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繆繆,飘向那艘轩丽的画舫。君瑶眉目一定,好像见到那画舫中有人。画舫重楼,那人一身雪衣,若天青江面一抹月色,姿态雍容懒散地倚在榻上,隔着竹帘,似在赏景。
如此美人美景,君瑶不由多看了一会儿。她洞悉敏锐,而画舫之上那人,似乎比她更甚,这弹指间,就好似注意到有人观看,目光便如利箭般,遥遥向君瑶凝睇而来。
君瑶察觉到那似是而非的目光,便若无其事地欣赏江景,将视线投向别处。
这一瞧,倒发现新奇。
江面上船舸如此热闹,偏那画舫周围安静开阔。百姓的船,都自然而然地避开,不去接近那京中贵人所乘的船舫,好似有所忌惮。
吃过早饭,君瑶与李枫离开茶坊,前往衙门停尸房。两人策马缓缓而行,行人有意识地回避,倒是能趁机多交流几句。
君瑶骑术一般,拉了马缰靠近李枫,低声道:“如今我对这案子也不算太熟,你与我详细说一说。”
她清早来得匆忙,只见了那具从河中捞出的女尸,此后又无机会与李枫单独相谈,对整个案情一知半解。李枫见四周行人嘈杂,也无人会注意他们谈论了什么,便低声与她细说起来。
这案子说来也十分简单,如今细想起来,还真有些棘手。几日前,李枫与几个衙役处理了两具流民尸体,这些尸体瘦骨嶙峋,浑身污脏不堪,不管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引人注意,顶多让人停在义庄,若无人认领,便扔到乱葬岗埋了了事。可偏偏其中一具女尸有些怪异——她被挖去了双眼。
但一具流民的尸体,谁会特意详查?李枫也没太过在意。
之后,雅香园舞姬知香死于长宁街商铺的一起火大中,死后被割去双耳。今日一早,从清河中捞出一具女尸,尸体被割去舌头。
这三起前后不一,看似毫无关系的案子,似乎暗中联系着。
君瑶蹙眉沉吟着,问道:“这三个人,死于何时?”
李枫说道:“我无法精确,只能推测她们都死于夜间。”
果真有些棘手。蓉城虽比不得京城森严,却也是有宵禁的。凶手若在夜间行凶杀人,如何避开巡逻的武侯?
君瑶暂时不得其解,只好提议李枫说道:“不妨去查一查舞姬知香与那河中女尸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会有线索。”
李枫说道:“已经让人去了。”
约莫两刻钟光景后,两人到了衙门。李枫让人将马牵走后,带着君瑶往停尸房走。舞姬知香的尸体,便陈放在此中,衙门中的老仵作也查看过尸体,可惜男女有别,舞姬知香又与蓉城的公子关系匪浅,公子们不忍让她的尸体受人亵渎,是以她的尸体未曾深入查看过。
君瑶入了停尸房,方一开门,一股阴冷刺鼻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她蒙上浸过黄莲水的面巾,入房查看尸体。
舞姬知香,艳冠群芳,令蓉城无数公子折腰的美人,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她玉面鹅颈,腰肢柔软,脚踝如雪,青丝凌乱的散开着,虽死亦风情无限,连乌黑的碳灰与破烂的衣裳,也无法掩盖她的美。
若不细看,眼前这一幕,当真是一幅美人娇卧图,然而透过如墨青丝往下看,变得发现她双脸两侧,血淋淋两个血洞,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就这样无瑕娇花一样的人,活活被人杀死,割去双耳,惨不忍睹。
君瑶开始验尸,李枫出门回避。验尸所需的工具都是现成的,君瑶褪去知香的衣裳,将其全身上下仔细看了遍,没发现致命伤与可疑痕迹。最为显眼的伤处,是尸体脖子上的勒痕,许是勒得太过,脖颈咽喉都塌陷下去。双眼充血,有血点,这是窒息的特征。
除此之外,君瑶还在尸体浓密的发间发现一处肿块,疑似被人重击所致。
最为可疑的,是知香的右手,紧紧地拽着,殷红的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内。尸体已经僵硬,君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知香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尸体掌心内,卡着一小片玉石残骸,只有指甲大小,并不完整,看不出形状,也不知是从何物之上扒下的。雪白的指尖,殷红的蔻丹,色泽鲜活,因此那指甲里的污渍也有些刺眼。
君瑶将玉石残片收好,将指甲里的污渍刮下来,发现是沙子。与从河中捞出的尸体指甲里的沙子相似。
查看完尸体之后,君瑶出了停尸房。
李枫此刻已查处清河女尸的身份,他对君瑶说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名叫阿浣,昨夜宵禁前去为家中病重的老娘抓药,谁知一夜没回。方才她的家人已经来看过尸体,确认了身份。”
君瑶颔首,说道:“方才我看过知香的尸体了,与老仵作的判断没有太大出入。她是被人用绳索勒住脖颈窒息而死,死前被人重击过头部。她的指甲内,与阿浣一样,有少许的沙子。手里拽着玉片。”
目前看来,阿浣与知香的死十分相似,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阿浣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还未婚配,从来不去风月场所,与舞姬知香素不相识,她们之间毫无联系。”李枫说道。
太平盛世,蓉城繁华,人们安居乐业,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案子了?李枫与君瑶都有些一筹莫展。
君瑶想了想,说道:“舞姬知香不会单独外出,她死之前和谁在一起?”
