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他来的人齐声回答:“没有。”
“想必是躲到别处了,先去拜见侯爷。”
人影攒动很快就消失了,厨房里外也安静了。君瑶却不敢立刻放松戒备,等了一会儿后,确认不会有人进来,她才从柴草堆里出来,怕躲避的痕迹被人发现,又轻手轻脚地把柴草恢复原状。
她自认警惕敏锐,却不料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君瑶惊恐地以为是那些搜查的人去而复返,下意识回身攻击,那人的身手更胜于她,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间不容发之刻,还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清来人,君瑶的心犹如从悬崖边移回安全之处:“明昭,怎么是你?”
明昭无奈地看着她:“侯爷让我来寻你。你换身衣服,跟我出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是随侯爷来此处巡查的人。”
君瑶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心绪似湍急的流水翻搅过,得知明长昱真的来了,不宁的心缓缓得到安抚。她脱下身上的衣服,跟随明昭一同出去。
厨房外还守着几个明长昱的人,君瑶混进入,装作与他们同行,且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围在明长昱身边,不会轻易注意到她。
与明昭一同随处走了走,四处看了看,君瑶与他一同回到明长昱身边。
在触及到明长昱关切而温柔的目光时,君瑶的心底莫名的涌出脆弱,就如一只历经风雨的候鸟,终于回巢后,将疲惫和不堪毫无防备地展露。她从始至终没有听见明长昱与这里的人说了什么,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道属于他的温和直白的目光,始终包裹着她,呵护着她。
而后她随着明长昱一同出了营帐,逐一地查看这座修建在晋县要塞的防御工程。她知晓明长昱如此做的目的,在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兄长的情况下,他尽量以最安全合理的方式,满足她的愿望。
君瑶缓缓地踩着地上的泥土,用手抚摸着冰冷沉厚的墙面,触了触一株从墙缝里钻出的杂草。在这样艰困的贫瘠之地,在这样寒冷的冬日,竟还能有草木生长。冥冥之中,她私心认为,这是兄长的亡灵在守护着。
明长昱停下来,对看管此处的振威校尉问道:“这城墙何时修建好的?”
振威校尉回答道:“在末将来这里之前就修建好了,不过这些年时有修复,偶尔有敌匪流窜,也将这墙损毁过。不过这座城墙相当牢固,是最坚实的防守。”
明长昱点点头,又问:“流放到此处的人可都是朝廷重犯?”
振威校尉颔首:“大多都是,也有因犯了罪被流放到这里的平民商人。”
明长昱不再深问。
君瑶的心,已如翻滚的河流汇入宁静浩瀚的星河,已平复安定。她木然僵滞的头脑慢慢恢复清明,被悲伤和怨恨充斥的情绪也缓缓消弭。面对这片埋葬了兄长的一方贫瘠之土,她的溃败一文不值,唯有再次起身,朝着最初的方向勇往直前。
所以,她要查明真相,还君家与兄长一个清白公道,哪怕危险重重,哪怕步步杀机,遍体鳞伤。
虽然明长昱是因君瑶的缘故临时决定来此处查看,但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有条不紊,让人挑不出错处。这两日的突变接踵而至,晋州仓库失火,失去一个有力的证据,他尚在调查,就得知君瑶策马离开驿站前往此处的消息。
为了稳住形势,到底还是来迟了一些,还好她没有发生意外。从蓉城初始起,她始终冷静自持,进退有度,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他曾以为,她就是这般淡然的人,却不料只是因为一切都没触及到她的柔软痛楚。她始终克制隐忍,也不知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压抑住长久以来的情绪。
巡视完毕,一行人向振威都尉告别。而振威都尉手下的人,也没有发现混进来的匪徒,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地被送着离去,明长昱对君瑶说道:“上马!”
