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朕缺儿子吗?你知不知道只要朕放一句话,求着当朕干儿子的人得从宣室殿排到顺贞门……哦不,得排到长安城门!”
江淮那灵秀飘逸的身体狠晃了晃,如在风中颤颤摇摆的柳叶丝绦,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随袖垂曳下的手紧攥成拳,蓦地,他扬声道:“我要求外放!”
萧逸和楚晏都愣住了。
只见江淮慢慢冷静下来,温和却坚决道:“我想过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如今我所得到的一切本就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这对我不是好事,对那些踏踏实实为官勤政的同僚也不公平。所以我要离开长安,去外面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乡邻,一点一滴积攒我的功劳,凭我自己的本事回来。”
说完,也不等萧逸有什么反应,兀自朝他深揖鞠礼,头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
留下萧逸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过来了只怏怏地看向他的岳父大人,心道能得些安慰,却见他岳父默默地仰头看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建议:“陛下,您政务繁忙,太子和璇儿肚子里那没出生的孩子,以后就不劳您费心,你千万别插手他们的教养。”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没您这样教孩子的!”
萧逸:……
怎么什么事到最后都成了他的错?!
郁闷的皇帝陛下蔫蔫地回了后宫,又遇上楚璇闹腾,说是在宫里闷得慌,闷得喘不过气了,非要出宫,要去街上看看景才能顺畅。
萧逸拿这小作精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让人去套马车,备鱼符,领着楚璇出宫了。
长安那些繁华的街道他们近来都逛遍了,处处景致如拓刻,没什么两样,萧逸见楚璇看得意兴阑珊,试探着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长安西市春山巷的一个小街亭。
说是街亭,不过是一个说书的老先生拿四根竹竿、一卷篷布搭的个粗陋亭子,亭前摆一张破木桌,搁一锣鼓,放一盏清茶,那白须苒苒的老者便说起了话本。
帝王将相,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楚璇跟着萧逸下了马车,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往那边看,边看边听,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意思啊?你干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见那坐得离说书老先生最近的、喝彩喝得最响、动作幅度最狂野张扬的人有点眼熟。
侯恒苑?
她揉搓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嗯……狂野的老头跟那严正耿介的尚书令大人联系到一起。
萧逸把她手拉下来,裹进掌心,无比淡定道:“别搓了,就是他,这老东西一本正经地跟朕说要去云游四海,结交贤士俊彦,结果窝在这儿天天走鸡逗狗,听人说书给人当托儿,好歹是朕的老师,把朕的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鸡逗狗?
给人当托儿?
楚璇怎么觉得这个世界这么虚幻呢?
正在怀疑着人生,耳边鼓点渐渐息止,一阵密集敲打,倏然一收,那老者的话本说完了。
她亲眼看见侯恒苑身手颇为矫捷地跳了起来,大巴掌拍着喝彩,喝完了向后一转,诚恳道:“老人家说得太好了,大家多少给点赏吧,瞧,我先给了。”
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进了说书案前的铁盘子里。
这便是引玉的砖,引来了无数人慷慨解囊,碎银子‘哗啦啦’落进铁盘里,不一会儿就密匝匝铺满了盘底,一丁点黄铜色都看不见了。
人群渐渐散去,老先生开始收工了。
躲在老槐树下的楚璇和萧逸看见侯恒苑把那铁盘子端到自己面前,拨弄着那些碎银子,找到了那块他最先放进去的,摸出来又塞回了自己的袖子里,当然,又多顺了两块最大、成色最好的银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老人家面不改色。
楚璇:……
萧逸:……
说书老先生看见了也不制止,只由着他去,不过打趣道:“你总跟我吹嘘你从前多风光,你教的徒弟多有出息,怎么,你如今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那徒弟还不来接济你?”
侯恒苑道:“你当我缺钱啊,我跟你说,我缺的是人生乐趣。闷在那地方几十年了,好容易得了自由身,我可得随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活怎么活。”
楚璇和萧逸极其一致地瘪了瘪嘴。
哦,敢情你随着自己心意活就是这么个活法,那从前你那一本正经的训诫:“不成体统”、“以大局为重”、“要守规矩,遵法度”都是怎么说出来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你不懂啊!
