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见状,慢慢地笑起来,安慰道:“陛下莫急,此事仔细调查一番,定能水落石出。”
她与皇帝夫妻多年,皇帝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为了解不过。
他若当真是个慎重耐心之人,当年的纯嘉也就不会死去了。为帝王者,最常刚愎自用,听不得旁人言辞。这么多年,皇帝是一丁点儿都未能改掉这个缺点。
“皇后,你休在此处挑拨是非。”皇帝颤着手指,怒指向她,“同样的把戏,朕可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你…你,滚下去!”
皇后安然地起身,向自己的夫君行礼,笑说:“那臣妾便先告退了。至于这鸡汤,陛下若是不放心,叫人来仔细检查一遍。如此,陛下便可知道,臣妾当真是心底关切着您的;而那想要谋害您的,则另有其人呢。”
语气之间,意味深长。
“滚…滚出去!”
回答她的,是皇帝颇为羸弱、后气不足的虚喊。
“臣妾告退。”
皇后施施然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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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皇帝的身体在太医的调养下,慢慢地有所好转。
可他一直未能找到下毒之人,多少对此耿耿于怀。他既怀疑皇后,也疑心贵妃,偶尔,还会想起李络的面容。此事便像是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中。
偶尔,他处理罢了政务,便会问身旁的苗公公:“朕,尚算得一个好父亲么?”
苗公公脸上笑得谄媚:“陛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您对几位皇子,从来都是仁爱仔细的;为天下之父,也有诸多功绩。太子殿下与大殿下,还有朝中的众臣,谁又会不敬仰您呢?”
不过,苗公公心底却不这么想,只是他惜命,肯定是不会乱嚼舌根的。
若要依照父亲来看,陛下放任太子殿下十几年受尽欺凌,那便已经算不得什么好父亲了;更别提对二殿下那副爱理不理、放任自流的管教方法了。但凡上点心思,二殿下也不至于变成纨绔酒肉之徒呀!
几个皇子里,也唯有大殿下算是与陛下父子情深的。可如今因着皇后的事,两人也离了心。太子殿下么,如今虽然做了东宫,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记恨过去十几年的事儿呢?
但想归想,苗公公马屁照样拍:“陛下,您就放心吧!”
皇帝闻言,眉目并不曾舒展。他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笔。
李络已经出京半月有余了,若是脚程快,此时应当了近北之处;而依照先前商定,洪致庭会派兵马人手在近北等候,与李络会和。
皇帝一直在苦等着报平安的书信,可却久久不见信使。他身体虽好了,心底却因此颇为烦躁不安着。已是十二月深冬了,京城的雪下的又大,阖宫的人都因着皇帝的心情而惴惴不安着。
“陛…陛下!”
宫门外,跌跌撞撞行来一个小太监,浑身落雪。他面色慌张,手捧一折书信,爬也似地进了门口,朝皇帝膝行而去:“陛下,近北的信使来了!您…您瞧……不好了……”
他语无伦次,坐在书案后批奏折的皇帝面露不悦,怒斥道:“如此失仪,怎么回事?!”
苗公公忙使个眼色,轻声催道:“信给我,人下去!少在陛下面前碍眼。”
小太监面色发白,哐哐磕头两下,抖着身子退下了。苗公公见这小太监形容狼狈,心底暗道不妙,只猜是太子殿下那头出了什么事。他将那封近北寄来的信屏着息递给了皇帝:“陛下,请看信。”
皇帝始终皱着眉,面色略有不安,敞开信纸的手指也慢了半分,生怕瞧见李络遇袭受伤之类的文字。
但手便是再慢,信纸也有尽数翻开的时辰;很快,纸上的墨黑大字便落入了皇帝眼底。
“洪致庭…拥东宫…”
皇帝喃喃念了几句,一双老手止不住地颤起来,面色发黑。
“陛……陛下?”苗公公倒吸了口气,上去搀住了天子,连忙对下头的宫人说,“快,快去请太医来!”
