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间,刘曜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他无法走出丧妻之痛,渐渐沉迷于美酒,暂时忘记痛苦,越喝越多,这四年几乎都泡在酒缸里,颓废自毁,自然无心去打后赵。
大晋经历了苏峻之乱,江南百废待兴,也无力渡江攻打两个赵国,收复中原。
所以这四年间天下没有大型战争,呈现前赵后赵大晋三国鼎立之势。
这四年来,潘美人到了建康,住在娄湖别院,和曹淑安享晚年,清河王悦一直在外资助平民寒族阶层子弟读书识字,推行儒学,无论江南还是中原,都留下了他们的脚步和朗朗读书声。
腊月,江南的细雪天气,外面寒冷潮湿,室内温暖如春,红泥小炉里暖着一壶米酒,米酒不醉人,还甜丝丝的,但是喝多了有些上头。
清河王悦分左右两边半卧,瘫在同一个熏笼上,头碰头,身边搁着陶制的酒杯,身后有个落地的粗陶瓶子,插着三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今天是清河生日,两人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了,因日常用做粮食和卖胡饼生意的钱去培养庶民阶层的人才,立志改变士族垄断官场的局面,两人都很忙碌,清河和王悦的生日只差一天,老夫老妻了,就干脆在清河过生日这天王悦“蹭”个生日,把生日宴放在同一天,以节省时间,避免铺张浪费。
清河歪倒在熏笼上笑道:“今年你蹭我的生日,明年我蹭你的生日,咱们每年都一起过,谁也别委屈谁。”
王悦用头顶蹭了蹭妻子的秀发,道:“娘子妙计。三十而立,早就看淡了。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
王悦这情话说的,清河听了十六年都听不腻,她摸着自己的小腹,说道:“我今天给灌娘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要毁约了,就是那个指腹为婚的约定。我南渡时身体遭遇重创,又喝过太多江湖郎中开开的虎狼之药,耽误治疗,年过三十肚子依然没有动静,估计将来也不会有了。周楚已经十二岁,再过几年,这孩子就要说媳妇定亲,我不能让周楚一直空等下去,耽误了他的婚事,所以就此去信毁约,不要再等了。”
王悦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和清河都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的孩子,当然也想当父母,去爱他们的孩子,复制他们受过的父爱和母爱。
可是清河遭受的一切苦难,导致不孕,都是在为他抗下本该是他蒙受的灾难,他怎么舍得让清河难过?
人生不会有十全十美,总是有些缺憾,他们除了没有子嗣,普通夫妻有的幸福,他们都有。普通夫妻没有的幸福,他们也都有。
何况王悦绝对不会容许清河冒着可能会胎死腹中或者难产的风险去强行生孩子的。
王悦扶着熏笼站起来,还一把抱起了清河。
清河微醺,突然身体身体腾空而起,一声轻叫,“你这是作甚?”