先前君瑶骑来的马已经被唤了回来,君瑶翻身上马,马儿自觉地靠近明长昱的坐骑,亲昵地凑在一处并行。
明长昱从包裹中翻出一件披风,递给她披上。这件衣服不是他的,尺码于她正合适,细想就可知他平时将她所需的东西都备着。寒风吹不透披风,她深吸一口气,拢紧了领子,低声道:“是我冲动了。”
明长昱强忍着将她抱入怀里的冲动,低声道:“你的确冲动。”
君瑶愣了愣,“下次不会了。”
明长昱轻叹:“你又不是绝了七情六欲的人,偶尔冲动也无妨。”
她默了默,将怀中的册子递给他:“我只是想来看看,兄长亡灵逝去的地方。”
那一页被她深深地捏拽过,已有了折痕,很容易翻到,其中细小的一行黑字,判定了她至亲的生死。亲情人伦,人之天性,更何况她如此渴望与兄长团聚。可惜长久的期待落空,撑持了多年的力量陡然松懈,的确让人绝望。寻常人的亲人离世,尚且有一处坟茔,还有牌位,以供亲人缅怀祭奠,而她的兄长,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天地之大,也没有他葬身之所,更是带着满身的冤屈,永久到了黄泉之下。
如何能安心?如何能甘心?若不就此发泄失控,岂非铁石心肠的人?
马儿溜达着,到了一处开阔高地,汇满天地的清风拥揽着他们二人,明长昱翻身下马,伸手将她抱下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她裹入怀中。
“他不会蒙冤受屈的,我发誓,定还他一个公道清白!”他在她耳畔,信誓旦旦,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声声句句,犹如擂鼓擂进君瑶心头,她笃定他可以办到。她也无比幸运,在她一路走到黑的路上,有他执灯同行,为她温暖光明,给她陪伴。
她忍不住落泪,充斥着无数情绪的泪水潸然无声而下。他有些无措,用袖子将她的泪水擦去,但她的眼泪就如天际的繁星,闪烁颤抖着,珍贵又无穷无尽。他向来处事从容不迫,都有化解之法,面对她的泪水,却一筹莫展了。
跟随而来的侍卫明昭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回避。
明长昱怜惜不已,将她从头到尾裹进披风里,如同掩藏了一个珍宝,不让任何人看见,让她可以在一片温暖无风无寒的天地里,肆意地流泪,肆意地倾泻情绪。
不知过了许久,她从披风里钻出来,微乱的头法毛茸茸的,明亮的双眼红红的,水润动人。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些了没?”
她点点头:“没给你惹麻烦吗?”
明长昱的指尖轻轻抚过她耳畔的发丝,将她鬓角的绒毛揉乱,轻叹一声:“你以为,这重重看守的地方,你能轻易进得去?”
君瑶混沌的理智迟缓地分析着他话中的意思。那城墙之内,是用于防御外地和匪患的,那些官兵一则看守服徭役的人,二则戒备着敌匪,就算这些年很是平静,没有发生过战患,当兵的战斗力下降,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而君瑶轻而易举就进去了,为何?
难道是故意让她进去的?目的何在呢?
由他人告知真相,往往并不刻骨,明长昱就是想让君瑶自己看清事实,让她得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此事抽似剥茧,应从哪里开始?君瑶从明长昱手中拿走那本册子,却始终想不透其中的缘由。
“从蓉城唐仕雍之案开始,再到河安赵家一案,最后是于慎一案,你仔细想想,这些案子,看似没有关联,实则有冥冥的线索勾连着。”明长昱为她遮蔽着高处微寒的风,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软软地浮在她耳边。
这些话,似引线的针,慢慢地把思绪穿连起来。
唐仕雍与前朝有关,与她兄长的死有关,这是明长昱进入蓉城查唐府的原因。其后唐延试图假死逃遁,大约有临时起意的可能。唐仕雍应该是察觉了明长昱对唐家的怀疑,深怕他会从唐延之处得到线索,所以借着李晋杀唐延的机会,与唐延一同计划了假死遁逃的事件。可惜他没想到,唐延会因为救他和阮芷兰返回,为了防止唐延被擒,唐仕雍只好狠心杀了自己的儿子。
当初君瑶始终不明白到底是谁指使李晋杀害唐延的,如今慢慢地就想通了。指使李晋的人,大约也是与前朝有关。前朝的人与唐仕雍一样,担心唐延被明长昱盯上从而暴露更多机密,所以干脆安排人杀了唐延。
继而是河安赵家一案。入河安被追杀,是以怀疑有人泄露了行踪。而后她与隋程遇险,被李青林所救——这到底是巧合,还有有意安排下的相遇?
