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瘪涩滞的叹息,微阖双目无力地往后一靠, 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却是没人动弹。
永隆帝瞪圆了眼睛,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你们……胆敢抗旨?”
朱怀瑾叩首道:“皇室血脉不容忽视, 请皇上下旨详查朱闵青的身份。”
随之一片附和。
永隆帝颤抖着发白的嘴唇, 下意识唤朱缇拿人。
可朱缇也跪在下头, 哭丧着脸道:“求皇上还老奴一个清白。”
竟没有一个人替他发声!
御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独有永隆帝孤零零坐在龙椅上, 无上的尊贵,也无比的孤独。
胸口好似被重锤击了一下,永隆帝身子一偏几乎瘫倒在椅中。
以前好歹身边还站着个朱缇, 他一个眼神过去, 朱缇自会帮他把所有的事情办好。
但内宦与外臣立场一致时, 永隆帝发现, 他这个皇帝好像没那么大的威慑力了,竟然无法弹压群臣。
他气得手直哆嗦,大怒:“你们,竟敢逼迫朕!都是乱臣贼子!”
底气却不足, 很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冯次辅深吸口气,诚恳劝说道:“皇上,决不能稀里糊涂盖过去,此事不解决,留给后世的就是个烂摊子,皇上,您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差点就明说,您在位时不给大家伙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等新君继位,若有人用皇子的名头起事,天下会大乱!您老的不作为,就会断送祖宗的基业。
永隆帝不傻,当然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查不查?
假的还好说,各打五十大板就过去了,如果是真的,他要把万里江山交给闵氏的儿子?
永隆帝只觉额上青筋霍霍地跳,头要裂开似地疼,恍惚中,似乎看到闵氏就站在殿门口,头戴九龙四凤冠,身披深青色翟衣,雍容华贵,目下无尘。
投过来的目光既不屑,又带着得意的炫耀。
她在说:看,最终还是我胜你一筹!
一阵气血翻腾,永隆帝咽喉里又腥又甜,竟生生沤出口血来。
“皇上!”朱缇膝行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永隆帝,泣声哭道,“龙体要紧,您可千万要撑住,不然……把朱闵青从辽东叫回来问问?”
朱怀瑾也附和道:“皇上,督军一职本就可有可无,是应该把他召回京城协理查证。”
永隆帝缓缓摇头,声气虚弱道:“不、不行,不能扰乱军心,辽东正在打仗,需要的是稳定!此事,等辽东战事结束再议。”
冯次辅大惊,现在不把朱缇扯下台,等朱闵青回来俩人互为依靠,那就更动不了他们啦!
他还想再争取争取,但朱缇截断话头,抹着眼泪哽咽道:“冯大人,皇上都说了容后再议,难道你们非要把皇上活活逼驾崩,好让江安郡王灵前继位吗?”
一言既出,冯次辅是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言。
朱怀瑾暗叹一声,跪安退下。
片刻的功夫,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永隆帝和朱缇两人,谁也没说话,静得就像座荒芜的古庙。
朱缇一直跪在地上。
永隆帝目光复杂地瞥他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却是什么也没说。
终究,他没有发落朱缇,但把调度粮草的差事转交给内阁。
此后辽东再来要银子的奏折,无一例外都被扣下,然而朱缇早就把银子给得够够的,内阁根本辖制不住卫宁远。
而朱闵青乃是当今嫡长子的消息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豆蔻看自家小姐的眼神都不对了,“少爷是太子爷,您就是太子妃,以后……皇后娘娘!”
秦桑扶额叹道:“快别胡说八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真是机灵有余,稳重不足,看看人家月桂,从始至终都没有面如止水,哪像你,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说话间,月桂同手同脚走进来,木讷道:“小姐,崔小姐来了。”
秦桑忙道请进来。
月桂随即顺拐着又走了,豆蔻不禁一乐,“小姐白夸她了,还不如我呢!”
秦桑也是笑着摇头。
崔娆几乎是一路飘着进门的,坐下就问:“传闻是真的?”
秦桑挑眉一笑,“你觉得呢?”
“外面都炸锅了!各个衙门的人疯魔似地到处打探消息,我家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听说盛大人连都察院都不敢去,在家装病不说,还在大门口挂上‘谢绝访客’的牌子。”
秦桑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好我家的门槛高,他们不敢来。”
说着,凑到崔娆跟前轻声道:“现在你还担心卫家公子慢待你?我说替你撑腰,就必定会做到,你心里记得就行,别说出去。”
崔娆脸颊微红,继而眼圈也红了,握着秦桑的手说:“我晓得……京城也有不好的传言,说朱大哥德行操守不好之类的。不过我爹说,没有不立嫡子立侄子的道理,维护正统才是立国之本。”
起风了,窗外竹林沙沙地响。
秦桑若有所思地看着摇曳不定的竹影,良久方说:“君子若竹,清华其外,淡泊其中,在权势的浸渍下,君子恐怕不好当啊……”
随着越来越寂寥的蝉声,京城溽热难耐的盛夏悄然消逝,转眼到了盂兰盆节,夜风也带着凉意了。
河岸边依旧是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无数盏河灯点亮了长河,宛如一条充满星光的银带子,与暗夜中的银河交相辉映,也不知是天上的星星坠入人间,还是人间的灯光映亮了天上的星星。
秦桑放了两盏河灯,看着他们越飘越远,直到汇入万千灯光中,才幽幽叹口气,“走吧。”
豆蔻低声道:“小姐,对岸有人一直往您这边看,要不要打发两个侍卫过去查查?”
