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抬头,她果真看见了个少年,长了张漂亮的脸,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像是只猫。
冬里衣裳套得多,寻常人穿起来总有些臃肿,爱美的娘子也没辙,最多只能把腰身勒得死紧。但这个少年用不着,他穿的冬服不薄,身形却仍然修长挺拔,像是杆迎风的修竹,腰身处收得很漂亮,让人想上去试着抱一下。
姚雨盼愣着,跟着进屋的常足急了:“殿下问你话呢,是不是尚食局的人?”
姚雨盼回过神,小小地“啊”了一声,慌忙点头:“回殿下,奴婢是尚食局的,过来送膳。”
“不是你做的吧?”李齐慎语气清淡,心里却憋着。
一般尚食局若是派人送膳,谁做的就谁送,他特地让人去点名,要是谢忘之胆子这么大,敢随便抓个宫女糊弄他,他就……
……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李齐慎想了一会儿,心说干脆派煤球去,这破猫别的不会,气人专精,就会往死里折腾人。
他想着别的事情,姚雨盼摸不准意思,嗓子发抖:“不是,是奴婢同屋的宫人做的。奴婢代她送膳。”
“放下吧。”
姚雨盼应声,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把东西取出来。最上边是两个蒸熟后拌一拌的素菜;第二层是樱花糕和面饼;最下边则是一瓮羊肉汤,盖子一开,热气跑出来,一股浓郁的肉香,汤面上浮着胡椒,肉块在汤里隐约可见。
一样样放完,姚雨盼心里突然窜出来一个念头,指使着她偷眼看向李齐慎。她到底胆小,没敢真的抬头,李齐慎又站着,这一瞥没看到他的脸,只看见柔顺的发梢,有几缕落在肩前,混着细细的辫梢。
不知为何,姚雨盼有些莫名的失落:“奴婢摆完了。”
李齐慎哪儿知道她在想什么,扫了一眼,看见樱花糕时忽然笑了一下。他信手解下腰上的佩玉,递到姚雨盼面前,淡淡地说:“给你同屋的那个宫人。”
姚雨盼一惊:“这……”
“她做的东西讨我喜欢。”李齐慎说,“就这么说。”
“……是。”姚雨盼接过那枚玉佩,小心地用帕子裹好放进怀里,行了一礼,往外走。
临出殿门时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很短,她只看见桌后边一片靛青色。
“别看啦。”跟她出来的内侍递过去一封赏银,“你也有。”
赏银落手,姚雨盼一惊,当即想转身进殿去谢恩,内侍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别回头吵着殿下,快走。”
姚雨盼应声,捏着赏银,朝着内侍行了个礼,扭头往宫道上走。
这封赏银不少,至少有一两,抵得上小宫女一个月的月例。还有两个月就过年,有这个银子,她能给自己添不少东西,她本该高兴,但她感觉到怀里那枚玉佩,忽然觉得难过。
那枚玉佩从李齐慎的腰上解下来,递给她的那只手骨肉匀停,白皙得像是玉雕。
……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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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过,除非哪个殿特地差人来传膳,尚食局就歇了,等到亥时才会准备着做夜宵。宫人趁着这个空隙吃饭,谢忘之中午做了羊肉汤,又去丽正殿跑了一趟,吹了一路冷风,晚饭时没忍住,给自己也炖了瓮羊汤搭着面饼吃。
冬天正是喝羊肉汤的时候,她又在长身体,最近饭量见长,没留神多喝了点,吃完觉得撑,赶紧去外边逛逛。
毕竟入夜,谢忘之没敢走远,就绕着尚食局的墙走,一边走,一边盯着手里的玉佩。
这玉是姚雨盼带回来的,说是七殿下的赏,上好的羊脂玉,修成坠子,缠绕着精细的莲花纹。谢忘之拿到手时惊了,倒不是说值钱,只是这东西看着是贴身的佩玉,因为一顿饭就赏,实在很奇怪。
谢忘之又不会隔空读心,越看越愁,眉头微微皱着,往前走时没注意,一头撞在了人身上。
“……不好意思!”额头有点疼,她一手按住,赶紧道歉,“是我的错,我没看……”
“看什么呢,路都不看了?”
这声音耳熟,谢忘之一愣,抬头,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天生三分冷意,眼瞳深处沉着细碎的金粒。
她松了口气,把手上的玉佩递给长生看:“我在看这个。”
长生瞄了一眼,明知故问:“哪儿来的?”
“清思殿的七殿下赏的,大概是觉得我做的合胃口?”谢忘之把玉佩收回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奇怪的……”
“你不喜欢?”