这老家伙的良心不痛吗?
两人正腹诽,忽听侯恒苑道:“再者说了,我那徒弟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他看见我这么找乐子,非得嘲笑我不可。你当他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啊?屁!”
胸口猛然中了一箭的萧逸瞠目,像是被人当头一锤敲散了魂,半天没收回来。
楚璇却低了头偷笑。
她觉得这个狂野版的侯恒苑实在太可爱了,说话也中听,特别是刚刚那句话最后的那个“屁”,简直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太妙了。
那边说书老先生朝侯恒苑偏过了头,似是低低劝了句什么,只见侯恒苑一梗脑袋,“哼!什么误会,从小就是个小混蛋,长大了是大混蛋,瞧瞧我这一头的白头发,就是被他给气出来的。”
萧逸终于忍不住,凑到楚璇跟前忿忿道:“老家伙今年都六十多了,要是还不长白头发那除非是老妖怪,这都能赖到朕的头上!”
楚璇笑得花枝乱颤,鬓角的青玉簪滑了下来,被萧逸一把接住。
两人躲在老槐树下听了一会儿,直到说书老先生收整好了东西,和侯恒苑一起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街衢尽头。
楚璇终于不用忍着,哈哈大笑。
这回儿出宫,拜老尚书所赐,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楚璇知道虽然萧逸嘴上多有不屑,但其实心里很挂念他的老师。
侯恒苑同父亲一样,也是弱冠中举,入朝为仕,这一生都是在围着朝堂、天子转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好不辛苦。
乍一离朝,虽然萧逸给了他丰厚的金银,但还是担心他能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毕竟突然离开了付诸一辈子心血的地方,很容易觉得心空,难以填补。
还好,老尚书很快就适应了民间生活,还跟变了个人一样。
……或许不是变了,而是本性如此。
从前在朝堂,为了社稷,为了大局,不得不把自己困在一个框子里,生生磨平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顽固却又无比可靠的磐石,牢牢地支撑住摇摇欲倾的江山和年幼稚弱的天子。
艰辛走过十几年,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归于乡野,也可以回归本性,做回自己了。
楚璇突然想起了侯恒苑致仕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负重担而行的人,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黎民苍庶,有些时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自己。
她曾经埋怨过他的迂腐,怨恨过他对自己的为难,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更加严苛地在为难着他自己。
这漫漫长路,是以无数心血砌就,如今的美好生活,来得格外不易。
时至初秋,昭阳殿前的桂花树全开了,坠花飘香,漫天金黄,映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是一副幽远静美的画卷。
楚璇仰头看着繁花濛濛扑面,不禁笑了。
萧逸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拢进怀里,手抚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柔煦笑问:“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
楚璇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笑吟吟道:“只是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岁月宁静,大家都安好,实在是好极了,思弈,你知道吗?曾经就算在是最美的梦里,我也不敢想会有这样好的结局。”
萧逸吻在她的鬓发里,抬手捏起落于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在她的耳边深眷道:“但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认定我们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我们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第69章 番外:金颜
初安十四年,秋。
尚书台颁旨,册梁王外孙女、大理寺卿楚晏之女为贵妃,着礼部隆重以待,择定良日良辰迎入宫中。
从这旨颁在明面上前的三个月,楚璇就被关在了闺门里,被一众侍婢婆子看着,美其名曰是教她为新妇的规矩。
楚璇一直以为她要嫁的是江淮,一直以为过些日子她就可以离开王府,过新生活了。
直到这道圣旨颁下来,她还仿若在梦中,一阵阵恍惚,这……未免太荒诞了。
三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自然对外面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毫无所知,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大局已定,流言也渐渐被止住,萧逸给她的名分是堵众人嘴的最好利器,只是这样一来,许多事在当时她却没有看破真相。
她以为是萧逸出尔反尔,不守信用,再往深里想下去,还觉得这是萧逸和梁王之间博弈争斗的结果,萧逸实在不想应付梁王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心机美人,便拿她当了挡箭的盾子。
那时她才十四岁,纵容心思珍巧玲珑,可到底年少未经事,考虑问题过于片面,且有些观念先入为主,只愿意相信自己认定了的事,再加上萧腾这个老狐狸明里暗里对她的误导,致使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萧逸怀着很深的敌意。
这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她寄人篱下十多年,在这四面红墙的王府里受尽了委屈,好容易盼到将要出嫁,将要摆脱掉这一切,可瞬间化为泡影,怎能不心凉。
且不光如此,一旦进宫,就意味着她要从一个囚笼走进另外一个更大的囚笼,陷入权欲争夺的泥淖里,在两尊打架的神仙之间挣扎求生存……
可偏偏,她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正当她心如死灰之际,父亲来找她了。
梁王府禁制森严,平日里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的。那天深夜,父亲也不知给护卫塞了多少银子,竟悄悄将她从府里偷出来了。
马车辘辘而驶,父亲抚了抚她的鬓角,温和道:“璇儿,你前几天过生日了吗?”
