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他这个时候竟想起太初来。
桓行简转身出来后,眼睛缓缓一阖,站着不动了。
回首这一路,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宫闱秘变,这般多的隐忍,这般多的危险,但到头来,即便他走上太极殿那个位置却也不能改变当下他连妻儿都护不住的一刻。
为人实苦,无论王公,无论黔黎。
“郎君……”宝婴痴痴呆呆望着他,桓行简流泪了,她哆哆嗦嗦把帕子掏出来,他睁开眼,看看宝婴,“怎么了?”
宝婴忽又胆怯了,她摇摇头:“没,没什么。”帕子重新掖了回去。
里头,嘉柔越发虚弱,她视线渐渐模糊,很困倦,耳边产婆等人的呼唤她已经听不到了,唯独一声声鹰啸,清晰如许。苍鹰展开了硕大修长的翅膀,它们不断盘旋,投下的阴影缓缓从摇曳的芨芨草上滑过,那里藏着一只野兔。
嘉柔看到了野兔子警惕的眼睛。
“快,给她塞片黄连,不能睡,这要是睡过去就真完啦!”产婆终于急得大喊大叫起来,崔娘此刻六神无主,老泪纵横,嘉柔软绵绵的身子就倚在自己身上宛若只剩一缕轻烟似的魂儿,随时就能散了。
“羊奶呢?快,再灌些羊奶!”产婆嗓子也喊哑了,一气羊奶灌下去,嘉柔一呛,咳了出来,雪白的脸这才跟着涨出些血色,可吐出的却是苦胆水。
底下紧跟着便是一阵要命的绞痛,嘉柔再度尖叫出来,底下坠的难受,她下意识去挤,想把什么挤出来,产婆则大喜道:“好了,好了,孩子的脑袋要出来了,夫人呐,使劲,使劲啊!”
不忘教嘉柔调整呼吸,不要乱喘,白费力气。
“好柔儿,你想想你那可怜的爹,就你一个闺女,你要是没了,他孤苦伶仃的等一身老病可能死都没人知道!百年之后,他坟头草都没人收拾,岂不可怜!”崔娘一狠心,连这话都说了出来,察觉到嘉柔身子一颤,她脸憋得胀紫,喉咙里,嗬嗬直响,在产婆和医娘一声迭一声的“夫人使劲呐,再用力,对,呼气!”中几乎要将细牙都嚼碎,上酷刑般的痛没完没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生不如死。
她仰起脖颈,一声长长的哀叫后忽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腿间一下便滑了出去。
下身顿空,又好似那团东西是被人一把拽了去。
孩子一声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嘉柔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整个人处在解脱后的巨大空虚中,不知身在何方。
外头,一头汗的医官刚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人刚上了台阶,听到这一声婴孩啼哭,立刻长松一口气。
而桓行简,在这样的一刹那,心境竟也是茫茫然,人一松,头晕目线间,手不禁扶住几角方稳住心神。
疾步进来后,迎上的便是产婆那张喜不自胜的脸了:“大喜呀,是个小郎君啊大将军!”那皱巴巴的婴孩送到了眼前,身上奶腥味儿冲人,桓行简略略一看,错开身,奔到嘉柔床头,但见她整个人像大病一场虚弱的可怜,一脸的泪汗,正被崔娘拿温水浸过的手巾小心擦拭着。
满屋子血污还在收拾,产婆依旧在指挥着人各自忙碌。
“柔儿?”桓行简抓起她一只手,不住轻唤她,另一手温柔地摩挲起她温热的脸颊,“听得到我说话吗,柔儿?”
嘉柔瞳仁里的光渐渐聚拢,投向他,眼角泪痕宛然,她扯了扯嘴角,还没说话,产婆将洗弄干净的小郎君往她床头轻轻卧下,叹道:
“夫人看呐,这是你的小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一席话,又勾的崔娘泪如雨下,忙扭身擦去了。
历经千辛万苦,她将他带到这世上,嘉柔看到那软软的一团小生命,心里涌动着陌生又柔软的情愫来,她将脸贴上婴孩的肌肤上,复看了看桓行简,目光幽幽,像是不确定:
“大将军,我真的给大将军生了个小郎君吗?”
