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三十多年过去,南北已经融合,当年南渡的中原人在这里开枝散叶,他们下一代人连中原的土地都没有去过,只认江南为家乡。他们和南人还互相通婚。江南本地人对中原人不交税已有了微词,这不公平。所以,现在你需要废除我父亲的《侨寄法》,改变国策,进行土断,把南人和北人纳入同一种户籍,交一样的税,一样服徭役,这些徭役在打仗的时候负责运送粮草,和军队一样重要。”
如果中原人也交税,那么大晋每年的税收起码能翻两倍!
桓温激动的算了算数目:十年,不,八年就能攒够钱北伐了!
桓温热血沸腾,不过,他依然有顾虑,“《侨寄法》乃是老师的父亲所定,当年中原人因此法才得以扎根江南,我现在废止,琅琊王氏也是中原人,也不用交税,朝中大臣们也大多都是南渡来的士族,突然要他们都交税,他们肯定会反对的。”
中原文明就是以农耕为基础的文明,所以乡土意识占据主流,对家乡有根深蒂固的情节,这种情节使得人们都不愿意离开家乡,直到永嘉之乱,中原百姓被迫背井离乡,到了江南,依然不肯改户籍,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中原。
王导为了顺应民心,就在《侨寄法》里规定南渡的百姓叫做侨民,保留原有户籍,他们的户籍叫做白籍,不用交税——江南本地人的户籍叫做黄籍,一个国家,两套户籍。
桓温家族也是南渡士族,属于白籍,不用交税。但是桓家曾经被灭族过一次,家族人口和家业都有限,所以交税对桓家而言不算什么。
但是像琅琊王氏这种大家族,家大业大,每年要交税的数目惊人,就像割肉一样,桓温可想而知其中的阻力。
如果推行土断,士族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王悦说道:“琅琊王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还有最近崛起的陈郡谢氏这四个大家族都不会反对土断的。这个我可以保证,王羲之全家都在会稽郡隐居,不问世事。颍川荀氏现在是荀羡做主,他是寻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他会支持土断。高平郗氏,郗鉴死后,是长子郗昙接手,他是识大体之人,多出来的税收用于军费,对郗家世代镇守京口有好处。至于陈郡谢氏,这几年和琅琊王氏频频通婚,两家同气连枝,不会反对你推行土断。”
“我已经为你解决这四大家族,你至少少了一大半的阻力,剩下的需要你和皇上一起想办法。”
一步步怎么走,王悦早就铺好了路。
桓温大喜,“多谢老师!”
王悦说道:“我为你扫清障碍,你如今大权在握,有兵权在,强行推行土断不会太难。你需不拘一格,提拔出身寒微却有才能的人。他们一无所有,和士族没有姻亲等等牵连,所以不惧权贵,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需要找他们当帮手。”
前两年贪婪的士族们企图将山川河流都占为私产,这让王悦越发厌恶士族的贪得无厌,古往今来,连皇族都没有如此奇葩的想法,这些地盘都是天下人分享,谁都可以去,人的贪婪真是无穷无尽。
所以,王悦加速了挖掘士族坟墓的进度,桓温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铁锹,他栽培桓温,是为了这把铁锹更顺手,更听话。
桓温现在是指那挖那。
土断无疑会削弱士族的财力和人力。提拔寒门,是将士族霸占的官位强行拔走,让寒门也有机会当上高官。
桓温开始主持土断了。
当然引起了从朝野到民间的轩然大波,基本上南渡的中原人都反对,三十多年都交过税,服徭役,谁会愿意啊!
中原百姓十分怀恋王导,都拿王导的《侨寄法》来反驳桓温,说他数典忘祖。
桓温被骂得紫石棱般的眉毛竖起,刺猬皮般的胡须也张开了,“琅琊王氏都没有明言反对,你们着什么急,难道你们都姓王了?”