楚璇望着窗外飞晃而过的夜景,有些不安:“没……外公说要快些学宫里的规矩……也不对,三舅母给我煮了一碗面,应该算过了吧。”
父亲脸上泛过疼惜之色,夹杂着几分内疚,搂着她的肩膀说:“爹对不起你……”话未说几句,已哽咽,凄凄默默了许久,才好似下了决心,捧着她的脸道:“宫里那滩浑水不是你能蹚的,梁王和陛下之间的争斗注定要死伤千里,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
楚璇也不想去,可她想起外公那色厉内荏的样子,想起那郑重其事的嘱托,有些胆怯:“可是……外公……”
父亲摇了摇头:“不怕,我把你送回咱们南阳老家,让你大伯父给找个好人家,等木已成舟……”
一声凄厉嘶叫,马头高高扬起,蹄铁铿铿踏地,连带着马车也摇摇晃晃的悬起,将父亲后面的话止了回去。
马车前站着银盔亮铠的王府护卫,牵着缰绳,很是客气:“楚大人,把璇姑娘留下,她如今不是您能带走的了。”
父亲紧抓着她的手,掌心里洇了一层湿腻腻的汗,僵持了许久,他才道:“我要见梁王。”
护卫手扶腰间漆雕剑柄,端端正正朝他一揖:“夜深了,梁王已休息,大人若有话不如明日再去说吧。”
明日。明日一早楚璇就要进宫,哪里能来得及!
父亲执拗地紧抓着她不放,护卫淡掠了他一眼,道:“来时梁王曾说了几句话要下官转达给大人,他说,当初您将璇姑娘送进王府时都是说好了的,她长在梁王府,养在梁王府,日后的婚事都得是梁王亲自做主。璇姑娘是您的长女,梁王也是疼爱的,也想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可命运弄人,偏叫她撞上了。梁王给陛下物色了许多美人,陛下皆兴致缺缺,一个都不要,可偏看上了璇姑娘。”
“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为大局计,舍不得也得舍。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万千系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为阖府亲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只有您自己,您还有妻,有儿女。小主人一天天长大,眼瞧着是心狠手黑的主儿。咱们如今正在做的事,做好了自是泼天富贵荣耀,妻儿也能跟着荫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诛九族的,这要是诛起九族来,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脱的。”
长安宵禁,整条街衢皆陷入死寂,护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字句清晰,断金凿玉一般,顺着夜风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璇心里明镜一样,这些话不单单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父亲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亲犹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却先一步将手抽出来了。
看着父亲落拓伤心的模样,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还是故作轻快地一笑:“外面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亲,虽未如所愿,但女儿今天很高兴,谢谢您。”
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个人,愿为她遮风雨,抗强权,也曾经拼尽了全力要来救她。所以,她也要倾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父亲,她不能让他死,不然,在这世上,她还剩下什么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