王悦一本正经的说着最骚的话,“这些年来第一次不是为了生孩子而同房,你不期待一下吗?反正我很期待。”
清河一听,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王悦的表现比说一万句“不生孩子也没关系”管用。
王悦附身吻着她的泪水,“别哭——泪水挺苦,我不想再吃苦了。”
清河又被王悦逗得破涕为笑,搂住了丈夫的脖子,将脸颊往他怀里蹭了蹭,蹭干泪水,“好了,现在不苦了,你可以亲吻你的妻子。”
他吻她,她吻他,热情似火,亦如十四岁那年在洛阳皇宫华林园梅林里的初吻。
次日早上,三枝梅花被室内暖炉烘得开满枝丫,满室梅香。
四川,巴东。
周抚和荀灌近年一直镇守在此,周抚是益州刺史,他们的邻居是氐族首领李氏家族在蜀地建立的一个小国,先是自封成都王,而后自立为帝,国号“成”,历史上称“成汉”,国家虽然小,不到以前蜀国的一半,但却是后来史书里记载五胡十六国里第一个建立的国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以前大晋在建康刚刚复国,又屡经动荡,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等,因而王导第四次当宰相,依然以休养生息为主,不对外作战。
四年过去,大晋终于缓过来了,氐族建立李氏建立的成国就在大晋的腹地西蜀,实力也最弱,所以王导计划先收复蜀地,除掉心腹大患,然后再图渡江对付两个赵国。
周抚和荀灌就这样从襄阳到巴东,在这里招兵买马,为灭成国做准备。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过巴东就在长江边上,清河的信件走水路辗转到了巴东的王记胡饼店,然后送到了荀灌手里,刚好赶上过年。
荀灌这些年也只得了周楚一个儿子,夫妻两个视为珍宝,无论去那里都带在身边,亲自教习武艺兵法,对儿子期待颇高,今天下着大雪,又是过年,但周楚也在雪地里练射箭,大雪淹没了周楚的脚背,按照荀灌的规矩,在射完一百只箭之前,他是不准回屋的。
周处心疼儿子,但是更怕灌娘,所以干脆出去巡军营,眼不见心不疼。
荀灌一边咬着胡饼,一边看清河的信,看到好朋友毁掉指腹为婚的约定时,喉头一噎,不上不下的,遂放下了胡饼,提起茶壶往嘴里猛灌茶水,终于把胡饼给顺下去了。
看着窗外雪地里练箭的儿子,荀灌心下难过,清河三十岁之后,对生孩子彻底不抱希望,决定毁约,让周楚另聘他人,荀灌百感交集,她为清河遗憾,也为她看开了而高兴。
清河王悦为了理想而奔波,他们所做事情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平凡人以绵延子嗣为人生目标。
他们两个,从来就不是普通人啊。不能以普通人的目光来看待他们的人生。
荀灌释然,儿子啊,你此生注定要错过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正思忖时,周抚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器宇不凡的青年。
荀灌看了,立刻行礼,“桓驸马。”
正是去年刚刚娶了皇帝的亲姐姐——南康长公主的桓温,他是王悦这几年着力培养的学生,一直为桓温的仕途铺路,上下打点,南康长公主就是王悦利用父亲王导的手,把桓温选为驸马的,这是桓温目前最强大的政治资本。
周抚说道:“桓驸马是来找夫人的。”
这过年的,桓驸马不在建康侍奉南康长公主,千里迢迢跑到巴东做什么?
荀灌是个直爽的脾气,有问题就直接问:“桓驸马远道来此,所为何事?”
桓温有些难为情,说道:“上个月,皇上给夫人的亲弟弟荀羡和寻阳大长公主指婚,但是荀羡突然逃婚,从家里跑出去了,我奉皇上之命、王丞相之托,前来寻找荀羡,带他回去成婚。”
寻阳大长公主是东晋开国皇帝晋元帝司马睿唯一的女儿。按照辈分,是皇帝和南康长公主的姑姑,所以封为大长公主。
这样算起来,以后恒温还要叫小自己好几岁的荀羡为姑父……
桓温是来抓准姑父回去结婚的。
弟弟逃婚?荀灌听了,差点再次被噎。
荀羡和她一样,都是神童,有其姐必有其弟,从小就与众不同,都是武学天才,荀羡七岁时遇到苏峻之乱,苏峻把他抱在膝盖上玩耍,他却对父亲要一把刀子,说“得一利刃,足以杀贼”,吓得老父亲荀崧赶紧捂住他的嘴。
因为皇室势弱,所以为公主们选的驸马大都是极其强悍的贵族男子,比如以前的王敦(阿黑),尚了最受宠爱的襄城公主。
桓温入选南康长公主的驸马,也是因他十五岁就用妙计杀了杀父江播全家而闻名天下。
荀羡就是因七岁时那句著名的“得一利刃,足以杀贼”,因为恰逢乱世,皇家还是倾向为公主找个能打的驸马,以保护公主的安全。
荀灌将茶壶最后的茶水喝下,问桓温:“桓驸马怎知我弟弟来巴东了?”
