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童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沉默,倒是外边车夫好心提了一句:“小哥儿去西桥里做什么,那里虽然热闹可乱的很,干什么的都有。”
“亲戚在那儿。”
马车夫就不说什么了。
西桥里准确说都出了京城,在城墙外还有挺远,不过确实很热闹,也确实很乱。褚童从车上下来左右看看,到处龙蛇混杂,有劣质绸衫,也有一两个锦衣。
有一个不知才收工,还是夜里没找到活儿的暗门子,大白天露了半截胸口肩膀,对半大的褚童抛媚眼儿:“弟弟来玩啊,姐姐教你~”
褚童后退半步,劣质的脂粉刺鼻而浓郁。
街巷被摊子占的扭扭曲曲,有卖丝线、卖馄饨的、围个小圈耍把式卖膏药的,耍蛇的,卖布的,再往前走还有个杀猪铺子。
大约就在后院杀猪,到处漂浮着开水烫猪毛的腥臭味,血腥味、几只苍蝇嗡嗡嗡在头顶飞。
褚童深深吸了一口,想起怀安,想起码头,想起嘉澜江,那时候他和娘相依为命,只有他和娘,多好。
再过去有个顶缸的,好些人叫好,隔壁是吹糖人的,褚童一律没停,直到……
“耗子药~耗子药~一包倒一窝,两包绝后患~”
褚童眼睛一亮,抱着自己衣裳包走了过去。
卖耗子药的还算有点良心,看买家是个半大孩子,好心道:“这玩意儿危险呢,没什么味道,不小心吃了可不好玩。”
褚童笑得无忧无虑:“我娘当差呢,没时间,我趁着少爷上课跑出来买,娘给了十五文,你看够不够?”
“够够,你娘给了两包的钱。”哎呦,不讲价,有钱赚,卖耗子药的高兴得眉花儿眼笑。
褚童也高兴,收了耗子药到怀里,原路回去却发现忘了一件事:这地方虽然热闹却有些偏僻,没有租车租轿子的,而来的那辆马车早回京去了。
褚童抿抿嘴夹紧衣裳包,迈开腿往京城走去,堪堪走到日头快正中,才走到京城边儿雇上马车。
等到学堂跳下马车,许松年在门口等着他:“去哪儿了?”
“去街上给娘找好玩的东西。”
“找到没?”
褚童低头:“没。”
第51章
书房里蜡烛燃了多半, 盛不住的烛泪, 顺着蜡身滚下来结成蜡珠。
昏黄的烛光下,乌油桌面泛出昏沉暗光。桌上饭菜早已冰凉,原本鲜艳的雕花萎靡褪色,鸡鸭下边是酱色板结的油。
魏文昭半支着额头,昏沉沉坐在桌前,手边半杯残酒, 桌上两壶空掉的酒壶。
“谁?”魏文昭忽然警觉抬头。
“是我, 父亲。”
魏文昭定神看到桌前褚童:“原来是过儿,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微微低头, 食指拇指按着额角缓缓揉捏。
“这两天爹娘不开心, 我来看看父亲。”
“嗯, 坐吧。”
褚童抬腿挪着坐到椅子上:“听说三妹妹也来看过父亲了?”
“嗯”魏文昭半阖双目揉压额角,晕沉沉脑子里一阵阵泛着疼痛波浪。
“父亲不要喝太多凉酒, 凉酒伤身。”
“为父知道了,你上了一天课业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褚童没回答, 反而说:“我给父亲盛碗粥吧, 父亲什么都没吃。”
魏文昭睁开微松泛红的眼皮, 撩了一眼桌面, 杯盘旁边有一钵粥。
“嗯”魏文昭微微点头,继续阖眸揉压额角。
褚童小心翼翼执起汤勺,一勺、两勺盛粥。那粥放了许久,下边的米粒粘稠泡涨, 沾在汤勺上迟迟不肯下去。
褚童眼神平静,看着肿胀黏糊糊的米粒掉下去。
魏文昭等了许久,睁眼看见儿子捏着一个瓷勺,在碗里细细搅动:“你在搅什么?”
