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眼睁睁看着,他跟个迂腐的老学究似得拿出了说道的气势,语重心长到让人无从反驳。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吃切鲙,她最在乎的也不是自己每顿吃什么——默默凝睇着萧逸,手指不由得蜷了蜷,缩进袖子里,楚璇又低下了头。
萧逸坐到她身侧,将她拢进怀里,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问:“璇儿,你到底怎么了?”
楚璇窝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是不是应该听话……皇帝陛下永远都是说一不二的。”就算你想纳新妃,我也得听着,还得高高兴兴贺喜,因为不妒是女子之德——去他的女子之德!
萧逸却有些莫名,他凝着怀中看上去无精打采、颇为忧郁娇弱的小美人,笑开:“不会吧……朕就是不许你吃切鲙,你就这么委屈啊?这天下美食这么多,膳房定能做出又健康又美味的膳食,朕让他们依照你的口味研制几道新菜,只要过了御医那一关,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楚璇蓦然抬起头,脸颊微鼓:“我又不是饭桶!其实我没那么能吃的……我饭量很小。”
萧逸箍着她的腰,那腰细出了弱柳扶风的感觉,直让人心尖发颤,他幽幽叹道:“你多吃些吧,多长点肉,不然朕晚上总要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折断了。”
小美人的脸倏然红了,低头呢喃:“那也没见您对我多客气啊……”
萧逸耳廓一颤,俊面上浮掠起一抹暧昧的神情,抬起她的下颌,笑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耳上戴着金嵌黑曜石耳坠,随着动作晃晃荡荡,曜石黑得纯正,越发衬出她肌肤莹然如玉,粉面妩媚嫣然。
楚璇羞赧地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什么也没说,您肯定听错了……”话音未落,便被萧逸箍进了怀里,好一顿揉抚亲吻,直到两人气息都有些紊乱,才勉强分开。
萧逸抱着她静默了许久,定了定心神,才以一种和缓平稳的声音道:“璇儿,梁王叔要见你。”
尚陷在缭乱情迷里的楚璇骤然惊醒,她放松柔软的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渐渐的,脸上柔情全部散尽,神情清冷如雪:“好。”
萧逸尚等着她的下文,觉得她至少会说一下自己的担忧、胆怯,但迟迟未等来,不由得低头一笑:“就一个字,这就行了?”
楚璇仰头看他,浅色瞳孔清澈可见底,倒映出他玉冠束发的翩然身影:“说多了也没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为了救父亲,擅自动用了外公埋在后宫和朝堂用来对付常景的暗桩,导致他损兵折将,而他最为忌惮的常景却全身而退。依照外公的秉性,这几个暗桩本可安安稳稳蛰伏下去,等待一个绝妙的好时机,利用他们给予常景迎面沉重一击,捶得他再无翻身之地。
可如今,不管是暗桩还是好时机,都被楚璇提前消耗干净了。
而且,因为长秋殿藏毒一事,萧逸勃然大怒,把长秋殿的宫人全部逐了出去,这其中就包括外公新安插进内宫的眼线——花蕊。
就是说,连内宫眼线也是因楚璇而失。
楚璇心里清楚,外公迟早是要兴师问罪的,这件事于别人而言是已经过去了,可是于她而言,还有一道大关隘要闯。
萧逸总有种感觉,他们独处时,只要不提梁王,不提前朝纷争,楚璇就是一个娇俏柔弱、对他颇为依赖的小姑娘,好像大半心思都在吃什么和与他斗气上。可一旦卷进这些事里,她就会立马变脸,如同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冰冷的硬壳子里,变得尖锐而疏离。
她的瞳眸本身就颜色浅淡,一旦敛去了所有表情,就会显得过分寡淡清冷,清冷到仿佛已经看破了太多人世间的险恶与凉薄,凉到了底,一片坚实冰封,隔绝尘世烟火,任多么温暖的光芒都不会再落进来。
萧逸默了默,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冷静道:“朕教你怎么说。”
……
贵妃省亲本是大事,得由礼部拟出详呈,内值司遣派女官和内侍跟随,仪仗华盖更是不可缺。
可到了楚璇这里,从来都是一切从简。
梁王不愿时时以大阵仗提醒着朝臣,他的外孙女是贵妃,他不光把持着前朝军政,还把持着皇帝的后宫。
萧逸更是不愿声张。本来楚璇的出身已经深受朝中清流老臣的忌惮,梁王暂时不可撼动,他不想楚璇去当这出头的椽子,引得御史朝臣说她勾连亲王、狐媚惑主。
而楚璇自己,她从来不觉得这是探亲。
马车辘辘驶进了西坞坊,喧嚣渐渐退却,周遭变得格外宁谧。挑开车帘,已能看见那歇山式四重垂脊,绣甍雕瓦的梁王府。
犹如孤峰矗于静衢,门前须弥座上是汉白玉石雕狮子,扶座而卧,气势恢宏。仙鹤立于戗脊顶端,羽翼舒展昂首向天。
大门洞开,阖府奴仆皆跪在门前叩拜,管家迎楚璇入内,一直把她带到西苑梁王的书房里。
隔着一道屏风,可见里面人影憧憧,进去之后,楚璇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光她三位舅舅在,她父亲和江淮也在。
三舅舅曾跟楚璇说过,父亲自从诏狱里放出来后一直在王府休养,可是江淮……哦,对了,他和楚玥定了亲,现在也算半个梁王府的人了。
心里正胡乱想着,见除了梁王的众人都站起了身,朝着她躬身揖礼:“参见贵妃。”
楚璇道免礼。
梁王高居于主座,神情深晦难辨,轻轻掠了楚璇一眼,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皆起身告退,退到了门扇外,只是三舅舅和父亲经过楚璇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屋内一片寂静。
梁王朝楚璇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阳光自轩窗泼洒进来,落到梁王的脸上,照出了那斜入鬓的凌厉剑眉和寒凛的眼睛。
楚璇那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提到了最高处。
啪!
