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中响起一声叹息。
叶凌褪下满身衣衫,腿上有一个拇指般大小的血洞,还在涓涓的冒着血。
叶凌走进浴桶中,任烫水覆盖自己的伤口,将头都没进水中,见她久不出来,在一旁收拾的书翠急忙将她捞起,刚想要吼,见她脸上的青紫伤口,心中一酸,软声道:“你当是我吗?在水里泡这么久?若真是想死,找条大河,别溺死在澡盆里,咱们鬼界最瞧不起溺死在澡盆里的人。”
态度虽难得的软,言辞却几多调侃,几多苛责。
叶凌不回,双眼失神的望着前方。
书翠叹了一口气,从身侧拿来一盒雪花膏,用苍白的手挖出一点,轻轻涂抹在叶凌脸上,心疼道:“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雪花膏生肌化瘀,含有冰片,涂上去冰冰凉凉,痛意消解。
书翠身着一袭宽大的蓝色裙子,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看不见双足,五官十分精致,皮肤却白得骇人,没有一丝血迹,青丝未束,悉数散在脑后,十足的女鬼相貌,不正是那日大河中的水鬼。
“书翠,谢谢你。”叶凌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书翠难得见这么蔫了吧啦的叶凌,深知原因,心疼无比。
书翠一边为叶凌涂上雪花膏,一边道:“谢我干什么?也亏得那小丫头好哄骗。”书翠叹息一声:“叶姝离那个小贱人蹄子,我日后定饶不了她,我要将她方才最臭的水域中,将她熏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抽筋,扒骨,喝血!”
说完觉得不妥,重新道:“不对,先抽筋扒骨喝血,省得熏着我,把她拆分了放在臭水中,熏制得均匀些。”
叶凌噗嗤一声笑了,旋即软软靠在浴桶上,长舒一口气。
见她发笑,书翠才放心下来,忽又想起要事,道:“那个小公子来找你干什么?”
叶凌淡声道:“寻仇。”
“啊——”书翠惊得一声,手下微微重了,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什么?寻仇?”
这点疼痛,对叶凌来说不算什么,她舒舒贴贴的躺着,双眼微阖:“嗯,寻仇。”叶凌眼睛忽然睁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书翠叹息一声,将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横在叶凌眼前:“不影响用,只是不太美观,你瞧。”
那截白森森的手臂上,一眼就能瞧见整齐的切口,手臂连接处,竟是蓝色的丝线,原来书翠的手臂是她一针一针缝在一起的。
那日她手臂被孟谨川斩断,偏偏河水湍急,刹那间手臂就被冲没了,吓人事小,手臂事大,书翠也管不得叶凌了,一个鲤鱼打挺,就去追自己的手臂。
终于在一个拐弯处拦住手臂,当下抱着咯咯笑了几声,哪里知道是片乱葬岗,那些水萤守候多时,听她咯咯笑声,以为是信号,一拥而起,吓得书翠抱着手臂上岸就跑。
叶凌将她手臂推回去,又阖上双眼养神:“你袖子长,不碍事。”
书翠对着自己的手臂一声长叹,道:“那小公子的剑法好生凌厉,这一剑,不知斩断了我多少鬼缘。”
叶凌慢悠悠道:“要不,你试试红色的线?”