褚童没抬头也没停止:“粥有点稠,我替父亲搅匀。”
魏文昭支着额角看了一眼,那粥搅的均匀,确实不再板结成块。晕乎乎头脑里觉出几分安慰,嘴角挂起一点淡笑:嘴里硬的不认父亲,可关键时刻还是孝顺的。
忍着头痛头晕,魏文昭坐起身问:“最近课业到哪里了,先生讲的可有问题?”
“《礼记·祭义》篇。”褚童说完,将粥碗双手奉给魏文昭“父亲请用。”
魏文昭忍着头晕接过来,慢慢回想:“这么快?上次见你先生,才讲到《玉藻》。”
褚童没说话,魏文昭也没深究,在晕沉中分出一缕神思:“《祭义》讲到哪里了?孝子之祭也,尽其悫而悫焉?”
“不是,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褚童黑漆漆眼睛,看着魏文昭手里粥碗,他是母亲生,是母亲养。
“嗯”魏文昭到底晕沉难耐,执起瓷勺。
昏暗的屋里,莹白瓷勺盛着一勺粘稠白粥,到了魏文昭嘴边。
褚童静静看着,看着粥从碗里到魏文昭嘴边。
忽然一阵风过,魏文昭手腕被人按住,勺子被放回碗里。
风带动烛火闪了闪,屋里似乎亮堂些,褚童抬眼看见许松年笑着拿过粥碗:“大人,这粥凉了,不如奴才吩咐厨房,送些热汤面过来解酒暖胃?”
魏文昭晕沉沉想了想,热汤面确实比凉粥舒服,微微颔首:“去吧。”
许松年笑着告退,一手端碗一手拉着褚童出去,出去没几步,碰见魏奇端着漆盘过来,漆盘上一碗冒着白汽。
是一碗热汤面。
“松年兄这是?”魏奇看着许松年手里粥碗奇怪。
许松年察觉到右手心,还幼细的手指抽了抽,许松年握紧笑道:“大人醉酒,想喝碗粥解酒气,我看这粥凉了,就想去厨房热一热,有魏兄这碗热汤面倒是刚好。”
魏奇看了眼漆盘上的面,情绪有点低沉:“老爷喜欢吃面,不管是汤的还是干的。”尤其是褚娘子做的,可惜了。
许松年笑着点头:“魏兄赶紧进去吧,我带童哥儿回去了。”
明月下三间瓦房的小院,院里一棵高大的柿子树,许松年用锄头在树下埋好东西,对褚童说:“进屋吧。”
褚童寂然无声,手里木木一只空碗。许松年无声叹息,取过碗拉起褚童进屋。
一明两暗的小屋子并不大,但和褚青娘屋里一样,堂屋和卧房打通,因此进去也不会很憋屈。
正厅一桌两椅,用卍字不到头的木架隔开,里边湘色布帐、桌柜盆架。
“许叔怎么知道的?”
“你昨天从当铺出来,遇到同窗宋绍南,他又碰到我。”当时许松年就觉得事情不对,因此骑马一路追过去,看见褚童买药。
褚童想起来,他昨天确实碰到宋绍南,宋绍南出完天花,妹妹又出所以没去学堂。
“许叔何必管我呢,他死了我给他抵命,我娘就不用再受他牵绊。”
“傻孩子”许松年拉过褚童,把他藏进自己怀里,宽厚的大手抚上小孩后脑,安稳又温热。
“你死了,你娘怎么活?”
“没事,让我娘忘了我就好了,这是我罪有应得,是我想要爹爹害了娘的报应。”
冷静的语气,没有一丝孩子的童真,许松年听得心里针扎一样,丝丝缕缕痛。
“知道这世上,对你娘来说什么最重要吗?”