士族们快急疯了,王导之子王恬整天喝的烂醉,不问朝政,他们连忙去会稽郡请王羲之回来为王导的《侨寄法》摇旗呐喊。
好容易找到王羲之隐居之所,妻子郗璿说丈夫不在,出门云游去了。
王羲之提前收到风声,早就跑了,他和一群朋友在兰亭开雅集,其中就有陈郡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才子谢安,谢安等人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王羲之苦于口吃,言语无法表达,雅集过后,照例要将这次集会的诗词汇聚成册,王羲之就乘着酒兴写着行书为这次兰亭集做序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王羲之写完《兰亭集序》,请他去建康声援《侨寄法》的士族们到了,痛述桓温搞土断,企图将江南黄籍和中原白籍混为一谈的事情。
王羲之最烦这些权力斗争,将《兰亭集序》一展,“这就是是……是我的回答。不不不不……不要来找我了。”
于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在建康城广为流传,都赞序写的好,字更是好看!行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乃这些年写的最好看的行书。
于是书坊里王羲之《兰亭集序》书帖卖的最好。
清河也凑热闹买了字帖,打开念道:“……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清河将字帖放在王悦面前,“王羲之长进了,这几句话用市井的方式表达,就是‘关我屁事’。”
王悦一看,果然如此,不禁莞尔一笑,说道:“‘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这一句写的真好啊,我们现在就是如此,相伴快五十年了,不知老之将至。”
清河和王悦都已不再年轻,鬓微霜,从襁褓里就开始相伴,同甘共苦,一生一世一双人,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王羲之用《兰亭集序》表明了关他屁事,他只想逍遥快活的态度。
在桓温铁腕手段之下,土断从士族开始,从上而下推行,桓温手里有兵权,就有了话语权,历史年轮不会停止,径直碾压下去。
皇帝的舅舅家庾家为了避税隐瞒财富,私藏人口,桓温一查到底,辣手无情,相关人等杀了千余人。
皇帝真是个明君,居然一声不吭,没有为庾家说情。
皇帝也知道土断势在必行,当年王导的《侨寄法》已经不符合大晋国情了,大晋若要强大,一统中原,就必须将中原的白籍和江南人的黄籍融合,一视同仁。
在皇帝和桓温君臣推进下,大晋的土断顺利进行,双户籍融为一体,不分南北,大家都交同样的税。
桓温对北伐志在必得,皇帝也期盼能够在他手中收复中原。
可是现实是残酷了,司马家好像中了好皇帝不长命的魔咒,年轻有为的咸康皇帝只有二十二岁,就突然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当年因为明帝年轻早逝,小皇帝只有五岁就继承皇位,所以年号里有个康字,希望他身体健康,不要重蹈明帝早逝悲剧。
可是偏偏担心什么来什么,“咸康”这个充满祝福的年号也没能打破司马家的魔咒,皇帝临终前对顾命大臣们说道:“朕有两个儿子,长子刚刚学会走路,幼子还在襁褓。但是朕的亲弟弟琅琊王已经二十岁了,为了避免主少国疑,政局动荡,朕把皇位交给琅琊王,卿等辅佐琅琊王为帝。”
咸康帝到死都在为大晋考虑,为了大晋朝局稳定,没有传为给自己的亲儿子,而是选择给弟弟琅琊王司马岳。因其短暂的一生也有令人惊叹的成就,所以谥号为“成”,史称成帝。
司马岳继承皇位,封妻子琅琊王妃褚蒜子为皇后——就是谢尚的外甥女。当年王导一手促成这桩婚事,以安抚谢尚,没想到琅琊王会当皇帝。
司马岳继位之后,不改成帝的国策,继续推行土断,融合南北,他性格温和,简朴自律,又是一个好皇帝。
这一次,大臣们害怕一口毒奶把新皇帝给“奶”死了,于是取了建元为年号,不再有康字,希望这个皇帝能够活的长一些。
可惜,建元帝也没有打破司马家好皇帝不长命的魔咒,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
大臣们哭啼啼的给他取了个“康”的谥号,史称康帝……
二十二岁的太后褚蒜子抱着三岁的小皇帝继承了皇位,因小皇帝太小了,太后褚蒜子垂帘听政,辅佐小皇帝。
第211章 芝兰玉树
褚蒜子是摄政太后,人称“太后陛下”,合情合理还合法,名为太后,其实是女皇——皇帝只有三岁,连筷子都还没学会,怎么治国?