于慎一案中,是在怎样的机缘之下,才发现那枚与前朝有关的官银的?
而现在,明长昱提醒她,这册子的出现,与那些曾经经历的有关……
她豁然抬眼看着他,眼底掀起质疑与惊愕的骇浪。
第227章 暗涌之前
明长昱带着君瑶回了驿站。悬挂于城外山头的太阳,为天地铺上一层冷红。君瑶回了房间,明长昱吩咐小丫头给她热水,找干净的衣裳换上。
趁着君瑶换洗之时,明长昱吩咐人将李青林带来的册子拿来,一一查阅。将几本册子大致看完,他吩咐人说道:“把我的话带给赵侍郎,今后若有公务,直接找我就可。至于赵侍郎所说的困惑,我定会为他查得一清二楚,请他不必烦恼。”
下头的人领命去了,明长昱将那册子扔到一旁,等着君瑶沐浴完出来。
小丫头将一叠糖糕放到桌案上,明长昱闻到甜腻的味道,微微蹙眉,想到君瑶可以吃,便让小丫头多端了一叠过来。奔波沐浴过后吃些糖,还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长霖幼时体弱,吃不下饭,洗完澡之后容易晕倒,母亲便时常让人备些糖,每日会给长霖吃几块。果然长霖身体渐好,不再晕倒了。临行前,他向母亲要了糖糕的配方,让人做好了,随时给君瑶吃。
君瑶迟迟不出,他信手捻了一块放嘴里,甜腻的味道顿时充满口舌,他不爱这黏牙甜糯的滋味,却因知道君瑶喜欢,而尝出别样的风味来。
果然,君瑶一出来,先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案上的糖糕。或许是女子都爱甜,她一连吃了两三块才和他说话。
或是嘴里甜了,心里的沉郁酸涩就少了些。她抿着唇,让甜味慢慢融化在唇齿间。
她下意识去找那本册子,明长昱说道:“让人拿走了。”
经历一番大起大落,险些惹了□□烦,君瑶开始冷静地反思:“那册子,是真的吗?”就算事情的起因或与李青林无关,也无法避免其他人借此设计她。她心头到底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执着地追问。
明长昱说道:“很难说。”
模棱两可的话犹如温柔的抚慰,君瑶终究松了一口气。
糖糕很快就要吃完了,明长昱让小丫头把剩余的端走,以免君瑶吃多了糖吃不下饭。两人陪伴着用过饭后,明长昱亲自看着君瑶躺下,拿着药坐在床边,要给她看伤。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君瑶侧身将腰上的伤露出来。今日策马狂奔,肯定牵扯到伤口了,沐浴时也没在意,纱布上沾了水。好在伤口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有的地方在结痂。
明长昱给她换了纱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控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这里是驿站……”君瑶有些担忧。
“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明长昱宽慰道,“今晚我陪着你。”
微微低头,迎上她朦胧的眼神,他温言道:“只是担心你睡相不好,碰到伤口。”
君瑶依旧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不信。
明长昱失笑,拉着被子将两人一起盖住:“亲手钓上来的美人鱼,还没尝到滋味,先捧在手里观赏一番总可以吧?”他顺手抽了她绾发的发带,手指成梳,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又准确地找到穴位,轻轻的为她按揉。
“睡吧,”他温言道。
君瑶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困意渐渐袭来。这本该是无眠的一夜,本该是孤苦的一晚,只因有他,抚慰了她失去至亲的孤单与悲伤。
清晨醒来时,明长昱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几日,他为茶税案、斗茶会以及仓库失火之事奔走忙碌,君瑶大多时候只能在他忙完后的暮后见到他。她的伤在慢慢恢复,他却微微清瘦冷峻了。君瑶这几日留在驿站,以大理司直的身份见了知府和县衙的官员,基本上将晋州的人看了个脸熟,大户的茶商与茶农,也一一了解了。
这一日,君瑶正让小丫头换纱布,忽然听人在外说道:“大人,魏夫人求见。”
君瑶愣了愣,随意将纱布包好,快速穿好衣服,说道:“请她进来。”
魏含英来得很快,手中拎着一个雕漆双层盒子。她今日略施粉黛,身着浅蓝色襦裙,群外罩软杏色披风,腰束红绸,盈盈一握,绣鞋轻举,步步生姿。相较于往日的风情,这简约的装束,更显娇嫩动人。
她面对着衣裳尚未完全理好的君瑶,适时羞涩地低头,又见桌案上的伤药,便关怀地问:“公子的伤可好了?”