直觉面前寒风撩过,她狠挨了一巴掌,清脆响亮的掴声在耳边轰然炸开,她抵挡不住这狠劲儿歪身倒在地上,耳朵嗡嗡响,视线一阵一阵的模糊。
“你可真有能耐!现在学会自作主张了,把前朝后宫搅得乱七八糟,把整个梁王府闹得手忙脚乱,我连失数枚暗棋,你知道这里面含了多少心血吗!”
楚璇被这一巴掌打得阵阵晕眩,心道:我管你费了多少心血,我凭什么要顾及这么多?你管过我的死活吗?
可她一抬头,却是满面泪痕,楚楚可怜,轻轻抽噎道:“璇儿知错了,外公不要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梁王居高审视着她,鹰眸冷冽,视线如刃,一遍又一遍地刮着她的脸,良久,他才道:“璇儿,你总这么一副柔弱模样,外公也总以为你是柔弱的,可你做起事来那般果决利落,险招频出,这股狠劲儿只怕十个男人也比不上。”
楚璇脑子里那根弦紧绷绷的,哭得梨花带雨:“我怕父亲会出事,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只以为……”
梁王冷声道:“以为什么?”
楚璇怯怯道:“陛下对我颇为宠爱,他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跟我计较的……”
屋内安静片刻,随即传来梁王讥诮的声音:“宠爱?璇儿,你可真是天真得厉害!”
他上前一步,紧掐住楚璇的下颌,迫她抬头直视他:“从你入宫那天我就跟你说过了,外公干的是胜负定生死的营生。若是赢了,自是千秋万代尊荣显贵,连带着你的父母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可若是输了,便逃不过一个诛灭九族的下场,这九族里自然也包括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哥哥和妹妹。”
“我们是如此,萧逸亦如此。他心里明白的很,失了皇位便等于失掉了身家性命,他跟外公一样,只能胜不能败,也败不起。你想想,若你是他,你会去真心爱一个想要你性命的人送给你的女人吗?”
楚璇眸光晶莹,若水波流转,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儿,将落未落,格外惹人怜惜。
可她心中却一片沉静寂寂:我想信他一次,起码他那一巴掌是没有落下来的,他是舍不得打我的。
心里的百转千回丝毫碍不着扮出一副娇弱婉婉的模样:“璇儿明白,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忠于外公的。”
大约是终于想起了她这些年的竭心尽力,梁王的脸色略有缓和,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坐着说话。”
楚璇用胳膊撑地踉跄着站起来,坐到了方才萧腾坐的绣榻上,听梁王道:“我给你的东西还在吗?”
楚璇闻言,忙将手上的嵌红宝戒摘下来,手指摸索着在红宝石侧轻轻一摁,戒面倏地弹开,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粉末。
她战战兢兢道:“自从出了长秋殿藏毒一事,陛下就对我格外提防,凡是在殿中入口的膳食,都要以银针验和内侍试毒,我……没有机会下手。”
梁王缄默片刻,倏然皮笑肉不笑地说:“璇儿,你在那榛子糕里下毒,当真只是为了救你爹吗?你与那小皇帝同床共枕了三年,是不是舍不得慢慢毒死他,所以才铤而走险出了这么一招,好给他提醒儿?”
楚璇心里一紧,忙抻了头要争辩,却听梁王慢悠悠道:“若真是这样,那可是一石二鸟啊,你这小丫头的心思得有多深,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第21章 隐悒
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窗外的寒风浅咽低徊。
楚璇在梁王那淬着寒光、雪锷利刃般明亮尖锐的注视下,慢慢地抬头,直面向他,“外公,陛下可是把我关在长秋殿里整整十天,这十天里我连饭都吃不上,差点活活饿死。我若真有这份苦心和能耐,早早地向他告白求饶,何苦要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话音婉转软濡,却暗含机锋。
梁王一震,忙道:“外公那时不是不管你,而是内宫眼线被除了,实是有心无力。”
楚璇嘴角上翘,勾起乖巧甜美的弧度:“我自然是相信外公的,也格外盼望着外公能相信我。”顿了顿,似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睫羽覆下,视线低垂,喟叹道:“璇儿做错了事,任受什么惩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唯独请求外公不要怀疑我。内宫的日子已很艰难了,若是连亲人都不信我,那我当真不知道自己如此苦熬着是为了什么。”
她兀自伤心垂泪,却再听不见梁王的回应,她暗暗心焦,决定再加一道码,抬起朦胧泪眼,戚戚郁郁道:“外公,您还是想办法把璇儿弄出宫吧。璇儿也实在不想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只要能出宫,哪怕入佛门伴着青灯一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梁王终于开了尊口:“璇儿,你别想太多,事情都过去了。你今日先在家里住一宿,外公跟你几个舅舅再商量商量,看看后面再怎么办。”
住一宿?
