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刺王杀驾雨夜逼宫的架势,后半句却语气陡变成怨妇,这几日李齐慎管的是前朝,后宫的麻烦事他舍不得让谢忘之劳心,全差人丢给长宁,一听就知道是后宫里的宠妃作妖。李齐慎懒得搭理那帮女人,但又不能不听:“怎么?”
“长安城被困,得半个月了,宫里余粮不多。”长宁自己倒是无所谓,能吃山珍海味,也能就着酱菜啃糠饼,问题是后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后妃不行,“新鲜的菜和肉存不住,先前就用完了,现在送过去的都是风干或是腌渍的。她们不满意,觉得吃这玩意有损美貌,我捏着鼻子去劝,上官芳仪还直接给我甩脸。”
长宁越想越烦,甩甩脑袋,把记忆里一张张精致的芙蓉面甩出去,“总之不是好惹的,你留个心眼。”
“我留什么心眼?”李齐慎莫名其妙,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儿之一就是掺和后宫。
“你傻不傻啊。能进宫,还能坐稳芳仪这位置,肯定不是蠢人,这么折腾我,就是为了逼你亲自去。”
李齐慎懒得动脑子:“我不去。”
“那我直说了,上官芳仪去年才进宫的,今年十六,比你还小四岁。”长宁要气死了,“你阿娘是鲜卑人。”
现下局势如此,但凡长安城能守住,接着就是调动各地镇兵反扑,李承儆一去蜀地,恐怕是回不了长安。做父亲的懦弱无能,且还上了年纪,做儿子的却年华正好,鲜卑人又行的是收继婚,想来上官芳仪是动了心思,想着换根枝条依附。
“不用管。传令封禁各殿,不许进出,不听传话,一日三餐按现在的样子给。爱吃不吃,饿死就埋在花圃里,免得来年开不出花。”李齐慎懂了,和战局相比,他不愿在那些女人身上花一点心思,反倒想起了长宁的事,“你还是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免得衔羽可汗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城,认不出哪个灰扑扑的娘子是长宁公主。”
“……提他干什么。”长宁一噎,皱了皱眉,“算了,我回去了。就按你的意思,我不会再进宫了,殿下珍重。”
李齐慎没回这句“珍重”,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好在长宁也不是拘礼的人,浑不在意,转身出去,顺手把门替他关了。
“……一个两个的和我说珍重,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殿里没人,没人会扑上来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大喊“郡王不可,不吉利”,李齐慎随口胡说,顺手拿起先前没撤出去的酒壶。
他懒得再用杯子,拎着酒壶,就着壶口,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大半壶烈酒入腹,像是咽了口火,又像是吞了柄利刃。酒量再好,也熬不住这么灌,李齐慎面上迅速浮起淡淡的红晕,一瞬间的迷蒙后神智反倒越发清楚,他信手丢了酒壶,直接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桌,睫毛颤了颤,眼帘缓缓垂落。
彻底阖上眼睛的瞬间风声大作,长宁没把门关实,风吹开那扇门,日光割开长生殿,一直落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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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热起来,差不多到了换季的时候,舒儿的咳嗽又厉害起来,这几日听医女的意思,谢忘之没像先前一样陪她读书写字,只隔着门聊了一会儿。门后边舒儿的声音听不真切,但语句清晰,也成词句,偶尔才有几声咳嗽,听着似乎不是很严重。
谢忘之给舒儿讲了个传奇,里边提到了布偶,舒儿毕竟是孩子,听见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想要,往常倒是好说,让绣女随便做一个就好,但如今这个局势,谢忘之也不去绣坊讨这个没趣,找了几块碎布和棉花,自己动手给舒儿做。
她的绣工不算很好,但缝个布偶骗骗小孩儿足够了,偏偏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对着光,却几次三番戳破指尖。这会儿又是一下,谢忘之挤出针孔里的血,想了想,忽然出声问:“外边怎么了?”
送水进来的宫女一个激灵,差点把茶盏碰倒,勉强才放稳,整个人都在发抖:“娘子……外边,今晚……叛军攻城了!”
第104章 守城
谢忘之惊了, 捏针的手一错,差点把抵布偶的食指戳个对穿。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手上的针线活也不要了:“那郡王呢?外边现在如何了,守城的将士呢?”
