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将事情挑了出来,钱氏也可以推说,是为了填补府中账务空缺,迫不得已才挪用了银钱。
钱氏就算因着此事挨了骂遭了罚,可无损根基,以她那眦睚必报的性子,迟早会报复回来的。江云晴并不在乎自己吃苦,可却怕沈琼被为难。
就算是家财万贯,民如何与官斗?
若钱氏真差使人去下绊子,沈琼能安然度过吗?会因此折损多少?
江云晴只一想,便总觉着寝食难安,可她也明白,沈琼就算知道其中的利害,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插手此事。
“早知如此……”江云晴喃喃低语,可却终究没能说下去
她爱慕恒仲平,一见倾心,再没改过。恒仲平待她也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忍下这许多事情。
但如今将沈琼给牵扯进来,绝非她所愿。
红杏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少时是同桃酥一道被买进沈家的,这些年也在沈琼身边陪了许久,对沈琼始终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她袖中揣着沈琼留下来的银票,一门心思琢磨着该如何请个大夫来为江云晴诊治。毕竟旁的事情还好说,可这病却是实在拖不得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有位管家嬷嬷领着几个侍女小厮来了绿漪阁。
除却当初被钱氏罚禁足时,这一年多来,绿漪阁就没来过这么多些人。红杏吓得一激灵,立时就站了起来,心中飞快地想了许多——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钱氏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并没那个闲工夫来为难人。难道是,姑娘离开时被发现了?
红杏攥紧了衣袖,上前两步,硬着头皮问道:“嬷嬷带这么些人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认出这嬷嬷是长房东苑那边的管事,愈发觉着蹊跷。
“你不必紧张,我是奉大爷的命令而来的。”陈嬷嬷四下扫了眼这清冷的院落,不由得皱起眉来,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将院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应的旧物都换掉。”
红杏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众人四散开来,依着陈嬷嬷的意思打扫着这院落,惊得目瞪口呆:“这……”
“那位沈姑娘将事情都告诉了大爷,”陈嬷嬷大略提了两句,转而又道,“大爷已经让去请大夫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剩下的事情也不用你们操心,我会去同二夫人讲。”
当年大夫人尚在时,陈嬷嬷是她的心腹,管着这府中大大小小许多事情,可前两年她病逝后,管家权便落在了二夫人手中。钱氏自然是要提拔自己的人,陈嬷嬷便再没什么大用处,只在东苑之中管管长房小公子与姑娘的饮食起居。
恒伯宁从沈琼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便将陈嬷嬷给叫了过来,让她代自己同二夫人协商此事。
陈嬷嬷先是震惊,随后又替这将军府觉着颜面无光。
她听出大爷话中的强硬来,打定了主意,准备硬扛这二夫人一回。
陈嬷嬷办事雷厉风行,先是带人来绿漪阁,等到家宴散去二夫人得了空后,便自去同她分辩去了。
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绿漪阁里里外外便天翻地覆似的,一应的床帐被褥都换了新的,屋中的摆置也添了不少,甚至连茶叶都换成了今年的新茶。
红杏压根没能缓过神来,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直到第二次再次见着沈琼,方才算是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恒伯宁说到做到,的确让人知会了门房,沈琼这次是光明正大从将军府正门进来的,也不必再乔装打扮成个小丫鬟的模样。
她此番穿了条天水碧的襦裙,绾了个坠马髻,珠钗玉饰,锦绣披帛,端的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没了昨日那丑妆的遮掩,描眉画眼后,配上雪肤红唇,倒像是仕女图上的绝色佳人。
任是谁见了,都生不出怠慢的心思来。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这是哪位世家闺秀了。
“姑娘!桃酥!”红杏一见她进院门,便立即迎了上去,又哭又笑的。
沈琼四下看着,只见这绿漪阁今日与昨日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总算是能看出些将军府的模样来。她微微颔首,露出些笑意来:“看来那位恒大爷,的确是个说话算话的。”
红杏抹了抹眼泪:“大爷平素里不管后院的事,可人却是没得说,若是允诺了的事情,必定会办到的。”
“快别哭了,”沈琼安慰她道,“你看,这不都好起来了吗?若还有什么委屈,只管同我说就是。”
江云晴听见外边的动静后,也迎了出来。
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昨日那件旧衣,陈嬷嬷办事妥帖得很,一应细节都照看到了。
沈琼见江云晴露了面,连忙上前将人给拦了下来,拉着她往里边走:“今日风大,你还是别出来了。”说着,又向红杏问道,“晴姐的病情,大夫是怎么说的?”
