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比乖顺地坐在龙床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汤药,道:“太后说了,我要守在龙床边,给您端药倒水照顾您,什么时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长秋殿。”说着,她把药碗往前一送,道:“应该不烫嘴了,您喝吧。”
本来甚是躁郁的萧逸听着她的柔婉细语,倒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躺着,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宛如虚弱至极的病美人。
“你会不会照顾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动药碗,你得扶朕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朕。”
第72章 番外:温柔
楚璇紧捏着瓷碗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森森泛白。
她咬着牙把萧逸从床上扶起来,撩起软缎袖,拿起瓷勺,开始一勺一勺地喂他。
小小一碗汤药,足喝了一炷香的功夫,因萧逸这厮太过矫情,一会儿捂着胸口说喘不过气,一会儿又嫌楚璇吹得不够凉,喂得又太急,烫着他的舌头了。
等这碗药喂完了,楚璇白皙的额头上腻了薄薄的一层汗,湿漉漉的,长吁了口气。
殿中分外安静,两人四目相对,楚璇把目光移开,萧逸也没再说话。
这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身体底子自是强健的,区区风寒算不了什么,可萧逸却真拿这当了个正经病来养,免了三天|朝,只在中午小憩过后才召见重臣听一听政务。
天子寒疾未愈,楚璇自然也不能回长秋殿,得在宣室殿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两人之间不能说是不尴尬的。
毕竟那日算是不欢而散,虽然没在明面上翻脸,但各自心里都是存了疙瘩的。
楚璇趁着萧逸去正殿议政,动作麻利地在寝殿给他整理床榻枕席,又把煎好了的药放在红泥小炉上煨着,嘱咐小黄门按时呈上让萧逸喝。
做完这些,估摸着萧逸快要回来了,便悄悄地回偏殿猫着。
这样做了一天,萧逸就察觉出楚璇在故意躲着他。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小黄门的手里接过那墨釉瓷碗,面无表情地喝,喝到一半,突得一扬手,墨瓷碗被掼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连同剩下的药汤亦溅出去老远。
宫女内侍们惶恐跪了一地,高显仁又怕散落在地上的碎瓷渣会伤着萧逸,也顾不上去劝,忙用袖子把瓷渣扫得离萧逸远些。
萧逸默然站立了许久,脸上表情甚是寡淡,众人都颤颤的不敢靠前,只有高显仁壮着胆子要去劝一劝,忽听萧逸开了口。
声线平和且冷静。
“把这些收拾出去,去叫她过来。”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她’是谁。
高显仁忙揖礼应是。
殿中燃了苏合香,本是凝神静心的,又挂了月影纱帐,炽亮的阳光渗进来,只余一抹柔和的光影落在青石砖上,勾勒出斑驳的阴翳。
楚璇拂开纱帐进来,见萧逸已经在南窗下坐住了,正拧眉在批奏折。
阳光淡淡垂落在他的半面颊上,整个人显得既雍容又安静,全然没有高显仁描述中的暴躁炙怒。
那操碎了心的大内官刚才已在偏殿跟楚璇说了许多,那好歹是皇帝陛下,又病着,依着他顺着他总是没错的,若是惹得他动了怒,这一殿的人都得跟着遭殃。
楚璇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缓步上前。
从她进来,虽然萧逸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手里的奏折就再也没有往下翻一页。
楚璇坐在他对面,轻声道:“思弈,你还病着,别这么操劳了,还是歇一歇吧。”
萧逸垂着眸没说话,少顷,便把奏折合上了,起身去榻上躺着。
楚璇默默地跟着他,给他整理绣枕,整理被衾,又弯下身给他把云靴脱了。
萧逸安安稳稳地躺好了,抬头凝着楚璇,目中若流淌着融融缓波,柔软至极,问:“你还走吗?”