“郡、郡王在长生殿……”小宫女本就害怕,又劈头盖脸连着三个问题, 吓得她直接往地上一跪,死命摇头, “外边、外边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
“……嗯。”谢忘之应声,匆忙起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在门口回头,“妆奁里的东西是我从宫外带来的, 若是城破……可自取, 自寻出路吧。”
说完,她没管背后那小宫女什么反应,直接踮脚摘了挂在门侧的风灯, 辨了辨方向, 一路往长生殿跑。
连送茶水的小宫女都知道这事儿,显然李齐慎没打算瞒着谁,或者说也瞒不住。城墙外守军和叛军厮杀,春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 大明宫背靠着龙首原, 地势太高, 叛军一时半会儿不至于过来,但宫里的人也跑不出去。宫里乱成一团,谢忘之一路跑过去,没看见提着行灯巡夜的宫人,反倒在墙根处看见挤成一团哀哭的小宫女。
那几个小宫女比来送茶水的那个还小,梳着丫髻,哭得花钗都斜斜地垂下来,在发上摇摇欲坠。谢忘之不由想起了少时的自己,遇见委屈也是如此,没人倾诉,不管是害怕还是愤恨,全都缩在墙角变成泪水淌出去。
她脚步一顿,本该上前安慰几句,想了想还是猛地别过头,接着往前走。
她能说什么呢?长安沉浮,鲜血白骨,整个帝国吊在一根线上,长安城一破,叛军入主,一半举棋不定的节度使都会倒戈。届时贵胄子弟多半砍杀,这些民间来的女孩落入贼手,现下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安慰皆不可信,不如不说。
谢忘之闭了闭眼,加快脚步,一路去了长生殿。和以往的人来人往或者禁卫森严截然不同,此时的天子寝殿外空无一人,五月里葱葱茏茏的草木贴着外墙生长,夜风过来时簌簌地摇曳,枝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死在宫中的无数幽魂前来造访,对着墙面伸出一只只枯槁的手。
又是一阵风过来,呜咽的风声灌进耳朵里,谢忘之一惊,蓦地想起了当年。
六年前似乎也是如此,清宁宫外仿佛鬼影幢幢,她为了一只荷包,鼓起勇气追着黑猫进殿,绕过绘着花月相逢的屏风,一身青衣姿容冷丽的少年就站在那里,眼瞳深处埋藏着细细的碎金。
她忍住突如其来的泪意,吸吸鼻子,快步走进殿里。
这回不用绕过屏风,她要找的人就在外殿,端端正正地跪坐,身前横着擦拭干净的枪,刃光寒凉如月。殿里只留了两盏灯,烛火幽幽,李齐慎微微低着头,双眼半阖,浓密的睫毛垂落,神色藏在灯火和月光里,像是尊冷丽的神像,无悲无喜又仿佛悲悯。
谢忘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敢再靠近些。她放下风灯,到李齐慎面前,学着他的样子跪坐下来,轻声叫他:“长生。”
“别怕。”李齐慎没抬头,也没抬眼,“朔方和回纥联军正在赶来,城外阻敌都交给霍将军,他能拖到援军到的。”
这话说得笃定,谢忘之却知道背后有多少变数,要是真这么确定,李齐慎也不至于亲自坐在这里,身前还横着一杆枪。
但她没点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露出个淡淡的笑:“好,我陪着你。”
“不必。若是城破,叛军不会逗留,肯定最先往这里来。”李齐慎却难得对着她都这么冷硬,依旧是睫毛都没动一下,“与其和我一起在这里等,还不如去看看舒儿。”
“小郡主?”谢忘之一愣。
“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看他这样子,是不会松口了,谢忘之一向信他,都到这份上了,也不想非黏黏糊糊哭哭啼啼来个诀别。她顺从地起身,“那我走了,去八凤殿陪小郡主。想想也是,她还那么小,会害怕吧。”
她转身,李齐慎耳力好,听见那点绣鞋和石砖摩擦的声音,睫毛微微一颤,终归没有出声挽留。无论今晚战局如何,长安城能不能守住,此刻恋恋不舍都没有必要,徒增痛苦而已。
他闭上眼睛:“去吧。”
“不过得先告诉你,若是霍将军武运不昌,长安城没能守住,我出身长安谢氏,大概是保不住这条命的。”谢忘之没转身,语气轻松,甚至带了几分贵女才有的骄矜,好像是对着爱侣随口撒娇,“就算我侥幸能从叛军手里留下一条命,我也绝不独活。”
李齐慎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诧异地看向谢忘之,但女孩早就拎了风灯,原样出了殿门。门外树影幢幢,月光淌了一地,风里隐约带了点淡淡的铁锈气。
他盯着外边看了很久,轻轻一叹,再度闭上眼睛,漂亮的脸冷硬如同玄铁或者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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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内外都没人了,哪儿能指望八凤殿里还有人守着,谢忘之准备好了见满墙树影,一踏进外殿,看见医女时还愣了一下:“你……”
“见过娘子。”医女倒丝毫不乱,规矩地屈膝行礼,“殿里侍候的宫人害怕,各自散了。我是医者,入先生门下时就知道生死有常,没什么可怕的,我得在这儿守着小郡主。”
“小郡主在里边?”谢忘之赶紧还礼,“我能进去看看吗?”
