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点的不少,三碗面,还要一坛酒,还有若干酱山货,满满的摆了一桌,这一吃,竟吃到了夜里,面馆里人来人往,走了一桌又一桌,唯有这桌客人雷打不动。三人话少,偶尔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似乎各有心事。
入了夜,多少有些凉。青烟把小糊涂提到后院,喂了奶,便丢给薛郎中,转身又回到面馆。
张士舟和宋为去巡逻,今日不会回来,便把青烟送到面馆来,免得她一人在家闷得慌。
剩下这几人,大眼瞪小眼,阿婆有心赶人,又不大好意思。只得干坐着等他们走。
年轻一点的男子似是思忖良久,才开口对阿婆说话:“这位阿婆,坐下说会儿话吧?”阿婆听到他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大方的坐了下来,笑着望他。
“面还合胃口?”阿婆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便出言问了一句。
那人点点头,缓缓从袖间掏出一个口袋,一层一层的拆开,一个镯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阿婆,这镯子,可是你的?”
阿婆愣住了,这个镯子,她藏在身上几十载,这镯子上的每一处,她都能认得。然而她做的是死当,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它,阿婆眼睛湿了,缓缓点了点头。
来者是文华帝和穆老将军夫妇。
文华帝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才颤着声开口:“阿婆,你可记得镯子的主人?”
怎会不记得?阿婆看着那镯子,明明只看这一眼,一生却疏忽一下从眼前闪过。
那年阿婆多大呢?十八岁,像青丘山上盛放的夏花。走在镇子上,不知怎的,拴在路边的马见了她竟长嘶出声,跺着蹄子要跟眼前的女子一决高下。
少女被这匹马莫名其妙凶了,围观的路人笑出声,令少女的窘迫更甚。伸出手指朝那匹马怒喝:“大胆泼马!”她的面上满是怒容,伸出的手指却显出娇嗔。梁放听到动静打饭馆出来,就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心动了一动。走上前去用剑鞘压下少女的手指,笑着问她:“招你了?”
少女回身,看到一个公子,说是公子,却有几分凛冽。一双深潭一样的眼望着你,令你再大的火气都消了。脸微微红了,却还嘴硬:“它凶我!”
“哦,那是它不对,我代它给你赔不是。”梁放笑着说话,眼中十分真切。
阿婆始终记得梁放的笑。她长在青丘山的尼姑庵里,庵里的姑子们教她读书识字做人,十八岁这一日要她下山自谋生路。她是闯荡俗世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一颗心却暖的紧。不知自己所遇何人,转身离开之时他却跟了上来,他的马倒是不凶她了,却张开嘴咬住她的包袱,不许她走。
那时阿婆还不叫阿婆,叫阿娇。
梁放常常在夜里,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阿娇阿娇,天涯海角,随我去罢?我这一生南征北战,漂泊无依,你在,我就有家了。”
那时阿娇尚小,不知人生不禁过,总是偎在梁放肩膀对他撒娇:“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你不回来我就另觅良人。”说的一口狠话,梁放常常在这个时候咬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话。
梁放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阿娇睁眼看到手腕上套着一个玉镯,枕边放着一封信。梁放说京城急召,不能带她走,要她在无盐镇等他归来。
起初阿娇是信他的,并未觉得难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月余后觉出了不对,阿娇的月信没来,找郎中把了脉,阿娇有喜了。她欣喜若狂,想给梁放去封信,却忽然想起这封信不知该寄去哪儿。阿娇只知他叫梁放,是个将军,没有成亲,其余一概不知。
