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强撑着最后的自尊,眼里的沉痛哀伤凝聚一团,就如最浓稠的黑色膏露,让人不忍目睹:“青娘,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爱你。”
褚青娘不说话,低眼不知看着账册,还是漆黑的桌面。
魏文昭哀哀看着她:“青娘!”
褚青娘胸口微微起伏几息,忽而,她推开账册算盘,葱白的手交握在桌面,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魏文昭。
清冷的声音如同珠玉溅在白瓷盘:“你还记不记得,回来京城前一晚,你跟我讲刘秀的故事。”
魏文昭当然记得:“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天下伟业为要务,阴丽华和刘秀夫妻一体,最终成为史上有名贤后。”
褚青娘清冷哼笑:“那郭圣通呢?”
“郭家有襄助之恩,郭圣通被废,郭家兄弟皆为列侯,儿子全部封王。光武帝封还封她为沛王太后,迁出皇宫和儿子同居封地,没有受过一天委屈,有什么不对吗?”
褚青娘玩味的听着魏文昭辩解,停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真那么好吗?郭圣通四十六岁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刘秀活了六十二,比她大的阴丽华活了六十。”
不是心气郁结,怎么可能这么早早亡故。
魏文昭不屑:“史书记载,沛太后因病而逝,人吃五谷生百病这是天命,就算是她心情郁结,那也是她自己想不开,光武帝待她、待郭家绝对优厚。”
褚青娘抬头,一双凤眼黑白分明的看向魏文昭:“优厚?刘秀在河南打天下,郭圣通怀有身孕,可是一心爱丈夫的她,不顾自己有孕骑着烈马相随。”
“后来刘秀称帝,阴丽华有孕,刘秀却不敢将她放在宫中,带着出征。刘秀二月到怀县,四月到邺,五月到元氏,从邺到元氏五百里走了二十三天,阴丽华停在元氏待产,刘秀从元氏到卢奴九十里用了不到一天。”
褚青娘冷悠悠笑看魏文昭:“那时候是建武初年,天下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一斤黄金只能买五升豆子。刘秀为了一个女子生产安危,全不顾天下黎民死活,那样行军要耗费多少军粮?时时刻刻会饿死多少百姓?”
真为了天下,会这样不顾百姓死活?
魏文昭抿嘴不语,他没注意过这些。
褚青娘冷笑:“说什么一代贤主,不过是为自己私心罢了,史书记载他如何贤明善待郭家,可郭圣通呢?三十多岁被抛弃,四十多岁身亡。当她在洛阳行宫,数着丈夫行军日子时,那样缓慢小心翼翼,她是不是记起自己有孕,却骑着烈马日夜厮杀?”
谁能知道那时候的郭圣通,是什么心情。
“魏文昭,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自私,就像刘秀不过是为了自己雄心壮志,如果真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什么不管自己儿子是不是贤德,就封王封地?郭家不管贤劣都封侯?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堂权利,为了弥补全力襄助的郭家,为了自己留下贤名,哪里是为了天下百姓?”
魏文昭手指颤了颤,他没想到过这些。
褚青娘一口郁气出去,交握的手换了下上下,继续说道:“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心悦我?”
魏文昭疲惫的桃花眼,多了几分星光,期盼的看向褚青娘。
“我知道”
褚青娘的‘我知道’三个字仿佛春雨拂过,滋润久旱的大地,魏文昭眼中几乎含泪,心中幽深的绝望有一点点复苏。
魏文昭动情道:“青娘……”
褚青娘却没什么变化:“我知道,我知道你喜爱我,你爱我,可那又怎样?”
桃花还来不及在春风中绽开,就枯萎在枝头,魏文昭只觉心里又是一痛,仿佛被人血淋淋插进一把匕首:“我爱你,从没有变过,这还不够吗?”
“你爱我……”褚青娘抬眼,看向魏文昭眼中明明灭灭,却死活不肯熄灭的微弱星光。
“你爱我,却从不尊重我,你想让我做外室我就得做外室;你想我回来做妾,我就得回来做妾;你想我有孕我就得有孕?”