书翠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成,红色的线和我的衣裳不配。”
擦过伤口,叶凌还在水里软绵绵的泡着,书翠便去将屋子收拾出来,她捡起一个模样怪异的木偶,手持长剑,神情不屑,只觉熟悉,擦拭几下,放回书架上。
书翠身形诡异,行动迅速,所到之处恢复整洁,打扫完毕,见叶凌在浴桶中熟睡,便转身出屋,轻轻带上房门。
叶凌醒时,夜幕以至,浴桶中的水换过,仍是温热,房间恢复整洁,桌上还放着饭菜,左右不见书翠,大概是趁着夜深人阑,又出去私会男鬼了。
叶凌没有胃口,出浴桶,赤足踩在地上,找一件薄纱轻衣披上,又找来创伤药,蜷坐在软塌中,纱衣懒懒贴在肩膀上,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莹莹锁骨和大片春光,屋中无人,叶凌也不管,露出修长白皙的腿,伤口已经停止流血,泡得边缘处发白,现在才能看清伤口的形状,是拇指般小大的月牙。
叶凌在伤口处按了按,丝丝痛意让她顿觉清醒,上药之后,伸手拿过一面铜镜,镜中的人面容憔悴,一边脸高肿,青紫一片,另一边虽是没有伤口,苍白无比,宛若女鬼。
叶凌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脑袋又昏昏沉沉,想起白日种种,不免与十年前重合。
十年前,叶家出了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叶凌几乎被赶出云中。
那时叶凌年纪小,因旁人待她不同,也懂得些许道理,便一直自己玩,有一天,她在扶风崖玩泥巴正玩得开心,两个凶神恶煞的下人来将她带走,带去的正是面壁阁,彼时叶姝离年纪亦小,被叶傲宇抱在怀里哭哭啼啼,怎么哄也哄不好。
原来是叶姝离最喜欢的珠钗不见了,前日叶凌从她门前经过,她便一口咬定是叶凌拿的,叶凌年纪小,百口莫辩,只会说自己没拿,见叶凌不承认,叶姝离哭得更凶,叶傲宇本就烦闷,叶姝离还哭个不停,他一巴掌甩在叶凌脸上,说:“乖女儿,不哭了,爹爹给你打坏人。”
“啪”得一身脆响,叶凌小小的身子晃了几晃,叶姝离觉得有趣,果然不哭。
那时叶佩毅不在云中,叶傲宇便将叶凌扔出云中,让她自生自灭,叶凌一直在云中外徘徊,饿吃野果,渴饮山涧,倒不是眷恋云中,只因为,她的爹爹叶晟阳对她说,会来云中接她。
叶佩毅回来,不见叶凌,一番询问,方知真相,即刻命人寻找,终于在云中附近找到叶凌,接回来好生照料,自此,叶氏的人更不愿与叶凌亲近,叶凌的性子也越来越怪诞。
后来,叶姝离的珠钗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她不肯承认这是一场误会,便到处宣扬,珠钗是叶凌后来扔在她房间里的,还带着扶风崖的湿臭味。
从那之后的叶凌,再也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仲春天气,屋子中带着清冷,叶凌身披薄纱,懒懒卧在软塌上,白日与孟谨川周旋得久,疲惫不堪,便昏昏睡下。
叶凌向来觉浅,难以熟睡,只有清晨那几刻能酣眠,所以总是赖床,叶凌这一觉,也是半梦半醒,极不安稳。
叶凌遭此变故,心生倦意,便窝在扶风崖不出,每日与书翠说笑,听她说数不清的前任,天气大好,阳光明媚时,便在梨林里设一张软塌,旁边摆着瓜果,懒懒坐在上面,昏昏欲睡一整天。
奇怪的是,叶凌在扶风崖休息数天,孟谨川也不见来寻仇,孟谨川性格沉稳,修行多年,喜怒哀乐悉抛与无,但自视甚高,这也难怪,他是苍梧渊最得意的嫡子,除叶凌外,恐怕没人敢得罪他,也没人能让他如此记恨。
他既不来,也省得叶凌麻烦,叶凌一向不顾叶氏门规,缺课多天,竟也无人来问。
让叶凌不得不出去的是一支挑战令,修仙小辈难得齐聚,叶氏便搞出一个挑战赛,小辈之间相互竞争,一来,缓解前几日苦闷教学的辛苦,二来,测试这些小辈的实力,叶凌这几日没去上课,这个挑战赛却逃不掉。
那日叶凌正在梨林间好睡,鼻尖尽是花香,梨花扑扑簌簌坠落,洒在她衣襟上,袖口间,就连头发丝里都是细小的梨花。
时至傍晚,书翠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只挑战令,上面标着七十九字样,是她在门口捡到的。
“差点被那群小兔崽子看见了,还好我跑得快,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书翠浑身鬼气,在叶氏行走自然有被发现的风险,偏偏书翠不安生,心心念念想着山下的鬼情郎,但她担心叶凌安危,离开叶凌一般不会超过三天,三天之内,必回。
叶凌向来觉浅,书翠一开口她就醒了,在软塌上翻了个身子,才慢悠悠起来,轻轻抖掉身上的梨花。
书翠上前,拂去叶凌肩上梨花,道:“白天睡这样久,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叶凌苦苦一笑,将缠绕在发丝间的梨花捏出,袖间身上,全是梨花清香。
书翠端详叶凌片刻,她脸上青紫已消,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端倪,笑道:“这样标志的人儿,若是为了鬼一定比我还——”
话还未说完,就被叶凌打断,她接过挑战令,道:“我还年轻,老是提死,多晦气?”
