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倩娘拭泪道:“我不敢妄说,也许是有人假借朱总管名头行事,请大人明察秋毫,将真正误国之人绳之以法。”
“小姑娘还挺能说道,但是光听你一面之词是不够的,朱总管是司礼监大太监,皇上身边第一红人,若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本官不敢接你的案子。”
宗倩娘怀揣着一封信,那是苏暮雨给她的,上面写着何时、何地、何人收到她父亲的奏折,经谁手递交到内阁,票拟如何转到司礼监,从此便如石沉大海寻不到踪迹了。
详细无遗,甚至连当时说的话都记了下来,由不得别人不相信。
苏暮雨答应她,只要她去都察院告状,剩下的自有苏家人操办,定能保她父亲安然无恙,并许诺平调她父亲去南直隶任职。
最开始她将信将疑,但苏暮雨随后拿出象牙笏板,言明这是苏首辅的意思,她便什么疑虑也没有了。
宗倩娘因道:“我有证据证明我父亲的奏折被拦。”
“呈上来。”
宗倩娘刚要呈递上去,却又犹豫了,迟疑道:“请问大人贵姓?不是我多虑,事关重大,一般的官员恐怕是不敢接。”
“哦,我姓盛。”
“盛?!”宗倩娘脸色慢慢变了,“可是曾任新乐县令的盛御史?”
盛御史抚着下颌美髯笑道:“正是本官,本官的官声想必姑娘也听过的,为人刚正、不畏权势,乃是人们交口称赞的青天大老爷!”
什么青天大老爷?简直是晴天霹雳!
宗倩娘脸色大变,赶忙把信紧紧捂在胸口,大叫道:“你是朱总管的亲信,我不信你,都御史大人呢?我要直接见他!”
盛御史没有一丝恼怒,笑眯眯道:“可以,来人呐,请左大人来,就说宗长令的女儿要告朱总管,请他一并来审审。”
宗倩娘有些着慌,眼珠子四处乱转,苏暮雨不是说自有苏家人操办么?他们人呢?怎么一进大门就被带到盛御史这里?
不过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都御史总不会也是朱缇的人吧……
须臾,左都御史左大人到了,然而等宗倩娘看清他身后之人,惊得一张脸血色全无,哆嗦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朱闵青阴沉着脸,冷冷看着她道:“你要告谁?”
宗倩娘如何说得出来!
盛御史看热闹不嫌事大,巴巴的将诉状拿过去,“两位大人请看,犯官之女要告主审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朱闵青草草看了一遍,狞笑道:“好个宗倩娘,好个中山狼,若不是督主一力相护,你爹早被皇上砍了脑袋。你当初怎么求我的?敢利用我,真当我不会杀你?”
被他阴狠刻毒的目光盯着,宗倩娘头“嗡”的一响,双膝一软差点软瘫在地,讷讷道:“我没有,我没有告发你……我一个字都没说你的不是。”
左大人眼光微闪,从旁劝道:“朱大人稍安勿躁,都察院主掌监察之责,向来是有状必接,咱们先听听苦主怎么说。”
一听这人似有回护之意,宗倩娘心下稍稍安定,暗想莫非他就是苏家安排的人?
因道:“我……我不敢胡乱栽赃别人,我爹案子疑点重重,我心里着急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朱闵青冷哼一声,扯了下嘴角,透着十足的讥讽嘲笑。
宗倩娘哆哆嗦嗦掏出信,强撑着说:“请都御史大人细看,上面一五一十写得清楚。分明是有人故意拦截我爹的奏章,若说我爹有罪,那此人更是罪不容诛。”
左大人接过来一瞧,眼神登时亮了,立时道:“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我到处打听,好容易……”
“说实话。”朱闵青拿着根细细的竹签,漫不经心的从指尖划过,“我不介意在都察院用诏狱的审讯法子。”
宗倩娘犹不死心,含泪泣道:“大哥!你当真如此绝情?你说过不会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朱闵青懒得废话,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扑”一声,竹签不偏不倚扎透了她的掌心。
宗倩娘凄厉地惨叫一声,半疼半吓,登时晕了过去。
朱闵青缓缓拔/出来,竹签与血肉相互摩挲,发出细碎且黏糊的声音,让旁边看着的两位老大人都不禁头皮发麻。
宗倩娘又疼醒了。
此时她方意识到朱闵青的可怕,浑身筛糠似地抖,不待他问,马上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末了嚷道:“都是苏暮雨的主意,我救父心切,一时糊涂才受她迷惑。这封信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爹绝对上过折子!”