梁放应是会回来。
阿娇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那时的无盐镇不太平,镇上跑马灯一样的换守军,只是都不是善茬,城门口常常挂着滴血的人头。阿娇不敢离开,生怕梁放回来找不到他。然而梁放自打离开音讯全无。阿娇没有办法,带着肚子回了尼姑庵。
梁念放刚出生那几年,山下战火不断。到他七八岁之时,忽然有一日,无盐镇的天晴了。说是朝廷的大将军大胜西凉,阿娇听到将军二字,便带着梁念放下了山。在无盐镇上,看到战马上坐着的人,比梁放小那么几岁,却俨然不是梁放。
阿娇突然意识到,梁放不会回来了。她摘下手中的镯子,自此对他只字不提。
梁念放好武,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打小便有领军之才。然而他没有门路,去从军谋不到好差事,屡立战功却得不到嘉奖。郁郁不得志,直至二十五岁才成亲。成亲第三年,生了春归,本应就此太平喜乐,西线战事起,他口口声声要为国而战,却战死在沙场。春归牙牙学语之时,母亲抑郁而终。伤透了心的阿婆带着春归上了山,自此再不问人间。
那时有人问起阿婆,春归的父母去哪儿了?阿婆便说,去远方谋生路了。说的久了,阿婆自己也信了。总觉着还能盼着什么人。那个镯子在离她心口最近的地方放着,起初还拿出来看,越到后来,便越不敢看。阿婆觉着是自己害了念放,那会儿她刚三十岁,念放七八岁生的高,半大小子一样什么都会做,俨然不是拖油瓶。好多人看阿婆心灵手巧又生的美便上门提亲,她心里念着梁放,咬着牙婉拒一门有一门亲事。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可他若是不来,自己找上门去,不知要徒增他多少负担。兴许他已娶了妻安定了下来,自此夫妻琴瑟和平,不再颠沛流离。
与他一起之时,说要再嫁的话有多气人,等他就等的有多坚决。
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阿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用手指摩挲着镯子,轻声问文华帝:“他还好吗?”还能说些什么呢,恨过他吗?从前恨过,慢慢的就不恨了。只希望他好。
文华帝眼眶红了红对她说道:“阿婆,他…走了有四十年了。他…是为了护着我走的。”那时文华帝六岁,还只是一个皇子,先帝驾崩,朝廷乱了套,皇子自相残杀,梁放作为将军被急召回朝,与当时的穆家一起护住了庆年帝。
那时的梁放一颗心赤城滚烫,愿意为了天道正义去死,直至把文华帝送上皇位。他却死在了他身前…陈年往事,想起便心酸。那些年他至死不肯娶妻,是在酒后与年少的庆年帝说过:“那个镯子,你惦记好几年,想拿去玩。眼下,在我心爱之人手上。”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找她…”然而那时的庆年帝自顾不暇,待他成年后再想起这件事,竟不剩知情人,只余那个镯子一条线索,然而那镯子,消失在了人世间。
文华帝把镯子推给阿婆,哽咽着对她说道:“阿婆,他没有辜负你。”
阿婆终于哭出了声,念了他一辈子,竟是念着一缕孤魂。她颤抖着将镯子碰到面前,那镯子凉感丝丝入扣,像极了他第一回 用手捏她的下巴,指尖冰凉。然而这个人此生不会再见了,他走了,他竟是走了…
青烟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阿婆捧着那个镯子,仿佛又老了几岁。蹲下身去抱住阿婆的腰:“阿婆,你莫哭,春归会伤心的。”
“谁敢惹我阿婆伤心!”一个娇俏的声音打门口传进来,门开了,小鹿正在春归腿边撒欢,她看到面馆内的情形愣住了。
一旁的宴溪也愣住了,皇上?父亲?母亲?
没人告诉他皇上微服出游了,父母亲也从未说过要来无盐镇。又看着正在哭泣的阿婆,面色登时不悦:“儿子的婚事竟让父亲大动干戈去为难阿婆。”是对着穆老将军说的,他以为穆老将军对阿婆出言不逊。
穆老将军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训他,却被穆夫人拦住了:“不给皇上请安?”