桓温说道:“我问过荀家人和荀羡的朋友,他最佩服夫人这个姐姐,除了建康城,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在他的言语中,经常透露出想来巴东和姐姐在一起平定成国,收复西蜀的想法,所以我觉得他应该藏在巴东附近。”
周抚连忙补上一句,“荀羡逃的太急,身上没有几个钱,桓驸马怀疑小舅子已经隐姓埋名,加入了我们在巴东招募的军队,赚点军饷养活自己。”
荀灌立刻站起来,扭了扭脖子:“把最近一个月招募的所有新兵花名册给我,要他们在校场集结,我要亲自操练他们。”
巴东军营。
三百多个青壮年列阵,两两捉对厮杀对打,胜者入下一轮,决出胜负后,再入新一轮,决出前三名的,奖励一千钱,五百钱和一百钱。
以资鼓励,自然斗志昂扬。
到了第二天下午,终于打出了前三名,第一名被打的鼻青脸肿,乐颠颠的去账房领钱,刚刚进屋,屋顶落下一个渔网,第一名越是挣扎,渔网收的就越紧。
最终,第一名的捆成了一个不停蠕动的蚕宝宝。
一个人走进来了,看到此人,蚕宝宝立刻停止挣扎,一动不动。
荀灌抱着一匣子钱,哗啦啦将一千钱砸在熊弟弟荀羡身上,“这是我送给你和寻阳大长公主的结婚大礼,收好了。”
第204章 英雄末路
荀灌砸钱,荀羡不服气,“大丈夫还未闯出个名堂,拿什么成家?”
灌娘年少一战成名天下闻,荀羡以姐姐为榜样,想要复刻姐姐的成名之路。
同样是驸马桓温,就是十五岁时智杀江播一家三口而成名,论辈分,荀羡是桓温的姑父呢,荀羡觉得自己愧为“长辈”。
荀灌说道:“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和成不成亲没有任何关系。你若是个废物,逃婚不肯成亲,只是个逃婚的、让寻阳大长公主难堪的废物。你若是个人才,滚回家成亲,你就是个已婚的人才。“
荀灌轻蔑的瞥了一眼弟弟的脐下三寸之处,“我见太多所谓练习童子功的男人,以为习武就不能碰女人,把成婚之后武功退步怪在妻子头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自以为是个处男就比别人厉害,殊不知他除了处男,他还是个废物。一个人若堕落到把处子之身当成人生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他还能有什么追求呢。”
此话一出,荀羡桓温周抚都耳朵一红。
荀灌除了刀剑厉害,嘴巴也是无敌,说得荀羡哑口无言,一点退路都没有,跟着姐姐姐夫还有侄儿周楚吃了顿年夜饭,大年初一就跟着驸马桓温回去。先成家,后立业。
荀羡和寻阳大长公主在这个初冬时大婚,清河和王悦只是匆匆命人送了份礼物,并未出现在建康城参加婚礼。
他们去那儿了?