“能。小郡主先前睡了会儿,这会儿要醒也是行的。”医女顿了顿,轻轻地说,“这段时日辛苦娘子天天过来,小郡主很开心,比以往笑得都多。小郡主很喜欢娘子,那就由娘子最后陪陪小郡主吧。”
听了前半句,谢忘之急着要进内殿,后半句一冒出来,她一凛:“最后?”
“……是。”医女说,“小郡主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她不是会瞎说的人,医术也精湛,谢忘之惊了,差点摔在地上,缓了缓才站直:“小郡主怎么了?”
“小郡主原本就有肺疾,当时太医诊断,说是恐怕活不过五岁,能拖到现在,靠的全是贵重药材吊命。”医女垂下眼帘,有些不忍,“这几日天气变得快,小郡主撑不住了。”
“可我前几日……”谢忘之不敢信,“隔着门和小郡主说话,没怎么听见她咳嗽……”
“小郡主是在忍啊。她怕娘子担心,才压着嗓子说话,说完后止不住咳,咳出来的全是血。”
谢忘之想起来了,当时和舒儿隔着门说话,门后边的声音确实特别哑,停顿的次数也多。她只以为是隔着门的缘故,舒儿的嗓子又总是不舒服,却不知道这个八岁的孩子这么能忍,硬生生吞下堵在喉咙口的咳嗽和血沫,怕得就是让认识不过半个月的人担心。
她是太子的嫡长女,本该是千金玉体的小郡主,却从胎里染了肺疾,由生至死地纠缠她。而她的阿耶和阿娘明知留在长安城里就是个死,却不要她,坐上去蜀州的马车时都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
她还这么小,这么听话,可她就要死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甚至不知道长安城能不能守住。
“……我知道了,多谢照拂。”谢忘之闭了闭眼,状似无意地擦去眼尾渗出的泪,“我去看她。”
医女应声:“辛苦娘子。”
谢忘之摇摇头,没再接话,绕过屏风。
患肺疾的人不能见风,内殿里窗户紧闭,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靠近屏风的两个角上还一左一右镇着香炉。这对香炉平常会烧特制的药香,熏得内殿烟雾缭绕,但这会儿宫人要么缩在自己房里,要么在大明宫里四散奔逃,没人伺候熏香,香炉上的铜兽愣愣地坐着,口鼻里一点烟气都没有,看着反而有点傻气。
谢忘之不知怎么,笑了一下,走到榻边,撩起半放的床帐,在玉钩上挂好:“……小郡主?”
她声音很轻,怕的是舒儿没醒,但舒儿睡得浅,一听见声音,立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揉眼睛:“是做梦吗……”
“不是,我来看你。”谢忘之在榻边坐下,低头看舒儿,“现在觉得如何?难受吗?”
舒儿想了想,摇摇头:“不难受……今天都不咳嗽了。”
“那困不困?”见她要坐起来,谢忘之也没拦,只扶了女童一把,顺便抽了个软枕垫在舒儿腰后。
“也不困。我觉得很舒服……从来没这么舒服过。以前吃了药也不咳嗽,但是里边难受,”舒儿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也描述不出到底难受的是哪儿,在胸口按了按,“现在一点都不难受了,喉咙也不痒。”
谢忘之粗读过点医书,看她按的地方,推测大概是肺。先前听了医女的话,舒儿不懂,她却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舒服,是到了最后,这地方烂透,舒儿终于没感觉了,反倒有了点最后的安宁。
她不由更难过,但面上不显,只摸了摸舒儿更显苍白的脸,含笑点头:“看来小郡主的病要好了,所以不觉得难受。”
第105章 玄元
舒儿没接这话, 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谢忘之脸上:“今天这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温医师……外边好吵啊,怎么了?”