秦桑微怔,只见对岸栈桥负手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貌,但看那身影,似是朱怀瑾。
他觉察到秦桑打量的目光,招手唤过一叶小舟,悠悠荡荡飘至秦桑面前。
一个立在岸边,一个立在船头。
朱怀瑾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从前说的话仍作数。”
秦桑讶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
朱怀瑾又是一声叹息,直言道:“我会保下朱总管,也不会对朱闵青赶尽杀绝,更不会勉强你。”
秦桑愣了片刻,随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就这么笃定?”
“你大约还不知道,辽东大捷,不日就要班师回京,就算朱闵青想拥兵自重,可他没有理由留在辽东。而且卫宁远也必须回京接受天子嘉表,他们不可能带着兵回京!”
秦桑拿眼瞪他,努着嘴不说话。
朱怀瑾不由一笑,继续平心静气说:“你们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认下朱闵青,凭借嫡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可那又如何?绝大多数朝臣不会支持立他为储君。”
秦桑沉思片刻,苦笑道:“有理,毕竟和我爹我哥对立的朝臣是大多数。”
“还有一点,朱闵青真的适合当皇帝吗?为君者,须得对百姓抱有仁慈之心,待臣下宽厚,能听得进谏言!他……性子太暴戾,只适合当君王手中的刀,不适合做君王!”
“哪怕他如愿继位,龙椅也坐不稳当。”朱怀瑾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你心思灵敏,我说的你应该都懂,缘何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你根本不了解他,也错看了我和爹爹。”秦桑淡淡说了一句,接着抚膝一蹲,转身离去。
夜风袭来,水波迭起,船儿微微地颤,满河的璀璨星光也跟着破碎了。
朱怀瑾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黯淡又悲伤。
盂兰盆节过后,天气就没一日晴好,几场秋雨洒落,道旁的白杨叶子已是零星飘黄。
此时中秋渐近,家家户户忙着打月饼、做兔爷过节,而辽东也终于结束战事,朱闵青就要回京了!
好容易盼到一个大晴天,秦桑指挥着小丫头们将衣服、被褥、帷幔等物拿出来换洗晾晒。
因东西多,院子小,满满当当挂了一个小院。
秦桑一面掸着朱闵青的被褥,一面和豆蔻闲聊:“也不知他走到那里了,人胖了还是瘦了。肯定瘦了,他那人穷讲究,又爱干净,行军打仗恐怕连个热水澡都难得洗,真是委屈他了。”
豆蔻笑道:“少爷是督军又不上战场,只在后方调度,奴婢想……”
秦桑等着下文,等来等去却听不见豆蔻的声音,因回身问道:“你想什么?”
豆蔻不在?!
秋风带着阳光的味道飒然而过,悬着的帐子迎风轻舞。
不知何时,满院子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天青色的帐子后出现一个高瘦的人影,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轻纱,露出他含笑的脸。
他的眼睛闪着细碎灿烂的光芒,是无与伦比的喜悦和满足。
朱闵青说:“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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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秋风打着旋儿从庭院中拂过, 纱幔在曼妙地轻舞, 角落里树影婆娑。
却听不到声音。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周围的景象也模糊了,唯有他是清晰的。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挪不开眼。
秦桑一直看着,突然羞涩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
朱闵青嘴角止不住上扬, 抚着她细嫩的脸颊,眼中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眷恋, “想我吗?”
秦桑轻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娇嗔道:“明知故问!”
略一停, 随即醒过味来,再看朱闵青就透着疑惑和担忧, “皇上命官民迎接辽东将士凯旋回京,听说还要扎彩棚彩坊摆香案什么的,怎么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回来了?”
朱闵青一笑, 低声说:“宁总兵他们还在两百里地开外慢慢走着呢, 我悄悄溜回来的, 看看你我就回去了。”
秦桑吓一跳, “你胆子真大,早一天晚一天见面有什么打紧?朱怀瑾他们整日盯着你和爹爹,擎等着揪你们的错。”
朱闵青点头道:“督主在密信里说了,没事,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怀瑾的仰仗无非是朝臣的支持,那些臣子么……”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我倒想看看他们的脖子有多硬,能否抗住我的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