“……也不算。有赏总是好的。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啦,我的手艺其实一般,上回还送了没熟的樱花糕上去,我总担心这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谢忘之挠挠脸,“毕竟很贵重呢。”
“既然给你了,那就收着,就当捡个便宜也行啊。”长生轻松地笑笑,“我出来逛逛,一起走一段?”
谢忘之点头,这才发现长生臂弯里卡着行灯的长柄。这地方宫灯挂得稀疏,他把行灯提出来,身前一团明显的光晕,暖黄色的光照在脸上,脸上明明暗暗,照出浓密的睫毛和琥珀色的瞳子,恍惚居然有点温柔。
谢忘之无端地笑了一下,跟着长生走过宫墙,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忽然说:“其实我今天还去丽正殿了。”
长生脚步一顿,状似无意地开口:“拿赏银了没?”
“有是有,但不是我的,我还给雨盼了。”谢忘之皱了皱眉,“唔,说句实话,我觉得丽正殿也有点怪。”
“和清思殿比,哪个更怪?”长生故意逗她。
“这怎么比!”七殿下只是莫名其妙给了块玉,谢忘之不讨厌,但丽正殿是真的让她不舒服。她抿抿嘴唇,“是这样的,我今天去,太子妃好像害喜很严重,吐得脸都白了。但是太子不在,我问了个内侍,内侍说他们一直都不一起用膳的。”
这算是公开的秘密,长生一早就知道:“这又怎么了?”
“……他们是夫妻呀。”谢忘之觉得长生的反应太平淡,“虽然我阿娘去得早,但之后进门的夫人,和我阿耶也还算恩爱,用膳这种事情,当然要在一起,何况太子妃还那么难受,不应该陪着她吗?”
“世上有恩爱夫妻,也有不恩爱的。”长生看着前方,“太子妃出身兰陵萧氏,太子娶她,无非是助力而已。至于太子妃……”
他忽然笑了一下,“别无选择。”
谢忘之大概明白:“那这么说,太子妃也很可怜。”
“算不上吧,有多少人想着嫁进东宫而不得呢。”长生想了想,“对了,那地方能别去就别去,真躲不开,也别和太子对上。”
“……为什么?”
“太子不喜欢太子妃,太子妃难道不知道?她既然嫁进东宫,就只能和太子捆在一起,你想想,她最怕的是什么?”长生耐心地解释,“她又在孕中,万一多心,想折腾你太容易了。”
谢忘之吞咽一下,摸摸脸,低头看看自己:“不至于吧……我只是个宫女,我觉得太子都看不到我。”
“前年太子妃怀长女,无故杖杀了个宫人,也才十三岁。”长生嗤笑,“当晚她就早产,长女身子一直不好,宫里说这是业报。”
谢忘之有点可怜那位小殿下,吞咽一下,试探着问:“长生,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想知道什么,很容易的。”长生止住脚步,转头看身边的女孩,“少说话,多听,凡是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第13章 惩罚
前两天刚从长生那里听过劝诫,谢忘之其实没当回事,觉得不会再进丽正殿,没想到接连几天,像是被丽正殿缠上了,看见来传膳的内侍都觉得烦。
起因挺简单,上回送的酸梅糕入了太子妃的眼。妇人害喜时往往会特别好某一口,恰好太子妃这回好的就是酸梅,酸梅糕、酸梅片,恨不得直接吞酸梅。
既然上回是姚雨盼做的,再做当然还是她,但她胆子真的太小,好说歹说都不愿去。看她哆嗦得话都说不清楚,谢忘之没辙,只能代她去。姚雨盼自己也知道理亏,谢忘之带回赏银时都没收,全给了谢忘之。
谢忘之不缺这点赏银,去丽正殿全是帮姚雨盼的忙,一回两回还好,三番五次的,她也有点烦,闷头往前走时步子都重起来。
刚走进院,领路的内侍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毕恭毕敬:“奴婢恭请太子殿下万安。”
谢忘之赶紧也止步,屈膝问安。
狭路相逢是没办法,她以为就是偶然遇见,就当和太子擦肩而过,李琢期却忽然开口:“这是什么?”
“回殿下,这是尚食局送来的点心,近来娘娘爱吃。”内侍答。
李琢期“嗯”了一声:“什么点心?”