褚青娘眼中也有了悲伤,她看着魏文昭,说:“魏文昭为什么你可以追求你想要的,我却不行?我不想做外室,我不想和另一个女人共享丈夫,我不想和你再纠缠。”
泪水一点点弥漫上褚青娘眼睛:“魏文昭,我不想和你再纠缠。”
魏文昭不是每见过褚青娘哭,当姑娘时受了小委屈,就会找他哭要他哄要他安慰;生颖儿时又痛又怕拉着他哭;怀安时向他示弱,眼里泪花似有似无。
可从没哪次像这次这样,让他心疼。那泪水只是薄薄一层雾,潮潮的,可是魏文昭的心却一点点碎裂,裂出血缝嫩肉。
他终于知道褚青娘此生再不会回头。
魏文昭一步一步,走在六月过分刺眼的太阳之下,十二分明亮的太阳,照着魏文昭惨白的脸色,他行走在太阳之下,仿佛一个移动的冰窖。
一步步走在颜色鲜艳的花园,魏文昭却似乎行走在寒冬腊月的雪原,耳边回荡着他和褚青娘最后的对话。那时候他已经抛下男人所有的尊严,几乎是哀求。
“青娘,为什么你可以一次次原谅别人,却不能原谅我一次?”比如吕文佩,她就原谅过很多次,帮过很多次。
褚青娘看着虚空一点,停了一会儿回到:“大概因为爱过吧。”
爱过所以不能原谅,原来心疼永远没有最痛,只有更疼!魏文昭胸口隐隐仿佛被一只手捏住,疼的难受却无力挣脱。
‘大概因为爱过吧。’
魏奇在书房门口忧虑的等着,看见魏文昭浑身枯寒进来,连忙迎上去:“老爷!”
双手扶住魏文昭胳膊,几乎透着衣裳能感觉到他的冰冷,尤其脸色惨白吓人,一双艳色薄唇几乎失尽血色。浑身唯一有颜色的,唯有一双黑惨惨失神眼睛。
魏文昭被魏奇扶着走进书房,再忍耐不住胸口难受,一个踉跄扑到桌上,右手紧紧捂住胸口。
“老爷!老爷!”魏奇急的额头冒汗,围着魏文昭转圈,“奴才早说过……”早说过让您别招惹褚娘子!
可是魏文昭这幅样子,魏奇怎说得出口,只能改成:“老爷心口疼,不如奴才去请太医来为您把脉?”
魏文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桌面,强自忍耐着摇了摇头:“下去吧,我没事。”
“老爷!”魏奇快哭了,惨白到有些发青的魏文昭,实在让他难过。
“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老爷……”魏奇双眼含痛。
魏文昭撑起身子放下手,站直:“连你也不听我的了?”
怎么可能,魏奇就是死,也不会违逆魏文昭。就算有千百个不放心,魏奇还是默默拱手退出去,出去时,还替魏文昭拉上书房门,他自己紧紧守在书房外。
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魏文昭失魂落魄站着环顾,三四年不用的桌子、柜子、罗汉榻,还有床榻以及……心中一阵刺痛,魏文昭别过眼。
床榻上放着,他在映霞苑用了数年的被褥。
别过的眼神扫到墙上,墙上斗大两幅楷书‘耐心’‘体贴’,因为裱糊的年代有点远,卷轴舍色纸面微微泛黄。
魏文昭挪步走过去,抬起手轻轻抚上‘耐心’二字。原来再多耐心都没用,原来在自己决定攀附吕家时,就永远失去了青娘。
心又是一阵窒息的疼痛,魏文昭强自忍耐过去。
原来拨开那些华丽的辞藻,自己是那么自私,从没在青娘立场上考虑过;说的深情无比,却从没尊重过青娘意愿,一切都是自说自话自己决定。
手不可遏制的微微颤抖,魏文昭一把抓住卷轴高高扬起,他追不回青娘的心了,要这‘耐心’有什么用!
可暴躁的手却凝滞在空中,一滴水珠咸咸湿湿的落在‘耐心’下的条案,圆圆地四下溅开。
‘耐心’两个字被小心的放回墙上,魏文昭颤抖的手轻轻呵护,抚摸着那个‘心’字。
第81章
魏文昭的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放下褚青娘?他从十四岁气就喜欢她, 从成亲就认定了她,就算分开六年,也心有笃定,笃定她总会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们有感情,因为他们有孩子,可惜结果却是他料错了。
魏文昭收回手, 转身走到床铺边, 拉开薄薄夹被,躺下去将薄被盖在腹部。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 魏文昭望着黯淡中, 微微泛着豆绿的账顶。郭圣通, 心中蓦然出现这个名字。
‘郭圣通四十六岁就死了,可比她大的刘秀活了六十二, 比她大的阴丽华活了六十。’褚青娘冰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郭圣通,魏文昭想明天去看看吕氏吧。
第二日, 太阳高过屋顶, 缕缕金光从树叶间穿过, 魏文昭负着手慢慢走进华年小筑。
魏思瑞已经快八岁了, 他和褚童一样都在秦先生那里开蒙,这会儿吕氏正温柔的给他整理衣裳书袋。
“孩儿见过父亲。”魏思瑞看见魏文昭进来,立刻站直身体行礼,拘谨中压抑着小小激动。
魏文昭想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开心快乐的成儿。
“真的公平吗?”耳边又响起褚青娘声音,清冷中带着讽刺凉笑。
不公平,魏文昭在心中微微苦涩的回答。
伸手搭在儿子头顶,揉了揉他软软头发,魏文昭温和笑道:“瑞儿在秦先生那里学的开心吗?”