李枫说道:“她先是去了郡守府中献舞,由郡守府中的长史送出门。之后与车夫一同回雅香园,在她进入长宁街火海之前,是和车夫在一起。”
君瑶侧首,问道:“长宁街失火,是偶然还是人为?”
李枫摇头:“近几年蓉城的房屋楼宇越修越密集,一旦失火,火势便会很快蔓延。舞姬知香路过长宁街时,临近大多商铺都已经关门,所以失火时没及时发现,火势蔓延后又来不及扑灭。直到潜火队的人来救火,才控制住火势。”
君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的车夫呢?”
李枫说道:“在牢中,因他是最后见到知香的人,还未洗脱嫌疑,所以长史大人吩咐,暂且将他关押起来。”
于是君瑶与李枫一同下了牢中,见到了这位车夫。
身为下人,车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如今他被困于牢中,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难免心惊胆战,惶惶不安,又无处伸冤,便成日缩在角落里。
突入起来的强光刺得他眯起眼,待看清来人后,他立刻踉跄着走到门边,拉住李枫的衣角说道:“官爷,小的冤枉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知香娘子如何被害,当真与我无关!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年幼的弟妹需抚养,求官爷放小的出去吧!”
李枫也不叫人将牢房打开,只轻轻地将车夫推开,严声说道:“若想早点出去,就将那夜的情况细说一遍,若有隐瞒,与凶手同罪!”
第3章 火中取栗
车夫哪里经得住李枫恐吓,连忙抓住干草抱紧自己,老老实实地交代当晚的情况。
两日前的傍晚,郡守府佐官长史大人请舞姬知香前往府中伴舞,戌时左右,舞姬知香才从府中出来,车夫驾车带她离开。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街上没什么人,四处冷冷清清的。路过长宁街时,知香突然叫车夫停车,说是街旁有一家布匹成衣铺子,她要进去买几件京城时新的布料和衣裳。车夫照吩咐停好马车,他留在原地看着,知香与自己的侍女一同入了铺子。
可意外陡生,这家铺子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就化作火海,烧了一片。夜里风势难测,火光四蹿,车夫自己也被困在街道上,进退不得。
火光很快惊动了附近的人,也惊动了潜火队,救火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街道霎时一片混乱,火光人影,叫声不觉。
好在当时铺子里的人不多了,烧毁的大半是里头的布匹衣服。火势很快控制下来,知香的侍女也从火场内逃出来,可惜一直昏迷着,还没清醒。
众人清查房屋时,才发现舞姬知香的尸体。她被困在火中没能逃出来,已经死了,两只耳朵也不翼而飞。
车夫讲完,君瑶又详细地问了些问题,便与李枫一同离开牢房。
“舞姬知香不是死于火烧。大约在火势蔓延之前,她就已经遇害了。”君瑶说道,“她的口鼻之中,只有少量的烟尘,可她若是被烟熏死,凶手何以要勒住她的脖子,甚至重击她的头部?”
她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轻叹道:“为今之计,你只得去查一查当晚出现在成衣铺子里的人了。”
李枫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我知晓。”
君瑶再次陷入沉思。当晚长宁街上的情况想来十分混乱,人也十分复杂,谁还记得谁出现在那里过?李枫即便想查,恐怕也难以有较快的进展。何况那家成衣铺子被大火烧毁大半,许多痕迹在救火时被毁掉,就算重返现场去查,也很难查出头绪。
“待知香的小侍女醒了后,再去查问她看看。”君瑶说道。
就在此时,远山黛影里,传来悠悠钟声。君瑶蹙眉对李枫说道:“我得回去了。”
李枫道好,亲自送她去津口。君瑶并不住在蓉城城内,而是居于蓉城外的一处偏院宅院,来往乘船最方便。李枫替她雇好船,亲自上船替她交代好船夫。
临走前,他又感叹道:“若是师父在,这案子于他来说,应当是不在话下。”
他所说的师父,是收养君瑶的楚老。
多年前,君瑶被隐瞒身份,秘密收养时,楚老年事已高,身体已经不好了。那时他再无高远的抱负期望,只希望将毕生所学传承下去,于是他收了李枫为徒,顺道交了一星半点给君瑶。两年前,楚老病重,卧床不起,连说话也不太利落了,君瑶每日去侍疾,也只是自顾自说些闲言,楚老静静地听着。可惜老人家久病卧床,终究还是丢下君瑶仙去了。
“这话若让他老人家听见,怕是会后悔收你为徒了。”君瑶调侃道。