一开始,群臣们还有些惶恐,当年被妖后贾南风,还有庾太后支配的恐惧还在。尤其是庾太后,把大权给哥哥庾亮,直接导致苏峻之乱,台城都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年轻的褚蒜子用她的谦虚和稳重让群臣们放下心来。
褚蒜子把司马家辈分最高、血统最为尊贵纯净的清河公主请到台城,谦虚的问她怎么当一个摄政太后。
清河公主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成为司马家族“老祖宗”似的人物了。
没办法,清河辈分升的太快了,是因司马家接连三代帝王都是二十来岁就丧命,就像魔咒似的。
康帝以前是琅琊王的时候,清河和王悦曾经受明帝的嘱托,把他带在身边养了两年,是有感情的。
所以康帝一死,清河和王悦都赶到建康城,送康帝最后一程——之前成帝驾崩他们都没有回来过。
褚蒜子虚心请教清河,清河很是为难,她和王悦早就退隐多年了,一直在幕后,而且她和王悦现在做的事情,可谓是大逆不道,若被知道了,恐怕会被人撕碎了,清河只是来参加康帝的葬礼,去去就回,没打算成为褚蒜子的智囊团。
可是若一问三不知,清河看着褚蒜子焦虑的目光,又有些于心不忍,直言说道:“明帝,成帝和康帝都是大晋三代明君,成帝五岁继位,二十三而亡,康帝二十岁继位,二十二岁而亡,太后只需延续这三位帝王定的国策便是,不反复折腾就可以了。”
成帝和康帝还没做完的事情就是土断,南北户籍归一,这需要时间。
于是褚蒜子继续命桓温主持土断,南北融为一体,增加国家税收和兵源。
除了继续支持桓温搞土断,褚蒜子并没有像历代摄政的皇后或者太后那样用手中权力来提拔娘家褚家,而是重用了她的舅舅家、也就是母亲谢真石的娘家——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都住在乌衣巷,是邻居。褚蒜子的舅舅谢尚都深受王导的喜爱,王导在时,一直悉心培养谢尚,而且还支持谢尚把小自己二十岁、跟过王敦、明帝、阮孚的传奇女子宋袆纳为侍妾,认为谢尚会成为阮孚,王敦那样的大人物。
谢尚长的好看,文能清谈应酬,武能打仗,外甥女褚蒜子当了摄政太后,谢尚都督四州县军事,成为征西将军。
除了谢尚,陈郡谢氏的谢万等人也纷纷得到提拔,成为朝中大臣。
谢家这几年频频和邻居琅琊王氏通婚,除了嫁给王凝之的才女谢道韫,谢尚的女儿也嫁到了琅琊王氏。
王家是老牌贵族,谢家是新兴家族,两家因师承和姻亲关系牢牢绑在一起,这样一来,琅琊王氏也成为摄政太后褚蒜子的支持者。
因褚蒜子的关系,陈郡谢氏从三流士族一举跨入了和琅琊王氏并列的大晋顶级士族行列,一时家族子弟人才辈出,代代人都优秀,且家族子弟颜值都直逼有“琳琅满目”之称的琅琊王氏。
谢家里有个叫做谢安的族人,一直跟王羲之在会稽郡隐居,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时,他就在这次著名的雅集上。
谢安一直拒绝做官,在会稽郡和王羲之活的潇潇洒洒,他虽不当官,但是名声和学问是谢家最高的,深受名士们追捧,谢安有鼻炎,因而说话时鼻音重,语音低沉,显得气质深沉,很多读书人就故意捏着鼻子学他读诗,久而久之,这种奇怪的发音就叫做“洛下书生”。
康帝死后,谢安也回家一趟,给谢家弟子讲授学问,看到济济一堂的族人,问道:“我们谢家人人才辈出,当官的人也有很多,为什么还要刻苦学习,让自己变得优秀呢?”
