是以后都不跟皇兄撒谎,皇兄就把沉鱼还给娇娇;要是还撒谎,皇兄就把沉鱼扔到着茅屋里,再烧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