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远骑着高头大马,暗银纹的墨袍,衬得他长眉横冷,威势迫人。
姜菀遥遥望着他,突然间有些恍惚,眸中现出一抹骇然。
这不是……阿远么……
薛远正值声名鼎盛之时,既是镇国大将军,又是大败西域各国的英雄,为大秦朝立下了可谓汗马功劳。
所以元璟帝特许了他可以直接骑马到德清宫,不必步行入宫的殊荣。
薛远径直走了过来,他并未下马,只垂眼看着姜菀,冷峻的眼眸如洗,不带任何一丝情感,与她擦身而过。
削瘦的脸庞冷淡如常,可心里的痛,只有薛远自己知道。
痛得他连缰绳都握不稳了,余光里有她的一寸,他都仿佛要从马上坠下来,翻天覆地的痛。
那个他从小就下定决心要守护她一辈子的人。
那个他在关外日日看着月光念她名字的人。
已经入了这深似海的宫门,已经睡在了他效忠的帝王身侧。
薛远突然眼前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
他的执念,就站在这深深的皇宫之中,与他擦肩而陌路,咫尺即天涯。
再然后,薛远眼前一黑,竟就真的这样直直从马上栽了下来。
周围盯着薛远的无数双眼睛都慌了。
薛将军是战神啊!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倒了呢?!
姜菀和清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奇与慌乱。
姜菀到底是个主子,她不忙不乱地指挥着:“快,将薛将军抬到德清宫里头去,安置在偏殿吧。你们俩马上去太医院请人,将当值得空的御医全请过来,一同会诊便是。”
宫人们都人仰马翻的忙碌了起来,抬的抬薛远,请的请太医,皆似陀螺般运转了起来。
清梨搀着姜菀走在最后,望着宽肩瘦腰的薛远被人抬进了德清宫,压低着声音问姜菀。
“小主,薛……薛将军是阿远吗?”
姜菀沉默了一瞬,朱唇轻启:“我想……是的。”
“阿远怎么会?”清梨捂住嘴,很是不可思议。
姜菀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又颇有些骄傲地说道:“这小子,竟将我们瞒得这么惨。等他醒了,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清梨也无奈地看了一眼姜菀,小主真是……怎么又这样了……
姜菀加快了脚步:“我是妃子,不能直接去看他,我们去花厅里歇一会儿等消息吧。”
“是。”清梨嘴角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也好久没看到阿远了,如今久别重逢,真真是格外喜悦。
至于薛远晕倒,她们虽有些担心但阿远的身子骨她们都知道,想必不会有大碍的。
说起来,阿远是七岁被姜桐捡回府的。
阿远当时面黄肌瘦的,也不喜欢说话,只是眼神特别凶狠,像一只盯着猎物随时暴起咬人的狼。
据阿远自己说,他是上秦京城来寻亲的,但没有寻到。
他人那么小,竟跨越了好几个洲好几条河才到了秦京城,一路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过来的,虽狼狈万分,身上也受了许多伤,风一吹就可以刮倒的模样,但其实那时便已经可以窥见他的不凡之处了。
后来,阿远便被姜菀的父亲收为了义子,与姜菀一同习武,一块长大。
渐渐地,阿远也没有以前那么沉默寡言了,笑容也慢慢多了起来。
但他的眸子,还是那么锐利凶狠,像狼,只有在面对姜菀的时候,才像月牙,温柔而明亮。
清梨敏感,很早就看出了阿远对姜菀的心思,想必姜桐和姜将军也是。
但姜菀是个不开窍的,一直把阿远当兄弟看待,他们其他人也没有多说,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还是得自个儿醒悟才是。
再后来,十四岁的时候,阿远离府了。
他说要去投军,像姜将军一样,大杀四方,名震天下。
他是一个人去的,离开时也是悄悄走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一支军队。
但阿远偶尔还是有家书送回来,寥寥几句,像他平日的风格。
他的家书一般不提他如今在哪投军,也不说他是否上阵杀敌,危险喜悦皆不提,他只问好,只说让姜菀等他立了大功回来。
姜菀以为阿远只是想向她炫耀他是如何威风凛凛,建功立业的,且一直也抱着期待的目光等着阿远回来。
到时候,她也可以在酒肆坊市上吹嘘一番,看到没有,这个将军,是我兄弟!
