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李青林便从院中出来。他长相温柔,又带着几分病态,看热闹的人不由心软了几分。
李青林泰然拿出自己的药方,说道:“这几日在下抱病,吃的是药方上的药。那些药渣,的确是我的人让这位姑娘随意拿走的,诸位若是不信,可比对那些药。”
那锦衣男子和客栈伙计显然是早就合计好了,胆敢这样欺负一个女子,必然也是自持身份。加之君瑶与明长昱等人的口音并非是晋州口音,便不肯轻易罢休。
明长昱这才上前,不冷不淡地说道:“既想从我们手上拿人,也需得看有没有本事。”
荫蔽在暗处的护卫不知从何处出现,将君瑶与那少女团团围住。这样震骇神出鬼没的阵势,不由令人瞠目结舌,寒气倒灌。
那锦衣男人与客栈伙计见状如临大敌,瞬间诧异惊疑地看着明长昱。片刻之后,两个锦衣男人瞬间退了退,自己下了台阶说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罢了。”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人,起初欺辱少女孤身一人,又觉得君瑶不足为惧,现在却不敢吭声了。也顾不得其他,两个锦衣男子落荒而逃。
其余的人见形势改变,也不敢久留,纷纷离开。
是非之地一时就只剩下明长昱等人与那位被欺负的少女。
少女默默地将药包好,向君瑶等人欠身行礼:“多谢公子大恩。”
君瑶虚虚抬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方才说你是县丞的亲人,为何一个人住在客栈?”
少女低声道:“前些日子,我母亲去世,家中族人不肯收留照顾我,我也不想寄居人下看人脸色,便想着来投奔舅父。我前些时日给舅父去了信,舅父答应让我来找他。可我到晋县之后,却不知为何联系不到他了。我一时走投无路,就想着干脆回乡,刚到坞县就病了,所以就在客栈休息。谁成想住了不过三日,盘缠与细软就被人偷了……”
她红着眼,捏紧药包,局促地说:“我本打算自己想办法赚些钱,刚好客栈有人吃药,扔掉的药材还算不错,就想着捡回去换点钱,谁知竟遇上方才的事。”
君瑶叹道:“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也很不容易。”
少女的眼底立即噙了泪,她咬了咬唇,说道:“承蒙诸位公子相助,我有一个恳求,不知公子……”
君瑶见她似难以启齿,便和善地说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少女立即说道:“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舅父,没什么依靠,我想暂借诸位公子的便利,以防那些人再来刁难我。”
这事其实很好办,只需安排一个人去护着她就好,或者平时多与她亲近亲近,他人就知她与君瑶等人有关系,不会再故意为难。
但是方才明长昱已说明了身份,既然这位少女自己提出来,君瑶就顺水推舟说道:“这也不难,只是我们都是男子,你一个女孩儿,怕是有些不方便。”
少女闻言,面色一白,失落且窘迫地低头:“是我唐突了。”
君瑶本没有拒绝她的意思,此时明长昱开口道:“我们此行也是要见见县丞的,既然是殊途同归,你与我们一道也无妨。院中还有一个偏房,虽偏僻狭窄些,但也可以住人。”
少女闻言大喜,感激地看着明长昱,立刻行礼。
明长昱不冷不淡,只吩咐她不得随意走动随意叨扰,就让人去收拾那偏房,与君瑶、李青林各自回院子。
趁着那少女去收拾行礼,李青林低声道:“这一行本就吉凶难测,多一个人……”
君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说道:“她是县丞的亲人,又是个女子。方才的情形,于她来说,比危险更可怕。”
李青林浅淡而笑:“你说的是。”
他在外面站了久了些,似有些疲惫体力不支,深深地看了君瑶一眼,便辞别回房去了。
君瑶与明长昱也回了房中。
两人并未掩上房门,一入门,君瑶就有些不安地问道:“侯爷方才那样,就不怕暴露身份?”