魏思瑞心里一紧,连忙绷紧稚嫩的身体,紧张的像发誓一样:“孩儿一定刻苦勤奋,像二哥一样早日求取功名,为伯府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有那么重要吗?魏文昭忽然心里生出这样的疑问,不过很快疑问被搁置到一边,可另个一让人悲伤的实事摆在面前。
魏思瑞已经没有二哥了,他就是魏家二公子。魏思过的名字已经从魏家族谱划去,成了褚家大公子,褚童。
魏文昭微微转念间,眉宇浮着温和浅笑,安慰二儿子:“学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要太苛求自己,慢慢来就行。”
魏思瑞绷紧的小身体,悄悄松口气,再看向父亲,眉宇间就多了点孩子的朝气和快乐,不多但是确实是轻松快乐:“孩儿知道了。”声音也清脆许多。
魏文昭笑笑,拍拍儿子小肩头:“去吧。”
“孩儿告退”魏思瑞恭恭敬敬行礼,走出去却觉得步子轻快许多,连院里的绿树花草,也似乎鲜活起来,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欢欣。
屋里就是剩下魏文昭、吕文佩和伺候的东珠,银杏前些年不想再空熬日子,求着吕文佩恩典,放出去另配人了,现在孩子都有了。
东珠出去倒茶,魏文昭负手四下看看,特别素雅,或者说素雅的不像伯府夫人的卧室。
水绿色帐子、几样原木色家具,屋里没有别样装饰,只有简单。再看吕文佩,米黄色对襟褙子素白绫裙,漆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用一根素银簪子别着。清致的瓜子脸脂粉未涂,原来娇嫩的菱唇,现在只有一点浅粉本色。
这哪里像有家有夫的女子,简直就像在居家的修士
“其实也不用这样雅致简单,”魏文昭开口,“没事可以打扮一下,出去和其她夫人们喝喝茶聊聊天。”
吕文佩看着前方不远的青色地砖,浅笑:“我懒散惯了,没事在家做做针线,等瑞儿回家,挺好的。”
一股深深的孤寂在魏文昭心中蔓延,人还未老心已老,吕文佩的人生就只剩下等瑞儿回家么?
又一股隐隐的痛拧着魏文昭的心,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看样子是想笑,却没笑出来:“我每月会带孩子们出去,不如下次你也跟着一起?”
吕文佩笑笑,那笑容很浅淡,还夹杂着苦涩和一丝解脱,她转身回到床边坐下,捡起针线:“谢谢老爷好意,你带孩子们去吧,妾身就不去了,如果可以也带年儿一起出去散散心。”
魏思年,那个孤独的女孩儿,到现在还执拗的用惩罚自己,为母亲赎罪。就算当年有父命给吕文佩侍疾,可是过后再也没来看过吕文佩。
魏文昭心中又是一闷闷一击,他的女儿,和母亲隔着不过一座主院,却生生斩断母女情分。魏文昭看着吕文佩手中针线,那是一条竹叶青的百褶裙,裙上翩翩蝴蝶飞。
给魏思年绣的裙子,魏文昭的心像是装满水的皮囊,沉沉的坠着。
魏文昭站了一会儿,屋里静悄悄,吕文佩低头,手中丝线牵的长长的,一上一下精心绣着手中蝴蝶。魏文昭站了一会儿,负手转身往外走,出门却碰见东珠端着茶进来。
“老爷就要走了吗?”
“嗯”魏文昭应了一声。
东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着茶盘屈膝送人。魏文昭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本官记得你也不小了,要不要在府中给你寻个婚事。”
“多谢老爷好意,奴婢只想伺候夫人。”
魏文昭随意道:“不影响,既是府里的人,你成亲后也可以继续留在华年小筑。”
东珠有些讶异,抬头看了魏文昭一眼,低头想了一会还是拒绝:“奴婢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奴婢看的多了,多少好姻缘能恩爱到最后,不过是走着走着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