桓行简目光移动,落在孩子已变作恬静的小脸上--乌浓的睫毛,秀挺的小鼻子,像极了两人,他靠近母子两人,那只手,竟不知该如何抚摸孩子好,这是他的儿子,这样脆弱,这以至于他怕自己会伤到他。
他从未体会过生命竟是如此可贵--他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是,”桓行简用嘴唇碰了碰嘉柔汗湿的眉眼,近似耳语,“柔儿,你受苦了,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说罢,他心底竟没来由生出一股悲怆来,太傅,你看到了吗?父亲是带着他没有嗣子的遗憾离开这人世的,我不忍我儿无后,这是太傅弥留时不忘的感慨,桓行简心如刀绞,他很久没有这样喜悦过,也没有这样悲伤过。
浮华案后,他的悲喜都变得很淡,唯有对权力的**一日比一日深重,权势才是他活着的渴求。
他很多年没有这样深刻的情绪体验了。
“请大将军让一让,”产婆又来催促,净过的手,尽是香喷喷的澡豆子味儿了,她喜笑颜开的,解释道,“得给夫人开奶,小郎君一会儿就得喂。”
桓行简只好起身,恋恋不舍地在嘉柔和孩子身上目光一交替,站到了旁侧。
产婆上来就要分嘉柔衣襟,她面薄,身子底下虽还火火的痛,但跟生产时的比全然不算什么了。此刻虚弱,还是挣扎了下,羞赧地看了看桓行简:
“你出去呀。”
桓行简微微一怔,嘉柔捂着衣裳,轻声道:“你快出去。”
产婆却不以为然,笑哈哈的:“夫人当娘了还害羞呐?”屋里还有婢子,大家闻言,一时都掩口笑起来。
见嘉柔一双埋怨的眼盯着自己,桓行简便先出来了,没急着让医官走,命人带到前厅相候。
这边,喊来石苞,心情大好道:“回去告诉母亲,就说柔儿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啊!”石苞不由大喜道,双手一拱,“恭喜大将军喜得麟子!”
消息传的很快,公府上下都知道大将军家的小郎君诞生,值房里一片喜气洋洋,有人撺掇着阮嗣宗写首贺诗,他淡淡的:
“鄙人不才,再说,想给大将军贺诗的应该会很多,不缺我一个。”
大家嫌他扫兴,也就散了。隔壁傅嘏听到这消息,对从太学来的刘一笑道:
“今日大将军有喜事,怕没时间见你,你先回去,等……”
话音还没落,却见桓行简踱步进来了,傅嘏等忙起身施礼,恭喜声不绝于耳,显然,大将军此刻心情绝佳,含笑落座,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口渴,刚才紧张全都忘了。
饮了一盏茶,桓行简看刘一在场,心下了然,茶瓯一搁,问道:
“那日陛下去太学,都问了什么?”
刘一有些犹豫,既然是大将军的好日子,不好叨扰,他那副表情被桓行简看在眼里,桓行简当即打消他顾虑:
“无妨,你说吧。”
“陛下也问《尚书》,问开篇‘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句,郑玄王肃两位大师释义不同,哪个正确。庾博士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先儒所执,他没办法定夺。陛下反复诘难,庾师傅始终不能对。”
桓行简认真聆听着,面上虽还带笑,但激荡的心情已平复不少,那神色,便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了。
“陛下认同谁呢?”
刘一答道:“陛下认同郑师傅。”
陛下尊郑贬王,庾博士是王肃举荐来的,夹在中间模棱两可很正常。桓行简手指轻轻扣着几案,很轻微,他问刘一:“你怎么看陛下看重郑玄的经义呢?”
刘一一肚子的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才出口:“大将军来太学,陛下也来太学,却又各有尊崇,学生不敢妄议。但大将军日后若有闲,可再来太学和儒生们讨论学问。”
这少年郎其貌不扬,但是个聪明人,傅嘏瞄了他几眼,等人走后,跟桓行简说道:
“刘一所言,属下也赞同。太学里王师傅的经义本是主流,倘若陛下去的次数多了,怕方向会变。”
“我清楚,兰石,我准备廓开太学,广延群生,你以为如何呢?”桓行简说到此,想到新生的小郎君,忽觉得胸臆全开,振奋当头,看向傅嘏的目光便也殷切了几分。
傅嘏跟他久了,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还是能捕捉到的,赞道:“礼以庠序为先,大将军此举可行。”
“我这郎君,你看老师请谁教导好呢?”桓行简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孩子,傅嘏忍不住笑了,“大将军爱子心切属下能理解,但此时谈尚早,教化小郎君必择饱学之士,来日方长,大将军可细细挑选。”
说的桓行简不由低首抚眉笑:“兰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说着,那笑意又淡几分,“我如今可告慰太傅在天之灵了。”
傅嘏陪他小聊片刻,自觉告退:“大将军,属下就不多打扰了。”
厢房里,嘉柔已经睡了一阵,她奶水少,下得辛苦,本以为孩子出生自动就会吃奶总是天性罢。不想,婴孩找不到地方也吸吮不住,急得大哭,偏他嗓门还亮,哇哇的,嘉柔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又觉得委屈,在产婆的帮助下,总算对付过去,自己筋疲力尽,等崔娘把孩子抱走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朦胧间,听到脚步声,桓夫人亲自来看她了。
第128章 分流水(17)
桓行简是在水榭处遇到母亲的,桓夫人只带了阿媛,母子相视一笑,他上前摸了摸阿媛的头,说道:
“阿媛,你有小兄弟了,高兴吗?”