她怕江云晴会有所隐瞒,所以这种事情,必定是要问红杏的。
听她问及此事,红杏的神情一黯,低声道:“大夫说,这病拖得太久了些,怕是不好治,很可能会留下病根。如今也只能先将养着,等过几日回诊时再说。”
沈琼垂下眼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可不过须臾,却又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这些且不论,晴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回头咱们再找个医术更高明些的大夫来就是。”
江云晴将沈琼这转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有意安慰自己,便也笑道:“好,都听你的。”
沈琼在里间落了座,只看了眼茶色便知晓这是换了新茶,夸了句:“办事的人倒是仔细。”
“毕竟是先前大夫人手底下最得力的陈嬷嬷,”红杏提起这事,倒是又来了兴致,“她昨日料理完绿漪阁的事务后,便去了二夫人那院里,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今日一大早,二夫人竟遣人送来了许多东西,说是赔礼道歉……不过我看啊,她也是不情不愿的。”
沈琼懒散地倚在那里,嗤笑道:“这样岂不是更痛快?”
想来,这位二夫人怕是一晚上辗转反侧,都未能睡得着。可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来遣人来低头认错。
沈琼虽是个嘴硬心软的,但这也是对于熟悉的人而言,像钱氏这样几乎要了晴姐半条命的人,她是绝对不会有半分同情的。
更何况钱氏今日所受煎熬,皆是罪有应得,且不及晴姐万分之一。
“阿娇,”江云晴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嘱咐道,“二夫人这个人最是记仇,她娘家又是有权有势的,你需得小心她报复……”
沈琼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那你呢?”
江云晴指尖一颤,沉默片刻后又道:“经此一事,府中那么多双眼看着,想来她是不敢再对我动什么手脚的。倒是你,真的要多加小心。”
沈琼同她对视了会儿,没戳穿她这拙劣的理由,只点头应了句:“好,我会小心防范着的。”
这次没人再来催促,沈琼与江云晴聊了许久,又一起用了午饭,及至看着她喝了药歇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半日下来,沈琼心中藏了句话,可始终没说出口。
她很想问一问江云晴,值得吗?
明明知道只要留在这府中,就必定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就因为喜欢恒仲平,所以什么苦都能忍吗?
沈琼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若是喜欢某个人,就要忍受许多避无可避的麻烦事,那她宁愿选择不要那个人。
第10章
平心而论,沈琼并不认同江云晴在此事上的一些做法,但多年感情摆在那里,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沈琼没强求江云晴按着她的想法去行事,只尽她所能将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至于最终的结果会如何,如今谁也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江云晴面前时,沈琼一心开解宽慰她,旁的话并没多说。
可等到江云晴喝了药歇下,一出这绿漪阁,沈琼脸上的笑意便褪了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娘……”桃酥欲言又止。
她多年未见红杏,两人凑在一处聊了许久,如今对这将军府中的事情也大致有了了解,明白沈琼是在担忧什么。
沈琼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说。”
“江姑娘的性情太软了些,又一心爱慕着恒少将军,故而将这些苦都忍了下来。”桃酥将红杏的话如实讲了,“若说起来,恒少将军对江姑娘也算很好,只是在这富贵人家的后宅之中,过得如何,还得看当家的主母是怎么个性情。若是不从根子上解决了,怕是迟早还会反复。”
沈琼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理她也明白,只是这件事情上,她是无能为力的。毕竟以她的身份,着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插手人将军府的家事。
就连今日能站在此处,也不过是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恒伯宁这么个好人罢了。
“再有,”桃酥压低了声音,“江姑娘的提醒也不无道理,您的确得多加小心。听红杏说,那位二夫人是个又小心眼又记仇的,这事上被扫了颜面,想来不会轻易放过。”
沈琼抬眼看了看天色,应了句:“我知道。”
先前江云晴提此事的时候,沈琼只随口应了句,像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可如今的态度却正经得很,一向带笑的温柔眉眼,此时却透着几分冰冷的意味。
她在旁的事情上不大着调,但在经商做生意上,却是门儿清。
哪怕是数年经营家财万贯,也像是无根的浮萍,有权有势的人若是有心使绊子,容易得很。在江南之时,沈家与锦城的官府素有往来,这些年来相安无事,可如今到了京城,怕是没那么顺遂了。
“麻烦,”沈琼理了理披帛,不疾不徐地感慨了句,“权势压死人啊,真是不如在锦城当我的土财主。”
桃酥原本还在忧虑着,忽而被这说辞给逗笑,倒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快步追了上去,又问道:“姑娘,你可是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了?”