这个……褚童还真不知道,离开伯府?
“这世上对你娘来说,最重要就是你们姐弟三人,就是她的孩子,除了这,别的你娘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就是三子珍都没什么重要。”
那是褚青娘用来提升自己身家的台阶,可能在最初收拢程家父子时,褚青娘潜意识里,也是希望一朝一日,能有足够身家,走到思颖思云面前。
“魏大人更没什么打紧,只要不妨碍你们姐弟就好,这世上除了你们,对你娘来说别的都不打紧。”
一直冷静沉默的褚童,像是化开的蜡烛慢慢软下去,眼泪一点点渗出来:“我恨他,恨他,恨他!”
许松年连忙用手按住孩子后脑,安慰:“恨就恨吧,没关系,谁规定儿子不能恨爹?”
“呜呜呜……”像是被人解开镣铐,又像是取掉全身盔甲,褚童伏在许松年怀里哭的不能自已。
眼泪一层层流,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想要爹爹,在街头认爹,娘何至于落到这种境界!
呜呜咽咽的孩子哭声,从小屋里模模糊糊传出来,柿子树依旧高大挺拔,透过它的枝叶,可以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很亮很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屋里许松年拧了一把布巾递给褚童:“童儿,你娘给你讲过褚家的事没?”
褚童接过布巾摇摇头。
“许叔给你讲讲。”想起褚家过往,许松年笑容轻松明亮起来“褚家在陈阳县算不上大富,但特别有名,因为褚家家主做事,向来秉承家规‘坦荡、无愧’四个字。”
褚童擦干净脸,眼里闪出几丝光亮,好奇地看着听着,看神采飞扬许松年讲过往。
“你外公尤其磊落洒脱,当年你外婆去世,家里只有你娘一个幼女,别人都劝你外公再娶,生下子嗣以延续血脉。你外公说‘某有青娘自然可以延续血脉’他不愿意抛却和发妻的誓言。”
多么好听的故事,是他外公的!褚童凤眼睁大,眼里星光碎碎明亮。
许松年欣慰的笑了,揉揉孩子头:“当年你娘悄悄带走你,就是为了褚家血脉,褚童、褚童,褚家之童。这几年,你娘一力发展三子珍,让它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发展起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制衡魏大人让你回归褚家。”
还有一个目的,可以和魏文昭分开,可惜因为魏文昭的算计,这个目的恐怕又要耽误十几年。
“所以你才一直被叫童儿。”可魏思云的‘挚儿’已经没人叫了,‘挚儿’夫妻挚情之儿。
许松年心里想了一回,面上不显笑得轻松:“当然你娘向来开明,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褚童截断许松年的话,激动道,“我愿意,我是褚童一直都是,从来不是什么魏思过。”
许松年笑:“是,你是童儿,一直都是。”
一股股暖流流进心里,原来这才是母亲一直叫自己童儿的原因,这才是映霞苑上下叫自己童哥儿的原因。在母亲心里,他一直都是褚童,是褚家孩子!
笑着肯定完,许松年严肃起来:“褚家家规‘坦荡、无愧’!意思是心胸坦荡,做事无愧。你既然心里一直疑惑,是自己害母亲回来魏府,为什么不问问你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褚童沉默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娘不说他是这样的人,只告诉我他很漂亮很聪明?”
“因为那是你父亲,她不想伤害你,还有他确实聪明漂亮,只是这不代表品德。”许松年解释,“其实你娘更希望你们自己评判,你现在评判还有点早,等你有更多人生经历,你再评判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许叔觉得他是什么人呢?”
许松年想了一下:“一个很自律,很强悍的人。他初到褚家,不过十四岁,每日五更起床读书,然后慢跑打拳,用完早饭跟先生学习,午后小憩,下午练字做课业看史书、地理杂记。”
“晚饭后散步,或者打一套五禽戏,然后回房反思一天所看所有书目,温习第二天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