皇帝歪靠在椅上,手中的信纸慢慢飘落下来,他喃喃道:“络儿竟然…竟然当真是想为他母妃亲自复仇吗……?怪不得他主动要求出京,去往北境…”
苗公公吓了一跳,弯腰捡起地上的信,挤着眼睛偷看了一眼,心惊胆战不已。只见信上粗浅地写着几列字,“君王不仁,欲再废东宫,洪致庭拥东宫起”云云,竟是说太子与北将军有心造反。
第90章 翁中
近北之镇。
北地本就苦寒, 一逢冬日,则终日飘雪, 满山积白。
阴日晦暗, 晴云冥薄。厚雪皑皑的袤原之上,两方人马正彼此对峙着。一方, 是洪致庭的帐前士卒;另一方, 则是自京城远道而来的东宫太子。
“敢问北将军,眼下这出,又是何意?孤怎不知父皇有何不仁, 乃至于令孤生出不臣之心?”
太子殿下横跨马上,手捻金辔, 以一袭厚纱斗笠遮挡风雨。他身姿高挺, 肩厚腰实, 颇有人上之人的威严。
太子近前环伺着轻军羽卫,个个皆披着挡雪用的斗篷。听太子如此斥责, 已有羽卫愤愤不平地斥责起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子殿下一心为国, 忠心耿耿, 从不曾有反心!你洪致庭却假借太子之口谋反, 真是…真是不知好歹!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遭了报应?!”
自打出京后,为了尽早抵达北境与狄国蛮夷作战,太子与随行轻军一路冒雪疾驰,不分日夜地赶路。
谁料到,他们刚到了这近北之地, 才堪堪与洪致庭会了个面,便听闻了“太子与北将军共反”的传闻。
皇帝不仁,欲废东宫,太子殿下恐储君之位不保,意图与洪致庭谋反——市井水巷间,百姓将此事说的有头有尾、一板一眼,仿佛亲眼所见,将前去打探情报的羽卫气的咬牙切齿。
真是荒谬!
太子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他又从不与北境往来,如何能和洪致庭合谋造反?!
这定是洪致庭的阴谋!
他手握大军十数年,野心增长;如今想要窃取天下,却师出无名;因此,便拿了东宫太子做旗帜,好让自己免却一个叛贼之名。
眼下,近北的草原上厚雪纷纷,羽卫轻军连夜赶路,早已疲惫不堪,浑身酸重。虽人在马上,但却疲累地连喘,口中化开一团又一团的白气。
“你若敢挟持太子殿下,定会不得好死!”有人如是咒骂道。
这阴狠的叫骂声,却并未触怒何人。只听一声豪朗的大笑,竟是洪致庭亲自从护卫之中策马行出,道:“太子殿下,无端发怒,只会平白耗费心力,给自己增添麻烦,倒不如平心静气,好好念念佛。”
他身披赤黑重铠,胡子蛮结的面庞方硬凶狠,一双眼透着势在必得的虎狼之光。
洪致庭本该坐镇北境,如今却亲自现身于此。料想是眼见得太子入瓮,要棋在手,便难掩雀跃之心,亲自来了。
又或者说,北境军情从来不曾告急,洪致庭才敢优哉游哉地离开大军最前。
“北将军,就算你挟孤以得旗帜,可终究是无法入主京中的。”太子牵紧缰绳,声音不疾不徐,“你姓洪,而非李。血脉天定,你这一辈子也只可为臣,不可为君。”
“太子殿下,您说的对。我洪某人出身草野,又怎敢肖想取代李氏血嗣?”洪致庭丝毫没有被他的挑衅触怒,而是从容笑道,“不过,虽不可为君,但却可为君王身侧的最上之臣。如此,岂不妙哉?”
众羽卫闻言,面色一青,个个恼恨起来。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莫非,竟还想着挟持天子,充作伪君的主意吗?!”
“想的倒是好,也不知道群臣百姓答不答应!”
洪致庭的话说的明白。他从不曾妄想亲自坐上皇位,不过是想让皇位上的人,成为他日后手中的傀儡罢了。
此等行径,竟比直白地谋夺天下更要叫人不齿。他无大义之名,也无君王之命,但却野心勃勃,为人臣子,却肖想天下之权。
太子攥紧了缰绳,轻扶面前斗笠,像是终于被触怒了,声音微震:“洪致庭!你以为,孤会任你摆布吗?你若不在此地杀了孤,但凡孤回到京中,便是你的死期!”
洪致庭眯了眯眼,面色一沉。
他身旁的将士连忙劝道:“北将军,切勿中了太子殿下的激将之法。您若一怒之下杀了太子,咱们可就没了大义呀!”