这本盛御史手笔不停,已将她的话记录在案,令其签字画押。
朱闵青拿着供词和信件,冲左大人一拱手告辞而去,扫也没扫地上的宗倩娘一眼。
盛御史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翘着胡须道:“小姑娘,你爹每次察典不是次等就是末等,你是否知道都是苏首辅评定的?不然你爹早调入京城喽。”
宗倩娘呆傻片刻,嘴一撇,“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却是被差役架起胳膊,拖到监牢一关,再无人理她。
隔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和盛御史联名上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奏折,弹劾苏首辅及其附庸者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挑起党争之祸。
并着重阐述宗长令的考评问题,指出察典结果和辽东实际政绩的天差地别,矛头直指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
这二人皆是苏首辅的门生。
不等他们反击,盛御史又是一份弹劾,叱责苏家门风不正、管教不严,放任子女胁迫他人,诬陷官员,妄图操控内廷云云。
接连两个弹劾案,苏首辅很是懵了一下,但他毕竟混迹官场过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很快镇定下来。
察典一事他并未直接插手,且上峰想找下属的差错,就没有找不出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
至于苏暮雨的事,他是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而苏暮雨更是矢口否认,只说宗倩娘因她父亲的案子暗中生恨,胡乱咬人。
永隆帝就开始看双方扯皮。
后来,又扯到拖欠军饷的事上,这下更乱了,不止内阁、吏部和司礼监,连户部、兵部都牵连进来,甚至工部也有了差错——银子都拿给你们修河堤去了,只能拖欠军饷!
刑部和礼部正站在边上笑呵呵看热闹,不想,莫名其妙也被御史攻击:刑部审案不清不楚;礼部掌管科举,座师学生连成片,乃是党争之源!
至于引起这场论战的宗长令一案,倒无人再提。
六部大混战,吵得永隆帝脑袋瓜子疼,不寐症状愈发严重了。
有人也几次提到卫家,但都被永隆帝压下去。
因为朱缇早就把七万两银子交给了永隆帝,且卫宁远绝口不提军饷,俨然就是拿家私补国库窟窿的做派。
永隆帝平白得了银子,心里高兴,看卫宁远就顺眼多了。
再看一帮朝臣打嘴仗,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一两银子来,不免和朱缇发牢骚:“个个成天嚷着替朕分忧,朕缺银子,他们倒是想法给朕弄银子来!天天吵啊吵的,也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朱缇笑道:“老奴听过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争的,无非是个‘均’字。”
永隆帝凝神思索片刻,“你说详细点。”
“读书科举,座师门生,肯定少不了党争。其实党争根本避免不了,只要各方势力均衡,一样能办事。”
“就怕失衡!”一语提醒了永隆帝,“苏光斗门人太多,朕本以为他们能收敛几分,都察院两封弹劾一上,六部居然都掺和进来,到处都替他说话……朕小看了他。”
朱缇低头,几不可察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眼见要到年根儿,这场混战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朱闵青叹道:“文人的嘴真能说,那天我在殿前当差,他们愣是吵了两个时辰不带重样的,怪不得皇上不爱上朝,原来是被烦的!”
秦桑噗嗤地笑出声来,“说句逾越的话,这些罪往后也有你受的。”
朱闵青嘴角微翘,“等过完年,也差不多能消停了。”
秦桑手里拿着新衣,一面往他身上比大小,一面笑道:“宗倩娘一直在监牢里关着,我猜宗夫人该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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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朱闵青张开胳膊由着秦桑在身上比划。
她低头给他整理衣衫, 他在低头看她, 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
鸦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小巧的耳垂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闪着红宝石的璨光。
朱闵青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很软,很柔,微微的凉, 手感极其舒服。
他忍不住低下头, 想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秦桑说着宗家的事,却听不到朱闵青的回应, 正纳罕间, 忽觉一阵炙热的气息扑过来。
她抬头, 恰好对上一双俊逸非凡的凤眸,此刻不见往日的沉静深邃, 唯有无法言喻的柔情与眷恋。
秦桑怔怔的,仿佛被他的目光牢牢束缚住,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便眼看着他, 轻启薄唇, 微露舌尖, 稍稍偏过头, 凑到自己耳边,
秦桑不由屏住呼吸。
湿热柔腻的舌尖自下而上划过耳轮,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轻微吞咽声, 和奇怪的黏腻声。
一瞬间,每处肌肤都发烧似的烫,心脏剧烈跳动着,震得胸膛阵阵发麻。
她浑身酥掉了,不知何时已伏在他的怀中。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天地万物都悄然离去,唯有属于二人的独有的味道萦绕其间,逐渐发散开来,连空气也变得不同了。
朱闵青重重喘了口气,好容易压下内心的躁动,暗自庆幸冬日衣袍厚实,让他免去一场难言的尴尬。
慢慢松开怀中的人儿,他一脸平静地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深吸一口寒冷清冽的空气,若无其事般地问道:“你刚才说宗家怎么了?”
秦桑脸上的红晕浓得化也化不开,双腿还在微微打颤,仍沉浸在奇怪的酥麻感觉中,哪里还想得起来自己说过什么。
闻言,她直愣愣看着朱闵青,大眼睛里全是迷茫。
朱闵青笑了,“喜欢?”
秦桑回过神来,轻啐他一口,忍不住也笑了。
房门轻响,帘栊晃了下,便听豆蔻在外说:“少爷,门口来了个妇人,自称是宗闵氏,宗倩娘的母亲。”
朱闵青愣了下,不禁失笑:“真不经念叨……让她到前院南房的小书房,我们等会儿过去。”
秦桑摸摸发烫的脸,呢喃道:“我不过去了,无非是为宗长令父女求情,你自己掂掇着办吧。”
冷风吹了这一阵,朱闵青也渐次恢复平静,端起桌上的残茶一饮而下,因笑道:“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秦桑却道:“别忘了,也许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