这内侍就不知道了,他传膳时只说了要酸梅,太子的话不能不答,他赶紧用手肘碰碰谢忘之。
谢忘之会意:“回殿下,是酸梅糕和酸梅糖。”
她身量还没长足,还不到李琢期胸口,又低着头,李琢期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发顶,肩膀稍嫌单薄,穿着冬服都显得窄。看样子就是个小宫人,但他忽然觉得眼熟,顿了顿:“抬头。”
谢忘之一惊,霎时想起长生说的话,心说这太子该不会真有病,就喜欢年龄尚小的宫女。她心里七上八下,应了一声,缓缓抬头。
李琢期神色倒是很正常,平静得近乎寡淡,看不出什么。他长得不差,说得上好看,但这种“好看”和他的神情一样,很寡淡,从眉眼到嘴唇,没有哪里丑,但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谢忘之琢磨片刻,觉得太子殿下的脸有些可惜,好看归好看,实在太过平淡,还不如长生。不过光看脸,倒是和太子妃很般配,同样的寡淡规矩,转头就能忘记。
她在看李琢期,李琢期同样也在看她。谢忘之五官挺漂亮,但还没长开,藏在厚重的冬服里,最多算得上清秀,像是株刚冒头的花,还是个芽,没什么味道。
刚才她低着头,垂眼时隐约有点儿像门下省给事中谢匀之,李琢期当即一怔,以为这小宫女和谢匀之有什么关系,这才叫住她。但等她抬头,又觉得不至于。
谢匀之时年二十一,这小宫女看着十二三岁,显然不是女儿,何况若真出身长安谢氏,怎么都不至于进宫来当个送膳的小宫女。两人长相也没多像,李琢期觉得自己是看岔了,点点头,继续往外走。
莫名其妙,谢忘之只能再屈膝行礼,跟着内侍继续走。
这时间正是午膳前,刚好吃点酸梅开胃,平常都是这时候送,这回到门口,谢忘之还没抬腿,里边出来个人拦她,正是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归雁:“慢着。娘娘还睡着呢。”
谢忘之觉得这时间不应该再睡了,转念一想,或许孕妇就是如此,她知道怀孕辛苦,点点头:“那这食盒交给姐姐?”
归雁看了她一眼,摇头:“你等会儿吧,娘娘快醒了。”
这要求不算过分,谢忘之应声:“那娘娘若是醒了,想用点心,劳烦姐姐出来说一声。”
归雁“嗯”了一声,转身回去。
没人招呼,谢忘之不能擅自进殿,也不能去偏殿里避避风,只能杵在正殿门口。十月里天冷,今天太阳还没露头,风一阵比一阵寒,吹得谢忘之觉得脸上都要结霜。
站了大概一刻钟,她受不住了,试探着和门口的宫人说:“姐姐,酸梅糕是蒸出来的,趁热吃味道好,再等下去,恐怕要凉了。”
“食盒底下没放热水?”
“放了。”谢忘之说,“放了滚水,但是……”
“那就等着,难不成要去催娘娘起来?”宫人闭了闭眼,“别话多。”
她这个态度,谢忘之本来想借口换热水,看来行不通,只能硬生生挨着冷风等。
又过了一刻钟,太子妃总算醒了,出来传话的还是归雁:“娘娘醒了,想用点心,进来。”
可算能进去了,谢忘之拎着食盒,迈开发僵的腿。殿里烧着地龙,乍一进去,她觉得脸上生疼。她忍痛,把食盒放到桌上:“娘娘,东西到了。”
太子妃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归雁捧了盘子递过去,她像先前几次那样,拈了一小块酸梅糕咬进嘴里。
谢忘之以为能走了,太子妃却突然把那块酸梅糕吐了出来,脸色一变:“这味道……”
谢忘之一愣:“娘娘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娘娘都吐出来了!”归雁急了,“尚食局怎么回事,这都能随便呈上来吗?”
谢忘之懵了。酸梅糕黏,为了好看,是一整条蒸完后再切的,出锅后姚雨盼尝了一块,味道没问题,那剩下的肯定也是那个味道。就算凉了,也只是更黏一些,酸甜的味道不会变。
“娘娘是觉得黏吗?”她茫然地说,“可能是因为受了冷风,酸梅糕有些凉了,热一热就……”
她话没说完,太子妃吐了漱口的茶水,扶了扶额头,归雁直接把盘子砸到了谢忘之膝前:“你自己尝!”
殿里铺的是石砖,盘子落地就碎,谢忘之差点被碎瓷溅一脸。殿里打扫得挺干净,但是酸梅糕容易沾灰,在地上滚一圈也脏,肯定不能入口。
事到如今,谢忘之不懂也懂了,哪儿是酸梅糕的味道不正,是因为她在外边,莫名其妙地让太子截住,太子妃把怨气发在她身上,先前让她杵冷风里是开胃菜,这会儿才是正头。
“酸梅糕落地,恕奴婢不能尝。”她委屈极了,强忍住酸涩,“娘娘若是觉得不适口,奴婢这就回尚食局,替娘娘重取一份,热的入口,应当就适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