前赵,长安,此时长安城一片大乱,店铺关门,百姓纷纷逃出长安城避难,就像二十年前的覆灭之前的大晋都城洛阳。
今年秋天的时候,后赵皇帝石勒派出养子石虎去攻打前赵,刘曜御驾亲征,反击石虎,石虎大败,连忙退兵,刘曜乘胜追击,石虎军队陈尸两百里地。
听说刘曜大获全胜,远在江南的清河王悦以为只是两个赵国日常隔几年打一架,然后休战,消停几年后再战,就没有往心里去。
可是冬天来临时,北方的王记胡饼店传来紧急消息,说后赵皇帝石勒亲征,和前赵皇帝刘曜隔着洛水,各自带领十万军队开战。
而这一次,刘曜兵败被俘,军队被斩首五万,剩下五万全线溃退。
清河看到信件时,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眼睛,在她心中,没有刘曜打不赢的仗,怎么就突然败亡了呢?明明之前是大胜啊。
刘曜的确大胜了,这次由胜转败,全因他丧妻之后酗酒的毛病。
和石勒大战之前,刘曜喝酒数斗,骑上平日的战马,战马突然倒下,此乃不祥之兆,军官们纷纷劝刘曜在营帐休息,不要出征了。
但刘曜不肯听,自从羊献容死后,他就有了自毁的倾向,听不进去任何人劝告,他又喝了斗余酒,换了一匹马出征,和石勒大战,这一次他败了。
败了就败了,退兵来日再战便是,可是刘曜的坐骑是新马,和他配合不够默契,在撤退的时候战马冰河里摔倒,刘曜被摔在冰面上,追兵们乘机往冰面投掷武器,刘曜身受十几处伤,贯穿伤就有三处,鲜血把冰面都染红了,就像蒙上了一块红布。
刘曜流血太多,当场昏迷,被石勒俘虏。
石勒刚开始对刘曜以礼相待,给他纸笔,要他写信给在长安监国的太子,要太子举国投降,就保他们的性命。
然而刘曜自从羊献容死后,灵魂也跟着走了,生无可恋,早就不想活了,他拿起纸笔,写下“太子和大臣匡扶我大赵江山社稷,勿以吾易意也”,要太子坚持守护长安的遗言。
石勒见状,当即大怒,挥刀要杀刘曜。
刘曜不惧怕死亡,反而很是期待,“能死在帝王的刀下,总比老病死在床上来的荣耀,我不会投降的,我的子女也不会投降,你动手吧。”
石勒对刘曜心生敬意,挥刀砍下了刘曜的头颅。
刘曜的头颅居然是带着笑意的,闭目而亡,石勒提起血淋淋的人头,递给养子石虎,“把他的人头挂在军旗上,投降不杀。”
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处于三国鼎立,势均力敌才能获得暂时和平的考虑,清河王悦都不希望前赵被后赵吞兵,可是刘曜兵败以及死亡都太突然了每天,他们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去帮助刘曜反败为胜,就听说刘曜的人头挂在后赵军旗之上,前赵军队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崩溃了,四处溃散,太子刘熙还是个未婚的少年,尚无威信,根本无力召集军队,力挽狂澜。
眼瞅着后赵军队要打到长安,彻底灭了前赵,清河王悦奔到长安,去带走羊献容所生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清河王悦赶到前赵皇宫,包括太子刘熙在内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不肯跟他们走。
刘熙警惕的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父皇坚决不肯石贼劝降,他的遗书是要我匡扶大赵江山社稷,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被石勒斩首。这是父皇的遗命,所以我们不能一走了之,赵亡我们就亡。我们不怕死,就怕死后无颜面对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
清河急道:“你们的父皇这四年干了些什么?只知道喝酒,他脑子早就喝糊涂了。可是你们的母后……也是我的母亲,我太了解她,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希望你们四个活下来。”
太子刘熙对弟弟妹妹说道:“我是储君,理应当死社稷,你们三个想活下来去的,就跟姐姐走,我不会强迫你们。”
两个弟弟都摇头,“我们不走,赵王我亡。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可怕。何况我们死后,就能和父皇母后在地下团圆了。”
今年十四岁的安定公主平日深受刘曜疼爱,被娇宠长大,父皇被斩首,安定公主悲痛欲绝,听到清河说父皇“脑子早就喝糊涂”之语,很是气愤,她反唇相讥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只有卑贱的庶民才会这么想,我们高贵的皇族血统,宁死勿曲。难道像姐姐你一样当一个亡国公主,忍受颠沛流离之苦,甚至一度被贩卖为奴婢也要活着吗?身为皇室血脉,这是莫大的耻辱!换成是我,我早就跳进河里淹死了!”
安定公主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只是带着些许异域风情。
安定公主大体长的像父亲刘曜,浓眉大眼,面部轮廓深邃,头发微微蜷曲发黄,眉色浅淡,但是嘴唇和下巴神似母亲羊献容,精致的如白玉雕琢而成。
字字如刀,割着清河的心。看着那张和母亲相似的嘴里吐出一句句恶言,平时伶牙俐齿的清河不忍心反驳,那些不堪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起,强行按都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