君瑶故作慌乱,将衣襟整理好,仿佛一个被非礼的小生。
魏含英侧身稍稍回避,听她整理好衣服之后,才慢慢地将盒子放好,盒子里的东西放得整齐精致。她未涂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地从鲜红的瓷瓶抚过,拿出来,双手捧起,递给君瑶:“这是去伤疤的药,不知公子先前用着可好?”
那瓶药早就被明长昱拿去送给那些男人了,君瑶心念几转,温润朗和地说:“很好,多谢魏夫人。”
魏含英眼中带着期许,慢慢地靠近些,在桌边坐下,端出盒子里的菜肴:“这是我亲手做的,都是晋州的特色,公子若不嫌弃,稍微尝两口。”
君瑶在桌边坐下,看着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明明是美味,却让她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魏含英端出一壶酒,斟了两盏,酒香混着菜香,还有一位添香的美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需要莫大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
君瑶细细地看了魏含英一眼,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眼里,看透对方的心思。可惜魏含英笑意吟吟的脸上没有破绽,君瑶没碰那盏酒,而是问:“魏夫人吃了吗?”
魏含英举酒轻饮:“还没,只希望陪公子吃一顿,以示救命之恩。”
君瑶将酒喝下,喝得急,脸慢慢泛红:“这酒有些烈。”
魏含英靠近了些,为她夹菜,又为她添酒:“这是素酒,不怎么醉人。”
君瑶配合着,把菜吃下去,滋味是什么,她没尝出来,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这菜里,放了什么药?”
魏含英浑身一僵,转眼又露出委屈和慌乱:“公子,你这话可冤枉我了,若要真说放了药,大约……我是希望放了迷魂药吧。”
君瑶心头真是百转千回,她忍受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笑道:“我还以为放了治伤的药。”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身体和胃里都似慢慢燃起一团火。君瑶伸手去端酒,也许是思维混乱记错了,竟同时与魏含英握住同一盏,她触电般想伸回手,却是强行按捺住,似受惊了般忘了收手。
魏含英柔软手也僵住,面色羞窘地抽手:“含英唐突了。”
怯生生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生怜惜。君瑶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将要如何,她轻轻抓住魏含英的手,双眼迷蒙失措,犹如一个面对美人即将失控又十分克制的男人。
魏含英任由她握住,略微惊愕地低声道:“公子,你醉了?”
君瑶抓着不放,另一手轻轻扶额:“这里是驿站,你孤身前来,可是让人知道后会说什么?你一女子,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被说是非?”
魏含英凝视着她:“我就是一个寡妇,撑着夫家留下的基业出来从商,抛头露面的,早就被人说了,还怕被多说一些吗?”
君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
然而她的沉默让魏含英有些心虚,魏含英低声问:“公子难道是嫌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