楚璇怔了怔,摇头:“不走,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思弈的。”
萧逸终于满意了,咧嘴粲然一笑,合上了眼。
楚璇果然是守信用的,自打萧逸闹过这么一场,她就再也没有躲去偏殿,而是寸步不移地守在萧逸的寝殿,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看见她。
虽然彼此间话依旧不多,可皇帝陛下的脸色却好看了许多,脾气也没那么火爆了,摔碗掷盏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免朝的最后一日,萧逸午憩醒来时见楚璇伏在床尾睡着了,纤细的身子蜷成了一团,缩在狐氅里,浓密的睫宇一颤一颤的,像是在梦中不怎么安稳。
萧逸轻悄悄地起身,把她抱起放在了床上,掖好被角后招呼高显仁出来,更衣,去了趟祈康殿。
这一趟总是要走的,只是不甚顺利,太后闹得厉害,一口一个小妖精,歇斯底里的,直到从祈康殿出来,高显仁脑子里还是嗡嗡的,像是一团蜜蜂在打架。
他看了眼萧逸,道:“要奴才说,您就不该去找太后,说句不好听的,这一巴掌贵妃娘娘都挨了,您就算心疼她要给她讨个公道,那又能如何?平白惹得太后动怒,这往后至少得一个月不能给您好脸色看了。”
“你懂什么?朕要是不这么闹一通,不闻不问,母后打顺手了以后有什么不满意直接上来就是一巴掌,贵妃那小身板能受得了?朕的女人,朕都没舍得动一根指头,她凭什么……”
话音骤歇,因宫女拂开幔帐,正见楚璇站在后面。
她云鬓微斜,应是睡觉时压的,还没来得及整理,敛在身前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显出几分局促。
萧逸静静看着她,蓦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高显仁招呼左右随侍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两人在殿中。
缄然良久,萧逸道:“你不要怕,朕以后不会再病了,也不会再有人来打你。”
楚璇本也没有把那一巴掌放在心上,她自幼寄人篱下,受了太多细碎的苦,像袁太后这样明火执仗,怒气都挂在面上的,反倒没什么,可听萧逸这样说,却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
“就算您是天子,可还能管得住自己以后生不生病?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的?”
这句话说完,她微微一愣,察觉出自己言语有失,忙补充道:“您是天子,自然万寿无疆,龙体康泰,不会生病的。”
萧逸瞧着她这谨小慎微的样儿,想来还是吓着了,将她拢入怀里,清幽叹道:“万寿无疆有什么好?绵绵无尽的岁月就是永无尽头的孤独,你知道,朕最怕孤独了。”
楚璇恍然发觉,从前她还没入宫时,萧逸就时常在她面前说他很孤独,日子很难捱,到她进宫这一年,已经没有从他口中再听到‘孤独’二字了,今天不知为何,却又提起来了。
她心里一软,倚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会陪着小舅舅的。”
“你说得是真的?”
楚璇点头。
“那你发誓。”
楚璇哑然失笑,这种事还要拿来发誓,生了一病,皇帝陛下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
这样想,箍住她的臂膀紧了紧,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声的催促。
楚璇甚是无奈地拖长了语调发誓。
“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思弈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没有选择了,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她这一生都不可能离得开这座太极宫,既然注定要坐牢,那么哄一哄他又有何妨呢。
萧逸默了片刻,突得将她紧紧勒住,带着几分幽怨气恼在她的耳边道:“璇儿,你说要让朕放你出宫,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该是多么的心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楚璇一怔,她本以为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可萧逸竟还记得这句话,又把它翻了出来,好像这句话真成了他的心结,惹他伤心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圆回来,想了想,唯有软语和声地哄劝:“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出宫,我会永远都在这里。”
萧逸眼睛一亮,深情拳拳地凝睇着她,问:“真的?”