第二天,叶凌换上一身淡紫衣裙,便向逐鹿台走去。
因修仙派别不同,所以挑战赛分为两拨,剑宗的和剑宗的比,御兽的和御兽的比,叶凌一路走来,都听见有人大赞孟谨川,说他如何如何厉害,自己如何如何崇拜,叶凌心想,孟谨川这几日一定出尽了风头。
逐鹿台,人满为患,御兽弟子都将自己驯化得最厉害的灵兽带着,灵兽身形巨大,颇占位置,逐鹿台虽然修得气派,现在看来,都有些小了。
剑宗比赛完毕,榜单已经贴出来了,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叶凌看去,第一名,果然是孟谨川。
叶凌并不意外,见逐鹿台上已经有人上去,御兽的比赛开始,众人纷纷朝那边涌去,堵得水泄不通,叶凌本想去看自己是和谁比较,但人潮拥挤,到也罢了,随即找一个偏僻无人处站定。
叶凌靠在柱子上失神,丝毫不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
场上不知撕斗如何,场下响起一阵阵叫好声,周身喧闹,叶凌默站场外,到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怎的,叶凌突觉周身一寒,举目望去,孟谨川正站在她身侧,目光随意的眺望场中,御兽弟子比赛,剑宗弟子都得过来观摩。
叶凌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小孟公子,恭喜你摘得桂冠。”
孟谨川手里抱着长剑,目光清冷,还在望着场中,道:“到你了。”
叶凌立耳一听,人声嘈杂,果然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孟谨川这才将目光转回来,打量只身前来的叶凌。
虽不言语,但叶凌知道他心中所想,耸肩道:“我用不着。”
孟谨川嘴角微扬,却是讥讽的弧度,御兽之人的灵兽,相当于连剑之人手中的剑,叶凌却大言不惭的说用不着,意思是徒手对抗带兵器的人。
叶凌不管,拨开人群,往逐鹿台上走去。
孟谨川目送叶凌离去。
“哼,就凭她那个样子,还想御兽?”
一名云中男弟子发出一声冷哼,刚才两人的对话都被他听去,待叶凌离去,才出声说话。
第七章 天生我材
叶凌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逐鹿台,不见她的灵兽,台下众人议论纷纷,若是旁边有云中弟子,便能从他们口中知道答案。
与叶凌对阵的是一个高挑女子,在她身旁,匍匐着一个青尾兽,身形似豹,却比豹大上数倍,耳朵尖尖,上有一撮高耸的白毛,巨大的青色尾巴拖在身后,宛如巨蟒,是一只上品灵兽,此时温顺的伏在高挑女子身侧。
逐鹿台建得极大,用切得整整齐齐的青石磊成,长数百寸尺,占地面积堪比宫殿,足有两人高,御兽之人比较,一般是御兽相斗,自然要修得大些,台子还设有凉亭,供人休息,此时场上争斗正酣,所有人都涌在台边。
见叶凌只身一人,高挑女子秀眉微瞥:“你是云中嫡子?你的灵兽呢?”
“姑娘有所不知,她不会御兽。”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兴致勃勃的讨论这句话的份量。
高挑女子上台前后,神情都很沉静,听到叶凌不会御兽时,双目微睁,惊讶之色溢于表:“你果真不会御兽?”