穆夫人提醒宴溪,不能没有君臣之礼。
“不必。”文华帝站起身:“即是微服出巡,就不必请安了。”这一晚明明没说几句话,心中却绞着疼,令他失了与人寒暄的心思,起身向外走:“你们叙旧吧!朕..去走走他曾走过的路。”梁放对庆年帝来说,比父皇还要亲。梁放为了他,放下了远在无盐镇的阿婆,明明心中念着她,却只字不提,直到临死那一刻才肯提起。梁放不能两全,阿婆盼了他一生,这足令庆年帝动容。这也是为何,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梁放,为阿婆,也为自己。
阿婆还在哭着,春归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阿婆,你莫哭。你告诉我这是怎了?皇帝老儿欺负你了是不是!”春归眼眶有些红,阿婆只是哭着不说话,心中却一直念着:他没有忘了我他没有忘了我…他死了,竟比他没有忘记阿婆更令阿婆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111章 终篇三
穆老将军和穆夫人随宴溪去往将军府。他们在面馆坐了这么久, 还没有与阿婆说上话, 眼下阿婆这样难过, 怕也没法说话了。好在也打算住几日, 有什么话留到后面再说不迟。
穆夫人心中敬佩阿婆,看向阿婆的眼神有几分心疼。拍了拍春归的头才出了门。
宴溪不放心春归,不断回头看向面馆, 被穆老将军抓个正着:“休要再看了, 你的婚事真是坎坷, 从前觉得是她高攀了你,这回好,你高攀不起她了。”穆老将军是在说笑,然而宴溪此时不禁逗, 听父亲这样说一颗心沉了下去, 转身就要回面馆,被穆夫人拉住了:“多大人了?听不出你爹在逗你?”说完把穆宴溪向后拖:“你别回去烦阿婆, 阿婆今晚铁定有许多话要对春归说, 你这会儿回去算怎么回事?赶紧回府, 你父亲列了聘礼, 你今儿不看, 明日他后悔了,一切都晚了。”
宴溪听母亲这样说才微微放下心来。
穆夫人心中也苦,今儿见到这情形,她心知宴溪以后应是不会回京城了。阿婆盼了一个人一生,难道也让春归盼着吗?穆夫人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自己的儿子养到这样大,也该随他去了。
他们沉默着走了,春归和青烟把阿婆带回卧房,替阿婆净面。阿婆的心里本就有个窟窿,这窟窿几十年未被碰触,已蒙了尘,远看与别处无异。今日这一遭过了,这个窟窿轰然再现,如何藏都藏不住了。
那年穆宴溪丢下春归走的那一晚,阿婆一夜间白了头,是心疼春归,也是恨自己。她从未想过春归会走自己那条老路..想来人的命格真是逃不掉也躲不开。
阿婆一闭眼就是梁放,几十年过去了,阿婆记忆中的他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笔挺着腰板,对人不苟言笑,却没与自己红过脸。
“阿婆你与我说句话罢?”春归坐在阿婆床前流泪:“是我不好,走了那么久。阿婆你说句话。”
阿婆口中幽幽叹了一口长气:“春归,阿婆等了一个人一辈子。而今等到了。阿婆累了,想睡了...”阿婆说过话沉沉睡去,春归坐在那一步不敢离开。阿婆睡了两日,春归守了两日。薛郎中每隔两个时辰就来为阿婆把脉,确认阿婆没事才出去..
阿婆在梦里又重新见了一回梁放,梦里的梁放对阿婆说:“随我走罢!有你就有家了。”阿婆二话没说起身打了包袱,笑着看他:“走吧!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是后悔他在之时,自己没有说出那些山盟海誓的话。这令那些时光想起来,没有那么滚烫..
阿婆睡这两日,文华帝天不亮便来,深夜才走。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从未像此刻这般胆战心惊。若是阿婆因着他的到来有个三长两短,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好在,庆幸,第三日阿婆终于睁了眼。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春归,朝她笑了笑,笑容有些羞赧。开口问她:“梁放呢?出征还未归?”
春归伸到阿婆面前的手顿在那里,眼中忽然涌出泪水。阿婆终于肯说出那人的名字了...大梦一场空,当年的惊鸿一瞥还在。
过了许久阿婆才缓过神,梦醒了,自己还是那个人,终其一生没能与他再见。然而他活着的时候念着自己,而自己还在活着,还是要好好活着呀!
坐起身下了床:“穆宴溪的父母也来了对罢?”
春归脸红了红:“来了。”
“带阿婆去见他们吧?那日没顾得上说话。”
“在院中坐着呢,还有皇上。”
穆老将军端坐在椅子上,看到阿婆出来连忙站起身。穆家三代从军,穆老将军打仗却是师从梁放。那年梁放死了,穆老将军来无盐镇,大胜西凉名门赫连一族,凯旋之日坐于战马之上也曾想过:夹道相送的百姓之中可有梁放的故人?最后悔那时没能停下来找一找。
阿婆要给文华帝请安,却被他一把拦下:“阿婆,朕受不得。”
几个人落了座,竟有许久的沉默。阿婆认真的打量穆老将军许久,才开口说道:“当年大胜西凉赫连族的将军,可是你?”