只是姜菀没想到,阿远这功立得有些大。
他竟一跃成了大秦朝的镇国大将军,平四方,开疆域,战无不胜。
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了薛家的人,换了名字,却没告诉她。
姜菀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小宝子过来了。
“小主,皇上请您去看看薛将军。”
“让我去?”姜菀有些诧异。
小宝子头低得更低了,面色有些难看:“小主,皇上已经知道您和薛将军的关系了……”
“……还有,薛将军是因您昏倒的,皇上也知道了……”
第91章 冷宫
听到小宝子的话, 姜菀倒没什么反应, 还是淡淡然的样子。
但是清梨却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 小主和皇上才刚刚和好啊!万一又因为薛将军的事儿吵起来,又不知道要闹多少天了……
姜菀进了偏殿,淡淡的熏香缭绕,薛远依旧轻蹙着眉躺在那儿, 没有睁眼。
他闭着眼和睁开眼的时候判若两人, 因为他的眸子中肃杀之气太浓,完全不似现在这般平和无害的安静。
元璟帝正站在薛远的床边,听到姜菀的动静, 转头过来看她。
幽深的黑眸平静无波,不起半点波澜。
薛贵妃也在,她是薛远的姐姐, 在这儿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姜菀并不意外,神情平淡地走到元璟帝的身前, 行礼福身, 没有半点异常。
元璟帝还未说说什么, 薛贵妃就已经先发制人地指着姜菀哭了起来。
“皇上, 都怪她!若不是她, 我这傻弟弟也不至于昏到现在也不醒过来, 自回了京,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薛贵妃向来是个直性子, 有仇报仇,有怨说怨,更何况如今她的弟弟昏迷不醒,她便更不管不顾了,就连皇上的颜面也顾不上,径直这样说出了口。
薛贵妃向来最看重这个弟弟,薛远还未回京之时,她就一直在担心薛远回来若知道姜菀已经嫁人的噩耗该作何想。
可她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薛远回来知道这消息之后,将自己关在房门中,三天三夜闭门不出,滴水未进,彻夜不眠,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捱不住的。
今日进宫面圣,薛远避无可避,可在路上遇到姜菀的这一面,便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铮铮铁骨,就这样轰然倒下,薛远是薛家的主心骨,顶梁柱,这让薛贵妃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急。
元璟帝向来知道薛贵妃是个蠢的,不然他也不会让她做贵妃,当初就是因为薛贵妃这人好把控,可如今,元璟帝却很是后悔将薛贵妃从冷宫里放了出来。
镇国大将军肖想皇上的妃子,这该让人如何想。
幸好宫人早就已经被元璟帝屏退了,这里只有清梨和薛贵妃身边伺候的婢女,再就是太医院留下来专门守着薛将军的宋御医了。
宋御医头低得很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这种深宫中的秘事,他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啊。
可元璟帝带着寒气的声音,还是往他的耳朵里蹦。
“菀菀,朕竟不知道你与薛将军竟是这般的关系?”
完了完了,宋御医被这满殿的醋意激得头低得更低了。
皇上这字咬的,让他都忍不住想要替皇上看看牙咬得碎了没有。
姜菀的声音听上去倒是很淡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皇上,臣妾比你知道的也只早那么一点点。在今日见到薛将军之前,臣妾并不知道,薛将军是父亲认下的义子阿远。”
“砰!”元璟帝狠狠地拍了下床板子,冷声说道,“呵,阿远?!叫得可真是亲昵!”
姜菀都没有这么亲昵地唤过他呢!凭什么这么叫薛远!
姜菀被元璟帝这醋意气得有些想发笑:“皇上,阿远只是一个名字,他是祖父捡来的孩子,没有姓,只有个单名,我们府上的人都叫他阿远。”
姜菀这一大串的解释竟然被气头上的元璟帝听进了耳,他俊挺的眉峰一挑,探求似的看向清梨:“真的?”
清梨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替姜菀澄清:“皇上,是这样的,全府上下都叫阿远呢。”
薛远虽是义子却不以少爷自居,他不说自己姓什么,姜府也没有强迫他改姓姜,便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见到他唤他一声阿远便是,其实身份地位却同姜府的少爷是差不离的。
不过薛远深居简出,几乎不出他那个小院子,就算出去也是使了轻功神出鬼没的,姜府见过他样子的人很少,不过元璟帝若是有心去查证,也是能查到的。
不过元璟帝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斤斤计较了,他只是冷着脸说道:“薛远贵为镇国大将军,却肖想朕的妃子,虽是以往的情意朕不能怪罪他,可他明明知道姜菀已经入宫为妃,却依旧茶饭不思日思夜想,实在是大不敬。朕只能忍痛革去他镇国大将军的职务,贬为庶民……”
姜菀轻蹙起眉尖,却被薛贵妃那边的大动静吸引了目光。
薛贵妃已经被元璟帝这一番话吓得花容失色,直接跪在了地上,替薛远解释:“皇上,冤枉啊!这完全不能怪臣妾的弟弟!都怪姜菀!她明明与臣妾的弟弟定了终身,却还入宫嫁给皇上,不仅仅欺骗臣妾弟弟的感情!也对不起皇上您呐!臣妾弟弟只是一时意难平而已!还请皇上宽宏大量!”
“你说什么?”元璟帝的眸子仿佛射来一道锐利的寒光,能将薛贵妃刺得千疮百孔。
薛贵妃毫无惧意,迎上元璟帝的目光:“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元璟帝撇头看向姜菀,她一脸淡然,并无愧色,也无惶恐,嘴角甚至还带了抹嘲讽的笑容。
“薛贵妃这话说得倒是好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薛将军私定了终身?”
“若不是你与他定了,我那傻弟弟又怎会伤心成这样?!你别想诓我!我曾看过他写给你的家书!”薛贵妃恨恨地看着姜菀。
“家书?”姜菀有些一头雾水,“你怎会看到薛远给姜府的家书?还有,家书里哪一个字你看到过薛远和我定了终身?真是可笑。”
薛贵妃撇了撇嘴,一脸讥讽地说道:“皇上若不信,遣人去姜府取了臣妾弟弟的家书来一观便知。”
“好啊。”姜菀立即回道,“臣妾请皇上为臣妾正名,为臣妾正名清白,不要让薛贵妃这一盆脏水浇到臣妾头上,平白脏了臣妾!”
姜菀如此坚定的态度,让薛贵妃心里突了突,难道姜菀与她弟弟真的……?
不,不可能的,她曾亲眼见过,弟弟的家书上写了,让姜菀等他。
那寥寥几句话,其中寄托的情思,她不信皇上看不出来!
薛远在边关离秦京城十万八千里,若像寻常兵士那样寄家书不仅漫长,且容易丢,所以他每回都是托了薛家的线,直接将两封家书寄到薛家。
一封给薛家的薛贵妃,一封让薛家派人不暴露身份的送去姜府,伪装成寻常家书一般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