“倒也没什么好法子。只不过我觉着,人都是有软肋的,我在乎晴姐在乎生意,那这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在乎什么呢?”沈琼见桃酥皱眉苦想着,便抬手点了点她的脸颊,“名声和脸面。”
桃酥恍然大悟,正要说什么时,却有一位侍女上前来拦住了两人。
“沈姑娘,我家夫人想见见你。”这侍女的态度竟还算不错,恭恭敬敬的。
沈琼打量着她,知道这位是钱氏遣来的,倒是觉出些稀奇:“我与你家夫人素不相识,更没什么旧可叙,有什么好见的呢?”
“姑娘说笑了,您既然来了这将军府,便是客。”侍女微微一笑,“夫人掌管着将军府的后宅,想要与您见上一面,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你倒是能言善辩,”沈琼又多看了她两眼,吩咐道,“带路吧。”
沈琼早就料到,钱氏迟早会想要见自己,但没想到竟这么快。
依着红杏的说辞,昨日晚间陈嬷嬷才到钱氏那里挑开了此事,到如今尚不足一日的功夫,这位二夫人竟然已经重整旗鼓,甚至有闲心见她,恢复得着实是快极了。
此事若是落在了寻常人身上,此时怕是还在恼羞成怒呢。
桃酥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琼身旁,小心翼翼的,沈琼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低笑了声:“怕什么?”
像钱氏这样的人,就算真的要蓄意报复,也必定是耍阴招。今日她光明正大来的将军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钱氏必然是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的。
及至进了正院,沈琼总算是见着了这位二夫人。
钱氏看起来竟颇为柔弱,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半点不像先前行事中表露出来的那般强势。若非是眉眼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精明,沈琼怕是真要将她当成是深闺中养出来的温柔花了。
钱氏心中的惊诧也不亚于沈琼。
昨日陈嬷嬷来时,话说得并不算好听,若不是还有尊卑规矩在,怕是要指着直接说她辱没将军府的脸面名声了。她强撑着送走了陈嬷嬷,随后大发雷霆,砸了半个屋子的东西,冷静下来后立即遣人去详查此事原委。
钱氏是吏部尚书之女,如今又是将军府的二夫人,手底下得用的人有许多,想查个事情也是轻而易举。不过一夜的功夫,沈琼的身家底细都被摆在了她面前。
沈琼,江南锦城人士,自幼丧父丧母,家中有许多生意,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
自幼与江云晴交好,以姊妹相称。曾招赘过一位夫婿,没多久夫婿过世,前些日子到京城之后方才出了孝期,如今暂住在西街梨花巷。
任是谁听了这些,都不会觉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不过就是个家中有些银钱的商户——还是个寡妇。
可如今眼前站着的这人,与钱氏设想的模样,半点都不沾边。
沈琼相貌姝丽,身形窈窕,略施粉黛便能艳压群芳。襦裙披帛,金翠玉珏,根本不像是生意场中的那些个商妇,反倒更像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闺秀。
她年纪看起来也不算大,眼眸清澈,一双桃花眼自带笑意。
若非是提前得知,怕是压根不会有人信,这居然是个已经死了丈夫三年的人。她就像是个从未蒙尘的明珠,熠熠生辉,压根看不出受过造化弄人的摧折。
钱氏在闺中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些年嫁到将军府后,算计与勾心斗角早就将人变得面目全非。以致于她如今见着这样的沈琼,心中竟莫名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来。
沈琼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便没再多想,更不知这位二夫人心中的滋味。她并没动侍女送来的茶水,只端坐在那里,不冷不淡地说道:“我家中还有旁的事要料理,不便久留,夫人若是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她并没给钱氏好脸色,毕竟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