一个才刚刚启蒙的男童谢玄答道:“就像芝兰玉树这种美好的东西,人们总希望把这些栽种在自家庭院里一样。”
谢安听了,拍手叫绝,从此“芝兰玉树”传为佳话,也成为一句成语,用来形容才貌双全的男子,和琅琊王氏的“琳琅满目”相配。
谢家崛起,从以前琅琊王氏的邻居和小跟班,慢慢成为大晋帝国新的顶梁柱。
就在褚蒜子这个年轻的寡妇带着群臣继续建设大晋时,江北的赵国皇帝石虎依然耽于美色美酒,在大晋连续两个皇帝相继毙命,大晋政居动摇之时也没有以前的雄心壮志乘人之危打到江南去。
皇帝没有斗志,手下人就更没有了,都争相花心思讨好皇帝和刘皇后,那管大晋朝局发生什么变化。
在酒色和衰老的腐蚀之下,石虎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打不动了,由于身体过度肥胖,他连走几步路都喘气,终于,这头老虎成了病虎,再然后,成了一头死老虎。
只有十岁的太子石世继位,由于年纪小,刘太后成为摄政太后,辅佐小皇帝。
这下赵国和大晋一样,都是女人治国了。
清河赶到赵国,和刘太后见面,“你以前答应过我的,跟我走。”
刘太后不急不忙,“石虎死了,赵国还没亡,我这十年已经培养好了赵国的掘墓人,一切都有计划,姐姐再等我半年。半年时间,我准能让赵国灭亡。”
刘太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娇软亡国公主,双目满是复仇之光。
果然,小皇帝登基,最不服气的就是哥哥们。刘太后亲手养大的五皇子石遵起兵,发誓夺位。
起兵之前,石遵对自己的义兄冉闵说道:“你若帮我夺得帝位,我就封你为太子。”
冉闵是石虎的养子——也是刘太后看中栽培的赵国掘墓人。
刘天后单纯的认为,江山到最后都是养子的,她父亲刘曜是养子,她丈夫石虎是养子,这个冉闵是她的养子。
养子总能笑到最后,所以刘天后把复仇赌在冉闵身上。要冉闵故意和石遵交好。
石遵起兵,在刘太后的放水下,很快打到都城,小皇帝只当了三十三天的皇帝,就宣布退位,把皇位禅让给皇兄石遵。
石遵当了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关在冷宫的母亲郑樱桃给接出来了!
是的,这位斗死了两位正妻、优伶出身的樱桃女士还没有死,这十年来,刘太后把她照顾的很好。
不过,郑樱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儿子石遵杀了刘太后和退位的小皇帝。
石遵有些犹豫,他想当皇帝,但没有想过杀了太后和弟弟,“母亲,刘太后毕竟抚养过我,这十年她对您一直照顾——”
啪!
郑樱桃一巴掌扇在亲儿子脸上,“你以为这个妖精是好心照顾我?不!她只是养着我,要我活着,好当牵制你的把柄而已!”
郑樱桃指着东宫方向,“你不要忘记,当年你的亲哥哥当太子时是什么被这个妖精挑拨,进谗言而死的!东宫二十六人全部死绝,挤在一个棺材里下葬,连埋在那里都不知道,她手上沾着你的亲哥哥,侄儿侄女的鲜血,你若心软不复仇,就不配当我的儿子!”
历朝历代,都没有在石虎手里当太子可怕,连杀两个太子全家,一杀就是一户口本。
石遵听了,只好同意杀了刘太后和十岁的废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