穆老将军点点头。
“那日,我就在人群中。”
“.........”阿婆这样说,穆老将军心中的难过与悔意更甚。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春归..与宴溪,不知二位如何想的?”阿婆看向穆夫人,等她开口。
穆夫人从袖口拿出厚厚一沓纸:“这是聘礼,您过目。”
阿婆没有接,而是笑了笑:“不在乎这些个,我年岁大了,给我那么些银子,我也不知该如何花。只要春归愿意。只要你们他日护着她...”
宴溪单腿跪到阿婆面前:“阿婆,我定一心一意待她一辈子,不教她受一点委屈。”
一旁坐着的文华帝开了口:“这个婚,朕来指吧!”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他开口。
“春归是梁家之后,梁家于朕有再造之恩。朕钦赐她为青丘领主,享公主俸禄。”轻描淡写一句话,青丘山就给了她。没有哪个公主有这样的俸禄。
“谢皇上。但...民女不敢,还望皇上收回成命。”春归不屑于做公主,也不想仰仗梁家的威望,那是阿婆心口的伤,自己万死不碰。
她的话似乎在文华帝意料之中,只见他笑了笑说道:“随你们。既是定下了亲事,便早日操办吧!趁着朕在这里,也沾沾喜气。穆夫人觉得如何?”
穆夫人连忙点头:“自然是好。”她看着宴溪,自己这个倔儿子,终于要成亲了。想到这里,眼里竟有一丝濡湿,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她的动作自是逃不出穆老将军的眼睛,朝她递了一方帕子小声念了句:“出息!”
春归和宴溪对望一眼,笑出了声。
“既是要成亲了,朕也有个条件。”文华帝看着宴溪:“朕要姜焕之带着他的夫人来。”
“.........”
“怎么?爱卿是不认得姜焕之还是不认得他夫人?”文华帝表情平静,看不出动了什么心念。越是这样越是令人害怕。
“臣...认得。”
“既是认得,就叫他们来。别让朕亲自去请,朕的人下手没轻没重,伤到他们,总归是不好。”文华帝是何人?九死一生才坐上龙椅,见过的手段数不胜数。那一日看着床上躺着的清远,他心中了然,之所以没戳穿,无非是给自己留有颜面。但心中的挫败感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到底是自己心中最疼的女儿,去便去罢!
宴溪看不出他的心思,于是说道:“皇上近一两年,可是在找什么人?”
“嗯。”文华帝鼻子里嗯了一声,透着几分不悦。
宴溪走到他面前:“末将失礼了。”而后凑到他耳旁小声说了什么。只见文华帝表情一会儿晴一会儿暗,待宴溪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手指着宴溪:“你若不是穆家人,朕今日就斩了你!”
第112章 终篇四
春归睡的正迷糊着, 听到窗外一阵轻微响动。睁开眼向窗外望去, 一个身影立在窗前, 发冠高束, 不是宴溪是谁?
而后一只手捅破了窗纸,去拨那窗栓,春归眼睁睁看着他如登徒浪子一般翻了进来...宴溪看到春归坐在床边, 一双眼睁的老大, 在月色中诉说着不解。羞赧的笑笑, 走到她身边轻声对她说道:“跟我走罢!带你去一个地方。”
“私奔吗?”春归笑着问他。
“私奔,奔十二个时辰。”
“那我要跟阿婆说一声。”春归说罢跑出去到外婆的屋内,外内正在绣春归的红盖头,听到春归说要与宴溪私奔十二个时辰, 连忙摆手:“快去!”
看着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外婆心中升起一阵暖意。想来老天爷也顾念情谊,自己没有得到的, 竟悉数赠予了春归。
宴溪带着春归出了城, 用帕子蒙上了春归的眼:“怕不怕?”
“怕。”春归假意害怕, 向宴溪怀中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