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诀淡淡道:“她向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那是你没见过她在战场上杀人的模样,否则哪有金国女阎王的称号。”
“那是为了保护唐国的疆土,才不得不沾了满手的血污。”
屋内只有稳婆的声音,半点没有寻常女子产子时的声嘶力竭。稳婆急得快哭了:“郡主,您倒是叫出来啊。若是不叫,使不上力。”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叫出来不泄了力。”沐沉夕疼得快要昏厥过去,她以为生孩子不过是挨一刀的事儿,没想到会这么疼。
“可历来女人生孩子都得叫,不叫使不上力啊。”
沐沉夕疼得没工夫跟她掰扯,咬了牙铆足了劲。
屋外谢云诀明面上沉着冷静,但衣袖下的手却有些颤抖。裴君越瞧他十分不顺眼,几番言语暗示他离开,谢云诀只当没听到。
最后他干脆下了逐客令:“谢卿家,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已经和郡主和离了。她生孩子,你留在这儿是不是不妥?”
“即便是和离,这孩子也是姓谢,身为孩子的父亲,臣不该在此么?”
谢云诀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两人等了一夜,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天际。
有丫鬟冲了出来,激动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郡主生了,是个男孩儿。”
裴君越这么一听,觉得这丫鬟的话说得有些不对味儿。可没等他细想,谢云诀已经先一步冲了进去。
他大步上前,走到沐沉夕的床边。稳婆见人进来,惊叫道:“谢大人,您怎么这就进来了。”
谢云诀瞧见那一盆盆的血水,眉头拧成了一团:“人怎么样?”
“恭喜谢大人,是个大胖小子。”
“我是问郡主。”
“哦哦,郡主,郡主累了,正歇着呢。”
“可是难产?”
“这一晚上的功夫就生出来了,挺顺的。我就没见过有人这么倔的,生孩子都不肯叫。”
产婆絮絮叨叨个不停,谢云诀已经掀开了帘子。沐沉夕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感觉到有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见是他,她嘴角微微勾起。
谢云诀握住了她的手,擦去她额上的汗:“疼不疼?”
沐沉夕哽咽了一下:“我现在不能哭的,月子里养不好,以后会迎风流泪。”
“早知道会让你吃这么多苦,我…”
“你怎么不去看看孩子?”
“以后多的是机会见他,如今我只想看你。”
“我是不是很厉害。”她的声音虚弱,眼中却有些笑意,“你别听稳婆的,她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生孩子也没那么疼,忍一忍就过去了。叫出来多丢人。”
“郡主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接生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不叫出来根本使不上力,您这也是任性。”
“出去。”裴君越打断了她的话,“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裴君越瞧着谢云诀:“谢爱卿,这孩子既然生出来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你干脆直接将他带走。”
沐沉夕看向裴君越,气若游丝:“可我…还没看他一眼呢…”
裴君越淡淡道:“自他出生的这一刻起,便意味着你和过去就此了结。前尘往事,也该放手了。”
第128章 汤泉
沐沉夕的手缓缓自谢云诀的手中抽出, 轻声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谢立微。”
沐沉夕眼眶微红,撇过了头。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是在告诉她, 他一直思念着她。
谢云诀转身离去,抱走了孩子。
裴君越上前, 坐到了她身旁:“夕儿,别难过。待我们有了孩子, 我一定让他时时刻刻留在你身边, 承欢膝下。”
“我累了。”她的声音轻不可闻,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好生歇息几日,我来接你回宫。”
床帘放下, 沐沉夕缓缓捂住了心口。生孩子的痛楚她可以忍, 可是孩子出生, 她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抱走了。锥心之痛, 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宿她反复醒来, 梦见孩子向她伸出手来,她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睁开眼时,已经是天亮。裴君越先一步回宫了。
沐沉夕在此处休养了七八日,稍稍好转一些, 才乘坐轿撵回了宫。裴君越为了防止谢云诀来寻她,在天坛四下布下了天罗地网,就连夜晓也只能远远看着。
她在宫中安顿好,只觉得宫中闷热。可月子里不能吹风,热也只能忍了。但难忍的是, 居然不让洗澡。
沐沉夕觉得毫无道理,冬日里不让洗澡怕受寒。夏日不让洗澡,简直要人命。
裴君越听闻她回宫,自然是赶着来见她。
刚进门,便闻到一阵熏香。他蹙眉道:“这宫中为何要如此熏香?”