楚璇点头。
他终于一扫阴霾,展颜而笑。
楚璇只觉得有些好笑,这素来城府幽深的皇帝陛下倒好像成了个好骗的小孩子,人家说什么他都信。
她隔着茜纱望向天边夕阳红河,又是一朝一夕,就这么过去了,时间其实过得也挺快的,这么被萧逸抱着,被他保护着,日子宁静,又觉得其实也挺好的。
人生在世,哪里就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她仔细想了想,若是这个时候外公要让她杀了萧逸,她应当也是下不去手的。
她既躲不开他,可是除了他,她好像又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曾让她惧怕的人,却也是她此刻唯一拥有的温暖。
第73章 番外:灯火人间1
初安二十年,四月。
监天司观测了天象,说今年是大吉之年,天降祥瑞,必定风和雨顺,物阜民安。
天象之说,充满虚玄,但大周朝局初定,臣民的心不安,用这样的天象来安一安人心,倒也不是坏事。
念叨了四个月的天降祥瑞,到了紫荆花开的时节,当真降下了。
皇后在昭阳殿中诞下了双生子,一男一女,是大周开国以来就未有过的事。
因前边生阿留时太过凶险,给萧逸留下了太多阴影,这一回儿从楚璇喊肚子疼,萧逸就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看着稳婆乱中有序地忙着,御医时不时往里递汤药,没有几个时辰孩子就生出来了。
而且这一次生得很是顺利,楚璇虽吃了些苦,但生完还有力气看一看孩子,不像上次筋疲力竭,直接睡了过去。
“嗯……好小,好丑……”
萧逸左手抱小公主,右手抱小皇子,在婴儿“咿咿呀呀”的啼哭声中,不满地反驳:“什么丑?孩子刚生出来都这样……”
迟迟没有回音,一抬头见楚璇又歪头沉沉睡过去了。
他把孩子交给乳母,遣了内侍去祈康殿报喜讯,做完这些,便摒退众人,从被衾下寻摸出楚璇的手,握住,坐在床边等着她醒来。
楚璇这一睡便是六个时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夜色沉酽,殿中烛光幽昧,她揉搓了下睡眼,轻轻挪动了下身体,一侧首,便见到了睡在她身边的萧逸。
他睡颜安然,一双臂膀坚实有力,正稳稳将她扣在怀里。
她只觉心像落在缓波平漪的小舟上,无比安宁,身上也是干爽洁净,半点刚生产完时的粘腻湿濡都没有。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将头靠在萧逸的臂弯上,合上眼睛。
介于楚璇那近乎于天才的起名方式,这一回儿萧逸留了个心眼,以迅雷之势火速起好了孩子的名字。
皇子名萧晗,公主名萧曦。
他们是迎着朝阳在太平盛世里降生的,理应名里含‘日’,一生阳光普照,明媚灿烂,他们父母所经历过的阴暗磨难已永远的留在了旧时光里,不会有半点阴翳落到他们的身上。
从来对子嗣抱着悲观态度的皇帝陛下一下拥有了三个粉妆玉琢的小包子,心都快要甜化了,恨不得日日腻在昭阳殿里带孩子,那朝堂,那奏折,那些催着他上朝的老臣,真是想一想就心烦。
时光在无限的甜蜜与纠结里缓慢流逝,昔年那三个柔软惹人怜的小包子长大了……
初安二十五年
“晗儿,你给朕下来!那是闽南进攻的珊瑚,珍稀无比,你要是弄坏了就从你的月俸里扣!”
“曦儿,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野蛮!别装了,朕都看见了,朕的笔洗是你打碎的。”
一阵鬼哭狼嚎,翻山蹈海……一脸官司的皇帝陛下像提溜小鸡崽似的一手一个拖进来。
“站好了,都站好了。”
萧晗被墨汁糊了一脸,粘稠的墨汁顺着下巴沥沥的往下滴,被他用小绵手一抹,得了,阑干纵横,浓迹斑驳,跟被画了符的小鬼似的——那是他妹妹的杰作。始作俑者萧曦粉嫩秀致的小脸上满是无辜,被自己父皇揪着衣领,还不忘朝楚璇可怜巴巴地哀吟:“娘,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