“……外边……”谢忘之想过瞒住,舒儿是孩子,但不是傻, 她真不知道能怎么掩盖风里的血腥气和春明门通天的火光。她抿抿嘴唇,说了实话, “外边打起来啦,要守住长安城的将军和要冲进来的将军在打仗。”
“谁赢了?”舒儿分不太清过程和结果,着急起来,“那叔父呢?也去打仗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算算, 天亮前应该能知道结果。”谢忘之赶紧安抚, “你叔父没有去,他还在宫里,但他得守着长生殿, 所以不能来看你。等天亮, 他也会来的。”
“要等天亮啊……”见不到李齐慎,舒儿显然不太开心,往软枕上一靠,满脸不乐意。闷了一会儿, 她忽然抬眼看谢忘之, 犹豫片刻, 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不会走掉吧?没人了,风声好大,我有点不想睡……”
“那我们就不睡。”谢忘之笑笑,“我不走,今晚我陪着你。”
“好!”舒儿立即开心起来,靠在软枕上,“那我现在要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你也要在。”
“我当然在。”
舒儿心满意足,缓缓闭上眼睛。李氏皇族一大半都是好相貌,她也不例外,长了张粉雕玉琢的脸,脸色苍白也不掩美貌。说来也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漂亮但寡淡的长相,落到舒儿这里,却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她还小,若是能长到及笄,恐怕能让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抢破头,只为了搏她一笑。
可她不会长大了,来不及向着宫墙外的人展露美貌,来不及享受让人追捧的时光。
谢忘之一阵酸涩,缓了缓,伸手轻轻勾开舒儿黏在脸侧的发丝,摸了摸那张苍白的小脸。舒儿“唔”了一声,眉头一皱。
“怎么了?”谢忘之以为是自己手重了,赶紧收手。
舒儿依旧闭着眼睛:“你不是我叔母,对不对?”
谢忘之一愣,转念以为舒儿是听多了传奇,以为她是什么山精野怪幻化而成,这是孩童常用的幻想,当年她还不是把清宁宫里的少年误认成黑猫化身,在李齐慎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不对。”她温声说,“真的是我。我知道你喜欢吃夹了核桃的蜜枣,医女说一天只许吃三个,但你上回偷偷藏在被子里吃。医女来看你时摸到碎屑,才知道你偷吃。”
“这种事就不要记得了……”舒儿有点窘迫,睁开眼睛看谢忘之,“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其实我知道的,你不是我叔母,你和叔父没成婚的。要是成婚的话,要摆酒请客,还要到宫里来见阿翁和阿耶。”舒儿清清楚楚地说完流程,脸上忽然露出个略显狡黠的笑,倒让她苍白的脸多了点活气,“但是叔父好喜欢你啊……宋夫人说,要是真心喜欢谁,藏不住的。”
谢忘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有点不好意思:“这几日让你叫我叔母,算是我托大,但我确实要嫁给你叔父的,只是早了些让你叫。”
“嗯,我知道呀。”舒儿嗓子一痒,想咳又咳不出来,然后忽然不痒了。她觉得累,又觉得舒服,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暖的水里,好像更小的时候在浴池里沐浴,守在浴池边上的宫人撩起水淋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泡得微微泛红。
但阿娘是不在的,因为她生病,阿娘怕过了病气,染到弟弟身上。
舒儿微微一笑,声音明显弱下去,“我还知道,我阿耶和阿娘不是去玩,他们是走了……他们不要我,因为我生病,他们要弟弟。”
“……不是的。你阿耶阿娘……”这声音听得谢忘之胆战心惊,她知道恐怕快了,急得撒谎,“他们不是不要你,只是真的有事,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你叔父。你之前不认识你叔父吧?要不是你阿耶阿娘来说,他也不……”
“不要骗我,小孩子也不好骗的。”舒儿打断她,忽然认真起来,“还有城外……他们能赢吗?”
谢忘之真不知道,也不敢咬定能赢,顿了片刻。
这片刻的停顿反倒让舒儿抓到了机会,她没纠结到底能不能赢,只和谢忘之说:“你能抓着我吗?好黑啊,风又好大,我害怕……叔母,你抓着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