洪致庭闻言,摆一摆手,道:“这点小计,我岂会中?”言谈之间,很是不屑,“我也知道,京中乃是太子殿下的地盘。只要令太子您回了京,那自有千百种明枪暗箭会朝着我洪某人的脑袋来。可我洪致庭也不是傻子。我有说过,登上帝位之人,会是太子殿下您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雪越发大,被北风夹裹,吹得人遍体发寒,面如刀割。洪致庭猖狂的笑声落在袤袤的雪原里,隐隐似有山原的回响。
“你…洪致庭,你的意思是……”太子的羽卫面色刷白,几如纸片,“是要…让大殿下……”
太子重重一勒缰绳,惊的□□宝马扬起蹄来,嘶鸣一声。飞蹄落地时,溅起一片雪泥。
“洪致庭,孤算是明白你的打算了。”太子冷声道,“大殿下李淳才是你的合谋之人。你挟持孤,放出传言,不过是为了令孤成为谋逆之人,永世不得翻身罢了。孤若背上此等大罪,那京中唯有李淳,尚可继承皇位。”
而洪致庭,只需在李淳掌获大权后,献上先太子之人头,对李淳做出忠心之姿,便可洗清孽名,成了潜心为谍、忠君护主之人。
如此,既有了大义,又得了权势。
李淳一无所有,能许给洪致庭的,唯有登位后的权势。他会沦为洪致庭手中的傀儡,令洪致庭执掌牛耳,位列群臣之首,几如天下之主。
真是一幅好算盘!!
洪致庭闻言,竟露出欣赏之态,粗犷地笑起来:“太子殿下倒是想的很快,把我洪某人的主意都摸清楚了!不过,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你人在近北,要想回京,已是来不及了。如今,乃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说罢,像是要以挑衅证明此言非虚,洪致庭拍一拍手。身旁的小卒即刻拔/出羽箭来,挽弓搭箭,向着尊贵的东宫身侧激射而出。
咻!
箭羽破雪急飞而去,将太子的斗笠一分为二。那厚纱斗笠从他的发冠处分开,一点点向下滑落。
洪致庭见羽箭正中标心,极为满意,猖狂地笑道:“便是我将太子殿下射杀在此,也无人会多嘴!若是太子殿下懂事,便该听话些。如此,才能活的长久!哈哈哈哈哈哈!”
洪致庭的笑声回荡不止,太子的面容渐渐从斗笠的垂纱下显露。
“等等,将军,这……”有将士发觉奇怪之处,忍不住皱眉提醒道,“太子殿下…似乎…并非这般长相……”
洪致庭倏忽瞪眼,笑声也骤然止住。
那骑在马上、被称作“太子殿下”的男子,国字方脸,颊有沟壑,竟是个四十几许的大汉。
“你,你不是太子!北将军,咱们中计了!”
瞬时间,洪致庭的阵营之中,便有人慌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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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宫中。
收到军报之后,已过去了一整日。
皇帝僵坐在桌案后,面色青黑,犹如垂暮老者。一支朱砂笔在奏折上圈了又划,却始终未颁下命令,任谁担当主将,前去平镇太子之乱。
李淳在旁伺候书墨,见皇帝面孔僵硬,犹如骤老十岁,不由叹息一声,道:“父皇,您慈父仁心,但太子却以怨报德。这等不忠不孝者,并不值得您许多烦忧。”罢了,便递过一张奏信,低声道,“天下家国,尚需要父皇您主政。越在此时,越不可乱了阵脚。”
皇帝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喉咙发出干瘪的声音。
他又何尝不知道此理?最疼爱的儿子谋反,换做常人遇上这等悲凉憎恶之事,恐怕早就哭天抢地,恨泪交加;可他身为人君,却又不可显露出这般作态,还得强撑着身子处理政务。
“朕着实是想不通…络儿,何必如此?”皇帝沙哑着问,“朕百年后,这天下都是他的。”
李淳声色淡淡道:“想必是先前那十余年的冷待,叫太子无法释怀吧。”
李淳所说之事,叫皇帝蓦然心虚。
纯嘉死后,他恼恨纯嘉令他丢尽了脸面,因此,对纯嘉疑似与外男私通所生的血脉不闻不问。或是说,故意留在宫中任人欺凌。每每听闻李络如何受辱,他心底竟有一种无端的快意。
——纯嘉背叛了他所生的孩子,双脚残疾,受尽耻辱。想必她在地下,也会懊恨不已,质问自己为何要辜负君王。
若是李络当真记恨着这些事……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