楚璇一怔,倏然想起了她长秋殿里那六名花姿殊色的宫女,不禁冒出些酸涩,萧逸这下可逍遥了……但她面上丝毫未露出来,只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书房外回廊蜿蜒,几位舅舅、父亲和江淮都在外面。
三舅舅和父亲先迎上来,两人不约而同盯着她的脸颊,被外面秋风一吹,楚璇才觉出,刚刚挨过打的半边脸肿痛得厉害,像撒了把火杍,热辣辣的。
沉默一会儿,三舅舅道:“跟我走吧,你三舅母正等着你呢,让她给你上点药,别肿着脸回宫,让人家瞧了不好看。”
楚璇颔首,视线却不自觉地投向父亲。
楚晏手攥得‘咯吱’响,连带着胳膊都隐隐颤抖,缄然片刻,手掌缓缓松开,温声道:“跟你三舅舅去吧,爹这里还有些事,晚些再去看你。”
恰在此时,有侍女从书房里出来,说梁王要见楚晏和江淮。
楚璇目送着两人进去,转身要跟着萧佶走,眼前却是一晃,被人拦住了去路。
萧鸢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臂纱,大咧咧笑道:“璇儿啊,二舅舅这次从韶关带回来许多稀罕物件,你上好了药到二舅舅房里,挑些喜欢的,保准是宫里没有的。”
楚璇下意识欠身避开萧鸢的碰触,萧佶飞快退回来,把楚璇拉到自己身后,冷着张脸满是敷衍道:“再说吧,得空会去的。”说罢,也不等萧鸢有什么反应,拉着楚璇三步并作一步地走了。
留下萧鸢抬手悬在半空,愣了愣,才讪讪地收回来,朝萧腾道:“他什么意思啊?”
萧腾抱着胳膊倚靠在游廊的雕花穹柱上,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有那股骚劲儿朝着晚楼的姑娘去。”
萧鸢嫌弃地摆摆手:“那些庸脂俗粉,哪比得上璇……”话音戛然而止,他反应过来什么,定定地看着萧腾:“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啊?”
萧腾冷哼一声:“什么意思?你才惹了那么大的祸出来,害父亲丢了上宛仓,如今事情刚平,你没有半点愧疚就罢了,倒是好兴致。”
“不是……”萧鸢正了正衣襟,精悍粗壮的胳膊紧绷,怒目瞪向自己的兄长:“你还好意思提这事?你手里明明有几个大粮仓,我问你要粮你不给,这才铤而走险去圈地,东窗事发后你不说帮着遮掩,还忙不迭去父亲那里告状,怎么着?把我整死了大哥就能安枕无忧了?”
萧腾阴着张脸,沉声道:“粮仓里的粮草数量都是记录在册的,我私下里给了你,万一上头查账,出了什么差错,我找谁说理去?再说了,你手下辖军钱粮供给从来都没断,你要那么多余粮干什么?还说我要整你,我看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都快兜不住了才是。”
萧鸢恼羞成怒,抡圆了拳头要上前,书房的门恰在此时开了,侍女道:“梁王请两位进去。”
……
楚璇跟着萧佶回了王府的西边垮院,甫进门便闻到一股清香。
三舅母余氏正领着侍女们整理箬叶,用竹竿压平整了,包裹起调好的糯米粉糕。
见楚璇回来,余氏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上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三舅舅说你今天会回来,我老早就让人备下箬叶和糯米粉,想着你爱吃这一口,只可惜不是正好的时节,箬叶不够新鲜。”
楚璇嗅着箬叶糯米的香气,咽了口唾沫,道:“我看着还好啊……我早就馋三舅母的手艺了,管它新鲜不新鲜,只要是您做的都是好的。”
余氏喜笑颜开:“你这孩子,小嘴还是这么甜。”
“母亲,这菰菌鱼羮好了,我去厨房端过来……”随着声音,一个身材颀长、剑眉朗目的男子端着一盏青玉盅进来,一抬眼看见楚璇,惊喜浮上眉梢:“璇儿,你果真回来了!”
余氏满是宠溺地看向来人,忙让侍女接过玉盅,道:“你们兄妹也许久未见了,快说说话吧。”
楚璇敛袖微躬身,笑道:“雁迟哥哥。”
来人萧雁迟是萧佶的独子,在神策军中职任折冲都尉。因今年天子圣寿要在骊山行宫过,萧逸要在那里接见突厥孛圼儿部落的使臣,守卫安防的任务便落在了神策军的身上。萧雁迟随军在骊山驻守半个月,昨日才刚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