李枫傻愣愣地笑了笑,转身跳上岸,与她告别。
君瑶立在船板上,向他挥手作别。
江河汤汤,远山淡影,河畔水光摇映,潋滟清湛。
须臾后,孤舟远去,君瑶的身影已消失在李枫的视线中。
船顺风而下,江水平荡而去,片刻间暮色青纱里,便浮现出一座“遗世桃源”。这“桃源”是离蓉城最近的小镇,因山水清秀,便名曰“水清”。镇中黛瓦白墙,院落稀疏有致,阡陌交通,和谐融洽。
君瑶弃船上岸,穿走几条青石小巷,便回到楚老居处——“楚宅”。水清镇没有大户人家,楚宅也不过是一户两进的院落。
幼时,君瑶辞别父亲、兄长,与母亲一同生活。约□□年前,母亲病重,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楚老。母亲生怕她不会安心跟随楚老离开,去世前告诉她一个秘密——楚老与母亲,实则为父女关系。
楚老本是朝中推官,后得罪京中权贵,含恨避世,远离天家皇城,在蓉城做了一介小官,只求安稳度日。他本为一双儿女定下门当户对的姻缘,可惜女儿年轻时叛逆,不听他的安排离家逃婚,嫁给了君瑶的父亲。
楚老一气之下,将君瑶之母逐出家门,断了父女关系。
往昔的恩怨,在母亲即将去世之后化为乌有,楚老到底顾念骨肉亲情,收养了君瑶。但在楚家生活多年,却只有三人知道君瑶的真实身份。一人自然是楚老,再者便是楚老的儿子即君瑶的舅父,第三人便是君瑶自己。
其间原因,与君瑶的父兄有关。彼时她年纪不大,只知晓父亲与兄长被断了重罪,被判流放。流放途中,父亲病重而去,兄长至今下落不明。
君瑶与母亲属于罪臣女眷,贬为奴籍。是以,君瑶以家奴的身份,被收养于楚宅之中。
因有血缘,楚老与舅父对她较为亲近体贴。舅父有功名在身,子承父业也做了个小小推官。他体弱多病,近两年渐渐力不从心,偶尔会让君瑶帮衬半分。
冷清的小镇,人们关门较早。天色尚早,楚宅的门便已关闭。君瑶拐入偏院,攀住墙垣,翻身入了庭院。楚宅内只有两三个下人,近夜之后各处收拾妥当便各自休息,君瑶这一路快速入了自己的偏房,畅通无阻,无人察觉。
君瑶简单洗漱一番,沾了床便睡。奈何腹中唱起空城计,无法入眠,君瑶便点了一盏小灯,前去厨房寻吃的。
夜色如墨,偏院灯火幽暗,君瑶极其适应这样的光线,黑暗中也走得平稳。刚拐过墙角,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清低喝:“小幺,你做什么?”
君瑶闻言停下,见身后阴影处站着一和蔼妇人,此人是楚府的老人——卫姑姑。
卫姑姑约莫三十五六岁,因着楚老对君瑶极好,她待君瑶也一向可亲。
到底是长辈,君瑶眼珠子一转,说道:“我饿了,出来寻些吃的。”
卫姑姑研判地盯着她:“老太爷以前不是吩咐过你,不许再碰那些案子,你为何不听?”
君瑶一愣,拎着油灯退后两步:“老太爷已经仙去,又怎么会知道?”
“可老爷会知道的。”卫姑姑口中的老爷,就是君瑶的舅父。
“蓉城内的案子已传得甚嚣尘上,你又一天不在,难道不是去查案?”卫姑姑说道。
君瑶讪讪地笑了笑,拉住卫姑姑的衣袖晃了晃,“卫姑姑,不要告诉老爷,让他安心将养身体。”
卫姑姑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地叮嘱几句。又径自转身去了厨房,从锅里端出两碗尚温热的饭菜给她。
“吃吧,吃完早些睡觉。”
君瑶大快朵颐,将脸从碗里抬起来,对卫姑姑弯眼一笑。这是她惯常用的伎俩,对付年长的人,十有八九是奏效的。
果然卫姑姑不再生气,拎着灯盏离开了。
夜深人静,墙外传来更鼓,君瑶回了房,逐渐困顿,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三更天,君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睁眼,见月上中天,满庭皎然,一时恍然如梦。透过窗棂瞧着青云霁月,不知那月光,是否能照在远苦极寒之地的兄长窗前。
更不知,此去经年,兄长是否如初,是否还活着。
敲门声喋喋不休,君瑶终于起床,趿着鞋开门。
门外的卫姑姑站在月色里,她面色微沉,轻声道:“小幺,换上衣服去前厅,楚夫人正等着你。”
君瑶双眸微凝,楚家夫人,也就是舅父的妻子,平日多使唤君瑶做些杂物,关系不太亲近,夜半三更唤她去前厅,不知所为何事?
卫姑姑似乎看出君瑶心事,走近一步,轻声说道:“你且去换上衣裳,我会为你讲明白。”
君瑶倒是泰然,她从来不怕楚夫人为难她,如今舅父体弱多病,断案之时,有时还得靠君瑶。就算楚夫人不太喜君瑶,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一路穿庭过院,卫姑姑也三言两语说了原委:“郡守府出了命案,着人来请老爷去查。”
只言片语,君瑶心下豁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