阿媛鼻子一酸,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在她心里,柔姨就像个姐姐,还能跟她一起斗草串花玩儿的。但她为父亲生下了一个小郎君,阿媛心里别扭,不过,当她看到床榻上那软糯糯一团的小婴孩时,心境又为之一变。
“柔姨,我能抱抱他吗?”阿媛腼腆又惊喜地凑近瞧了,他的眉眼,他的鼻子,多像父亲呀,尽管婴孩的轮廓不显阿媛依旧固执地认为,小兄弟长的像父亲。
嘉柔歪在靠枕上,只欠了欠身,不方便行礼。还在斟酌怎么回答阿媛,桓夫人已经挡了回去,笑道:
“你年纪小,不懂怎么抱孩子,等你小兄弟长大些你再抱。”
阿媛失落地“哦”了声,悻悻地收回手,嘉柔观她神色便伸出手臂拉了拉她的手,意在抚慰。
“既然有乳母,你不必太苛求亲自喂他,荣养好自己最要紧。”桓夫人历来显端庄的面庞上,有了几分慈爱,说着,倾下身去,勾开婴孩紧闭的小指晃了晃,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无比怜爱道,“我是祖母,认得吗?”一抬头,看向桓行简,“名字需细想,先起个乳名好了。”
桓行简笑看着嘉柔,问道:“你有想好的吗?”
先前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嘉柔没想,生他又险些痛死,虽歇息了一阵但精神仍倦倦的:“请大将军和老夫人定夺便是。”
“既是长子,就叫大奴吧,母亲觉得呢?”桓行简目光一调,看向桓夫人,一扭头,也有征询嘉柔的意思。
“顺口就好,我看行。”桓夫人立刻“大奴”“大奴”叫个不停逗孩子去了,嘉柔掣开身子,看出她意图,桓行简眼疾手快替她将靠枕往里挪了挪。
两人目光一对,桓行简冲她无声笑了笑。
此行,桓夫人好似当真只是来看看她和孩子,嘉柔有点怕她,她不像姨母和崔娘那般和蔼可亲,也不似毌叔叔家的婶婶那般热情直爽。桓夫人像桓家的标尺,丈量着每个人,嘉柔心想,自己总归是达不到桓夫人那把标尺的。
看人围着小郎君,嘉柔忽觉得自己变作局外人,仿佛,她的任务完成了而已,桓夫人喜爱的是那个孩子。她眼中掠过一丝怅然,可嘴角微翘,一直维持着笑意。
等母亲将小郎君小心抱起,桓行简坐在了她刚才坐的杌子上,捏了捏嘉柔的手:
“柔儿?”
嘉柔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一触到他温柔的眼波,就想哭,她不该对他这样。
这样的感觉,相当微妙,像一种罪过。而满屋子热热闹闹,看起来真好,孩子是人们新的希望。
等桓行简去送桓夫人和阿媛,屋子里安静不少,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烟消云散,嘉柔看看孩子,她心里怪怪的:
他是谁?
这么想着,嘉柔竟觉得忧伤不已,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孩子了呢。
事实上,嘉柔都不敢抱他,他太娇嫩,可他此刻阖上了眼吃饱喝足安安静静地睡去了,好像这世上谁也伤不了他。
嘉柔又觉得自己好爱他。
她忍不住亲了亲孩子饱满的脸颊,在他身旁吐气:“大奴,大奴,你爹爹给你起的乳名你喜欢吗?”
桓行简进来时,看的一幕便是嘉柔在那不住地亲吻孩子。他一来,嘉柔略觉不好意思地起了身,他倒只是弯腰注视了孩子片刻,孩子身上有奶香,过了那么一会儿,桓行简让乳娘把大奴抱走了。
“你吃些东西,今日早歇息。”桓行简说道,一笑,将她松散的衣襟整整,“我给使君夫妇去信,告诉你已平安生产,至于你父亲,我也不知他落脚何方,让使君夫妇想办法吧。”嘉柔点了点头。
不多时,案上摆上了各样精致饭菜,嘉柔饿了,就坐在小榻上吃。到底是年轻,胃口好,嘉柔嫌太素,一心只想吃的满嘴都是油,她有点不满:
“大将军,我想吃烤羊腿,烤腰子,我什么都想吃。”
白日里,她刚生下孩子那刻人躺在血污里,骨头像被抽卸了去。这会儿,肚子里有几口热饭,在抱怨时以往那股鲜灵的劲头似乎回来了,嘉柔似乎意识到自己此刻跟他说话太随便,立刻噤声,闷头扒拉着稻米饭。
“你没事先说,后厨准备的都是好消食的,既然这么馋,明天就让人给你做。”桓行简将一片蒸藕放进她碗中,“你尝尝这个,拿蜂蜜灌的。”
入口清甜,嘉柔却觉得还是寡了,她脑子里想念羊肠,嘴上死倔:“我什么时候馋了?”这话说的怪让人难堪的。
真莫名,生下了大奴,嘉柔看桓行简一会儿烦一会儿怪,好像有什么将两人死死绑到了一处,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没有他,或者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孩子,人竟然会弄出个新的生命来。小胳膊小腿儿的,样样齐全,那是个崭新的人。
嘉柔自从生产后,就时常陷入这样的迷茫之中。有乳娘和伺候的下人,照顾婴孩,不太能轮的到她操心,但她忍不住摸他,亲他,几日下去,嘉柔就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