明长昱说道:“自入晋州起,明里暗里就有人在盯着了。”
君瑶微微惊愕,细想之下也明白过来。他们入晋州之后,行踪也并未荫蔽,而晋州的人早就得了消息,只怕有所准备。身份一旦亮出来,那些荫蔽在暗处的人也不好再掩饰着。至少钦差到此,怎么说也该亲自迎接才是。
如此说来,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当地的官府的人来迎。
经历了一场风波之后,院子再次安静了下来。连来侍奉的客栈小二都束手束脚、小心谨慎。
次日清晨,明长昱吩咐随行的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客栈,前往晋州城。
第214章 江上沉船
次日,细雨濛濛。南国的冬雨阴冷入骨,清晨时的冷气更激得人浑身僵硬。
因坞县在晋州城外,两地之间有河流绕过,人们喜乘船来往两地之间。蜿蜒的河流穿过无数人家,河畔边屋舍俨然、浣女笑声相伴,河中也有不少船只来往。听闻早些年,茶叶盛产时,穿过晋州城与晋县的晋河之上百舸争流,皆是运送茶叶的船只。而此时正逢茶叶减产且茶叶并不丰收的冬季,河面上只有些来往人家的小船。
因晨起太冷,君瑶贪恋被褥的温暖,睡到天大亮时依旧没起。明长昱担心她错过早饭,叫了几次将她催起了床。
午时到达晋河之畔,雨小了些,君瑶撑着伞踩着跳板上了明长昱事先安排的好的船。穿城而过的晋河河面并不宽阔,河面的船也不会太大。明长昱租赁的船与其他船只相比大了些,船舱多且宽敞。除明长昱君瑶以及李青林之外,其余的人乘坐小船,在旁支应保护。
因着天气不好,许多船都靠岸停着。君瑶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的货船,其余一艘稍大些,船舱很宽,跳板平稳地搭往岸边,不少人扛着重重地货物上船,这一幕,是晋河河畔唯一一处热闹忙碌的画景。
明长昱靠近,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道:“这艘船比我们晚些停靠。”
“船上的人在搬什么?”君瑶随口问。
“茶叶。”明长昱说道。
君瑶不由多看了几分。晋州茶叶减产,茶商的生意不好做,没想到这时候还有将茶叶整船装载着做买卖的人。
那船上的人行动很快,不久之后就将茶叶搬完,河畔再度归于平静。
此时风雨稍停,几笔淡墨似的云悄然散开,天明彩透,平静的河面慢慢恢复热闹,水中的船与岸上的行人繁忙起来,穿梭奔走。
明长昱安排的船也开始往锦州城的方向行驶,若不出意外,天黑之前就能到达晋城的津口,左右不出两个时辰的光景。
停歇了许久,众人都有些饿了,船上有间小厨房,可备些吃食。明长昱吩咐人下去准备,不出三刻光景,就有人端了几道菜和米饭到客舱中。
条件有限,也不能单独为各人私做,所以李青林也与君瑶明长昱一同用饭。君瑶发现今日的菜色与平时有些不同,尤其是一道龙井虾仁,是明长昱的人从来没做过的。
虾肉爽滑弹嫩,有清淡的茶香,君瑶一连吃了几个,才停下筷子去吃别的。她生于蓉城,后又随明长昱入京,两地的菜食虽很不相同,但都没有虾仁这一道。只可惜这道菜分量很少,三两下就见了底。
君瑶问:“还有吗?”
明长昱失笑:“大概是没了,船上的人不会做这道菜。”
这一路南下,明长昱带的人都是精锐,唯有柳镶会下厨。君瑶本以为这道菜是柳镶做的,听明长昱一说,有些不解:“柳镶没给自己和李枫他们留些吗?”
明长昱转而去问门外的明昭:“厨房里可还有龙井虾仁?”
明昭立即进门说道:“只怕没了,这顿饭不是柳镶下厨做的,而是许穗儿。”
许穗儿也就是那位自称是晋县县丞远亲的少女。
君瑶有些遗憾:“原来是她,我还想着今后回了京城,依旧可以吃上这道菜。”
李青林温言说道:“不如将许穗儿叫过来,让她将菜谱说与你听听,记下菜谱,回京之后也可以做。”
君瑶看了眼明长昱,明长昱并不反对,让人将许穗儿带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脱困,许穗儿的气色比昨日看着要好些,君瑶这时才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身形娇小,行动却利落有力。许穗儿行礼后,依照吩咐,将龙井虾仁的做法说了一遍,又补充道:“这只是一道极家常的菜,我还以为晋州之外的人都不爱吃呢。”
君瑶问:“厨房里可还有?”
许穗儿摇头:“虾是方才我趁着没开船时在河边抓的,统共只抓了十几只,已经全部下锅了。”
君瑶闻言也便打消了再吃龙井虾仁的念头。
许穗儿轻轻咬着唇:“若公子想吃,今后我再做就是,公子于我有恩,别说做一道菜,就算是十道菜也行的。”
她说得很是诚恳,君瑶不由一笑,又想到她形单影只,便多关心了一句:“入了晋县之后,你打算如何找县丞?”
许穗儿面色一暗:“舅父家的住址我还记得,只是前几日我去过他家,发现家门紧闭,门内也没人。我在门外等了半日,不见有人出来,就离开了。”
君瑶眯了眯眼:“或许县丞是去了县衙。”
许穗儿摇头:“县衙也没人。”她有些担忧地红了眼,颤声道:“我多方打听,也没打探到舅父的消息。或许……或许舅父是被派出公干了,不在晋县吧。”
就算外出公干,也不该家门紧闭家人无人。县丞虽是无品无级的小官,但家中留一个仆人也是可以的吧?
君瑶心念微转,问道:“县丞家中无亲人吗?”
许穗儿摇头:“我舅父本已成亲,可惜几年前妻子去世,就再没续弦,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她眼底噙了泪,说道:“舅父见我可怜,才同意收留我,并且告诉我愿意待我如亲女儿,我真担心他……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君瑶习惯问案,当下不由想问出些细节线索来:“县丞为人如何?在晋县多少年了?”