宫人眨巴着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毕竟舌头都被拔了。
宫内传来了沐沉夕的声音:“还能熏什么,不让洗澡都发臭了。听闻陛下要来,赶紧熏香,遮一遮味道。”
裴君越大步走进,瞧见了正坐在床榻上的沐沉夕。她披散着长发,生完孩子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明眸善睐的,乌黑的长发映衬得皮肤白皙透亮。
“以前行军打仗时,你也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那味道也不必这好多少。”
沐沉夕没好气道:“那时候大家都臭,自然闻不出来。可这大夏天的,我又不冲冷水澡,这也不让。我看若是月子里落下什么病,那也是因为太脏了。”
裴君越上前,又退后了半步:“这味道,确实…”
沐沉夕眯起了眼睛。
他凑上前两步,艰难地说道:“香,是香的…”
“罢了罢了,我不为难你。皇上今日特地前来可是有事?若是有事,说完便可离开。”
“原是来看看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件事。”他低了一张纸过去,“我让钦天监算过了,下个月初八是吉日。宜嫁娶。”
沐沉夕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纸。
她瞧了一眼:“皇上定下的日子,我自然没什么异议。只怕前朝那边已经闹起来了吧。”
“嗯,今早提出来的时候,有个老臣闹着要撞柱子。依我的性子,就让他一头撞死算了。”
沐沉夕淡淡道:“那可不行,若是这老臣撞死了,免不了皇上会落下个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的名声。”
“所以我也只是让他回家养老。”
沐沉夕将纸放下:“历来前朝后宫牵扯不清,唐国君王一向喜欢以后宫牵扯前朝的势力。你倒是不同寻常,我无依无靠的,娶了我不觉得亏本么?”
裴君越坐到她身旁,将她的手放在掌心:“能娶到你,是我一生所求。”
“你不后悔便好。”
“此生无悔。”裴君越捏起了她的下巴,犹豫了片刻,沉声道,“我去问问太医,女子月子里是不是真不能沐浴。”
沐沉夕一枕头丢了过去,裴君越忙不迭躲闪。她这力道轻,准头也不好,根本砸不中。
这件事,裴君越倒是上心,当晚便赐浴汤泉宫。
为这这事儿,他还特意指了齐飞鸾去伺候。沐沉夕倒也没在意,能沐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她其实感觉自己的身子恢复得不错,能吃能睡,就是憋闷得慌。
来到汤泉宫,齐飞鸾已经一早候着。沐沉夕裹得严实,这会儿热得受不了,一进门便脱下了外衣。快步向汤池走去。
齐飞鸾快步跟上,口中唤道:“姐姐慢些,当心路滑。”
沐沉夕三两步来到汤泉,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压低了声音道:“姐姐您这一急,是不是忘了些什么要紧的事?”
沐沉夕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汗:“哪有什么要紧的,只是现在不比以前,跑几步就累了。”
“那让妾身伺候姐姐更衣吧。”
她说着解下了她的衣带,齐飞鸾的动作轻轻柔柔的。两旁宫女要帮忙,也都被她赶到了一旁。
待沐沉夕入水,她便坐在岸边随时伺候着。
一入水,沐沉夕便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我小的时候跟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儿一起玩儿,把自己也当成了男子。他们说什么男人就要有男人味儿,然后累一天满头大汗,臭烘烘的。我也有样学样,成日里臭烘烘的,不爱沐浴。被我娘揪着耳朵按在水里,差点洗脱了层皮。如今才知道,能沐浴是多开心的一件事。”
齐飞鸾仔细听着,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也以为姐姐是男子来着…”
沐沉夕转身,两条白嫩的胳膊搭在岸上,下巴抵在胳膊上:“说起来,我当初奉旨女扮男装入太学,还惹了不少桃花。你知道夫子为何那般看我不顺眼么?”
“不知。”
“他女儿,长我三岁。一日乞巧节,忽然当着所有同窗的面送了我一个她绣的帕子,还问我觉得女大三抱金砖这句话是何意。”
齐飞鸾正拧着沐浴的绢帛,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姐姐是如何回答的?”
“自然是半夜约出来告知了她真相。”沐沉夕笑道,“我那时年纪小,抓了她的手就往心口按。她当时面红耳赤以为我在表真心,后来才知道我的用意。气得又哭又闹,我还挨了她好一通挠。我发现这些大家闺秀,打架不行,爪子倒是利索。”
“你抓了她的手往心口按,为何不是在表真心。”
沐沉夕顿了顿,面上有点挂不住,转过身道:“那不是想让她知道,她有的,我也有。可我那时候哪知道,其实我没有。”
齐飞鸾忍俊不禁:“那我倒想看看,你如今可是有了?”
“有。孩子都生了,能没有么——”
“我不信,让我摸摸看。”齐飞鸾伸手去碰她,沐沉夕欠身躲闪,她摸了个空,趔趄着栽入了水中。
这水不深,齐飞鸾扑腾了两下站了起来。沐沉夕正笑话她,她却忽然自水中起身,飞扑进了她怀里,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沐沉夕扶住了她:“这水这么浅,我那么畏水都不怕,你怎么怕起来了。”
齐飞鸾擦去了脸上的水珠,忽然笑了起来:“我不是怕,我是想看看你如何证明自己是女儿身——”
沐沉夕连忙闪躲,齐飞鸾却倾身上前。沐沉夕抬手抵着她下巴将她推远:“别闹,我…我不喜欢如此…”
“那你喜欢什么?”齐飞鸾不依不饶捉住了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沐沉夕心下的一根弦蓦地动了一下,目光冷峻了下来:“怎么,你近来还想升位份?我可记得祭祀大典前,你刚进的婕妤。皇上后宫里的妃嫔位份都不高,难不成你还想升妃位?”
“其实我——”齐飞鸾抬起眼,目光灼灼,“我想要的不是那个。我——”
“那你想要什么?”沐沉夕思忖着,“想让齐家恢复昔日的荣耀断无可能,你还是绝了这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