堂堂御兽世家嫡子,竟然不会御兽,怎么听怎么像玩笑话。
叶凌神情未变,反而勾唇一笑:“是了,我不会御兽。”
凡习御兽之术者,先前都要测灵根,看是否有御兽天赋,叶凌儿时回到叶家,自然也要测灵根,谁知一测出来,竟然没有灵根,意思就是说,叶凌在御兽方面,毫无天赋可言,甚至可以说是废材。
叶凌之父叶晟阳,出生就测得一品灵根,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御化极品灵兽,是叶家百年难出的天才,修行一日千里,超出同门人大截,在当时的御兽世家里,风头无二,可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竟然爱上异族女子,并和其诞下一女。
正道之人最厌恶与妖邪勾结,就算叶晟阳以前在风光,在受人吹捧,一旦与妖邪沾上关系,就必须得从神坛上走下来,叶晟阳年轻气盛,本就对那些假惺惺的正道人士厌恶至极,索性离开叶家,一走就是数年。
后来叶老家主故去,长子叶佩毅即位,叶佩毅虽没有叶晟阳这般过人的御兽之术,但胜在待人仁厚宽和,又颇有雷霆手段,叶氏在他的打理下蒸蒸日上,稳坐世家之位,再后来叶晟阳回到叶家,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正是他和异族女子生下的,他生活不定,处处惊险,带着孩子多有不便,所以回到叶家,求叶家抚养。
再怎么说,叶凌身上还流着叶家的血脉。
叶傲宇起初是一百个不愿意,他生性善妒,本就不喜叶晟阳抢尽风头,他离开叶家,一走就是几年,不闻不问,这等逆子,就该永远离开叶家。
叶佩毅仁厚,加上叶晟阳身负过人之术,他若不应,难保叶晟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却没想到,作为天才的女儿,叶凌,竟然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材,所以叶家所有人都敢欺负叶凌,若是叶凌身负叶晟阳那种天赋修为,叶凌的生活,恐怕完全不同。
见叶凌亲口承认,女子更惊,心中有几分窃喜,又有几分黯然,叶凌不会御兽,她也不好放兽去争,可是若是叶凌自幼不会御兽,自身修为一定不差,她若舍了灵兽,好比被人缚住双手,肯定比不上自幼便练自身修为的叶凌,可她若是放兽去争,就算赢了,也不甚光彩,到让她左右为难。
叶凌全然不顾台下众人的熙熙攘攘,或惊讶或鄙夷的目光,看出那女子的迟疑,盈盈一笑:“既是御兽弟子,若是不放兽来斗,有何意义?”
“可是你没有灵兽,我放灵兽与你相斗,不是胜之不武?”那姑娘只道自己若放出灵兽,一定能赢,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盼着叶凌能同意她放出灵兽,她不是世家嫡子,身上没有尊贵的血脉,靠着微薄的天赋和勤劳苦练,在梅氏弟子中算得中上等,所以不会放过一切扬名的机会。
叶凌往场外瞟了一眼,孟谨川站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神情淡漠,似有不耐,叶凌又是甜美一笑:“不妨事,你尽管放兽,况且,你怎知你一定能赢,若是我赢呢?”
高挑女子见叶凌笑容可掬,嘴下却不留情,心说她好生自负,也罢,是她自己要求放兽的,若是输得惨了,可怪不得她。
高挑女子对着叶凌俯身一拜,道:“我乃朝云谷弟子柳飘飘,还请赐教。”
原来是梅氏弟子,叶凌也俯身一拜,道:“叶凌,请赐教。”
“你当她真是云中嫡子?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材罢了,家主怜她年幼无依,叶晟阳又苦苦相逼,才允她留在云中,她到争气,学了他爹的诡异多端,脾气古怪,我听说她有一个恶趣味,喜欢坐在桥上吓唬来往的人,当真是可怕极了,御兽?哼——她不配!”
那人原是云中弟子,这几日观摩比赛,自知孟谨川身份尊贵,见他与叶凌谈话,关系匪浅,好生妒忌,所以叶凌走后,出言讥讽,好让孟谨川早日认清叶凌的真面目。
在誉兽林中,孟谨川原以为叶凌有意看他笑话,故意不出手搭救,那日叶凌笑嘻嘻的说不会御兽,他自是不信,现在看来,却是属实,孟谨川向来不恶意揣度别人,如今倒是误会叶凌,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又想起叶凌之前所作所为,着实可恨。
孟谨川向来雅正,听那云中弟子如此诋毁叶凌,对叶氏前辈叶晟阳也不甚尊重,心中不悦,脸色愈寒。
那弟子听闻孟谨川性格淡漠,他说这么多话,也不见孟谨川搭一句腔,反而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想这人好生无趣,又隐有压迫之感,不动声色的挤出人群,换了一个位置。
那人走后,耳边仍是喧闹,孟谨川却觉得清净不少,抬眼望向场中。
再看场中,那只青尾兽委实凶悍,咆哮如雷,劲大无比,身后青尾敏捷迅猛,犹如巨蟒,叶凌好似在对付两只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