许穗儿愣了愣,似细细想了想,才说道:“我舅父人很好,做事勤勤恳恳,谨小慎微,很是本分。他在晋县做县城做了四年,头两年与知县大人做了不少好事,那两年,据说也是晋县上交茶税做多的一年,连朝廷都派了人下来视察赞许呢。”
君瑶思索着晋县历任知县的脚色,发下还真如许穗儿所说。四年前,晋县的知县至少都会做满两年才调任,自那一任的知县调走后,后来任职的知县,都不会超过半年就会请辞或调走。县丞却不一样,县丞并非朝廷任职,除非自己请辞,否则很难升迁调任。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明长昱沉吟着,随即说道:“将饭菜收了吧,赵侍郎也早些休息。”
李青林起身,温和地安慰许穗儿,许穗儿低声谢过,自行离开。
客舱重归安静,君瑶思索着许穗儿的话语,低声问明长昱:“县丞真的不见了?”
“是,”明长昱颔首。
他不会冒险前往一无所知的龙潭虎穴,在进入晋州之前,这里的各方情况已掌握大半。晋县县城不知所踪之事,自然也早就让人去探查了。
君瑶一惊:“县丞虽不是朝廷命官,可也是有记录在册的,若真的失踪了许久,县衙的人怎会无动于衷?”
“县衙的人也在寻,但没寻到踪迹。而且,县丞失踪之事,似乎对外隐瞒,没几个人知晓。”
君瑶私心以为这事实在蹊跷——晋县茶税巨大的问题,以及晋县村民的古怪,再加上县丞的失踪,都将晋县笼成一团巨大的谜团,浓雾黏稠,难以洞悉。
君瑶看着缓缓流淌向前的河流,一时间恍然觉得这是一趟驶向罗网的行程,或许前方的晋州城与晋县,还有更惊疑的危险在静候着。
她微微蹙眉:“县丞失踪正好在我们到晋县之前,难道与茶税一案有关?”
明长昱说道:“大有可能。”
君瑶眉心紧蹙:“若是如此,县丞只怕已凶多吉少。”
明长昱沉默了。晋县县城在县衙做事多年,多少都会知晓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若想彻底断了他的威胁,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但,若县丞真的已遭遇不测,凶手是谁呢?或者,凶手是听命于谁呢?
船已快驶出坞县,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慢慢退去,河面变得宽阔,水流变得湍急,船顺水而下,速度快了些。江上笼着一层薄雾,眼前的景色似一幅浸湿的墨画,画里有船只缓缓而行。
与这艘船同时出城的还有两三艘商船,船只各自行驶,互不干扰。雨渐渐急骤,一颗颗砸在水中,砸出阵阵水花涟漪。雨随风而来,扑在人脸上,有些湿冷。
明长昱将窗户关上:“进舱去。”
君瑶转身进舱,突然听到江上一阵惊慌喧哗,薄雾轻笼里,无数道急乱的人影飞快地奔走尖叫着。这些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艘商船。君瑶闻声举目看去,见那艘船上十个人惊慌失措地叫嚷着,拼命地将船上的货物全部抛入水中,数十箱上好的茶叶一落水,瞬间散开浮于水面,浩浩荡荡铺了半面江水。正诧异那船上的人为何会有此举动,突然间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伴随着一阵巨浪,“嘎吱”一声,那船似裂开灌水,竟向一边倾倒!
离得较近的商船立刻急速行驶远离,生怕被沉船的漩涡带进危险之中。逃离的船只很快行驶到君瑶的船旁,君瑶连忙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船舷上的人大声喊道:“那艘船好像要沉了!快些离远点,否则会被沉船的浪掀着!”
君瑶心头一惊,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立即吩咐明昭,将小船放入水中,给那好像要沉没的船只送过去。事不宜迟,明昭立即与人划了三艘小船过去。此时那船已经似风中落叶摇摇欲倒,船上的人走投无路纷纷跳水,拼了命向明昭划去的小船游。
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跳船的人,也顾不上船上的东家了,明昭将所有人拉上小船后,才发现那沉船上还有一人,竟是一名女子。她身形摇晃地站在船头,身体随着风浪晃动趔趄,却始终不敢跳水。
小船禁不起风浪,明昭不敢靠近,只得暂且在水面上静候。那女子撑着身体,见所有人都上了小船,也犹豫着,下定决心跳入水中。只是她似不会游泳,落水之后便一直下沉,没有浮上来。
明昭见状,当即跳入水中,半晌后才将她捞起来。小船上的人马上按压她的胸腹,直到她一口气缓过来悠悠转醒,才统统松了一口气。
明昭这才吩咐人将船划走,追上明长昱的船队。船一口气行驶出半里,那艘载茶的商船终于彻底沉没了。江面只剩下荡漾翻滚的水浪,以及随水逐流的茶叶。
那女子趴在船舷,眼睁睁看着数十箱茶叶付之东流,顿时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