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拥有的女人很多,唯独魏宜然是能够真正让他觉得有几分怜爱和畅快的,如果当初纳了她,将她带回东宫,会不会,他们亦能发展成如今魏赦与竺兰之间这种神仙眷侣一般容不下第三人的感情?他发现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过期盼。
可惜已是不能了。魏三已是他人之妻,他们的孩儿,也会姓周,而不能跟随他。
他看不起父皇,憎恶魏赦,他自己又有何资格?他不一样因为一时的欢愉和痛快,错过了,然后做一些徒劳的追悔么?
慷他人之慨,岂是君子所为。自己做不到,对武烈帝,他也不会苛求了。只要储君之位仍然是自己的,魏赦如何,他不会再在意。
“父皇,”昌国公主突然开口,举杯要朝他敬酒,“女儿这杯敬父皇。”
武烈帝回了她微笑,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最不省心的,嫁了人以后,与她那个心气高不肯屈居女人之下的驸马是三天两头地打架,常互相抓破了对方的脸,鼻青脸肿的,闹得极是难堪,婆家碍于公主尊贵之身,每每受气,也只是忍辱不言罢了,其实武烈帝心如明镜。当初她要闹和离,武烈帝只一时犹豫,她便回家,险些打断了驸马的一条腿,驸马终是忍无可忍,做了本朝第一个休弃公主的驸马。按律,休弃公主要受杖刑一百,可这驸马宁可受刑,硬是咬牙扛下来了被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再与昌国公主做一对怨偶。
昌国公主在坊间名声本就不好,自打那以后,那个让人讥笑诟病为无能吃软饭的窝囊驸马,因为成功休了公主,反而一夜之间成了有骨气的代名词,就连深谙女儿秉性的武烈帝,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昌国公主又撒起泼来,闹到驸马家里几次,无意之间冲撞了驸马的母亲,驸马的老母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落成了残疾,驸马告了御状。身为帝王,也不能太过偏心,昌国公主是教他宠坏了,才至于无法无天,于是对驸马加官一品以示安慰,将昌国公主发落她的封地去了,请了几个嬷嬷对她昼夜看管,面壁一年。这样,昌国公主便成了本朝第一个被休弃、也第一个拥有自己封地的公主。
但凡有几分心机的,都知道陛下对这一手对公主似贬实嘉,昌国公主一跃成了大梁最为显耀的拥有独立封地的公主,面壁一年也改不了性子,自是愈发跋扈。
而武烈帝只要,无论她怎么闹,自己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娖儿的马球打得好,在朕的皇子公主里边,无有能出其右的。”武烈帝恭维了一句。
昌国公主立马得意洋洋,骄矜的目光却是直扫向魏赦。
他修长的手指,仍停在碧玉青瓷小盏上,轻轻一碰,随即抬头,也看向了昌国公主,说出了宫宴之上他的第一句话:“耳闻不如目见,你以目光挑衅,是要迫我下场吗?乐意奉陪,输了公主不要拿月杖打断我的腿。”
他竟敢讥讽自己!
昌国公主大怒,皱眉道:“魏赦,你有何本事,敢当着本公主说这样的大话?”
先前皇兄就说,如果不满魏赦,就寻他单挑。她朱柔娖,还非与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杠上了不可!
朱柔娖红唇翕动,当场便要发怒,是一旁的太子妃拿住了她。太子妃本来也看魏赦不顺眼,却也知道如今陛下正疼魏赦,这要是正面起冲突起来,陛下岂会维护他们这些人。这个小姑怎比她还要冲动?
朱柔娖只得忍了下来。
第二轮佳肴也上来了,正是武烈帝所说的淮扬菜。
然而到了这里,一些惯会察言观色的也留意到了公主与魏赦之间的气流涌动,一个握有权势,一个享有宠爱,他们只管默默扒饭,当着陛下两头都不得罪为上。
魏赦旁若无人地替竺兰夹了一块狮子头,她又尝了一口,味道还算是地道的,可惜胃口不佳,她垂目对魏赦小声地用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怎么到处树敌呀?”
魏赦望着她,伸手将面前的甲鱼汤朝她递了过去,声音也放轻了一些:“不然呢,你没瞧见,她们就想骑在你夫君脑脖子上撒野么。”
竺兰一愣,汤也喝不下了,虽然不愿魏赦树敌过多,可这个公主确实讨人嫌,忍不住便朝她看了一眼,露出了几分怒意。
朱柔娖见这区区乡野妇人也竟敢如此轻视自己,恶狠狠地朝竺兰剜了一眼。
会当杀了魏赦和他的这个娇滴滴的妇人!
朱柔娖暗暗地在心里想道。
第87章
宫宴结束以后, 魏赦与竺兰出宫, 天色已暮, 街上已点了无数璀璨的花灯,耀耀一街,犹如银河之中盘旋的绚丽长龙。竺兰怀里抱着今天在宫宴上尝过之后觉得最可口的菜肴, 用食盒足足装了四层, 放了七八盘菜, 想着儿子贪嘴, 为了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也只好豁出去向陛下索要了。
所幸的是武烈帝答应得非常痛快。武烈帝为了亲孙,什么好的舍不得给他,不过他今日却没来, 应该是魏赦把他留在了别院, 武烈帝还是有点失落,竺兰这么一提,自然应许得再是爽快不过, 又赏赐了两个御厨,跟着魏赦竺兰回去,专门为阿宣烹饪点心。
阿宣果然很是欢喜, 蹦蹦跳跳地出来迎接他归家的父母,如愿以偿地等到了自己的美食,简直一蹦三尺高了。
魏赦与竺兰陪伴在他的身边,等他狼吞虎咽地吃饱,摸了摸肚子, 才歇了片刻,问他可要去看集市上热闹的花灯。有爹娘在侧,阿宣自然欣然同意。
饱饭憨足,趁着夜色出门游赏,只见一整条天街正燃起了灯火银龙,璀璨的光屑犹如就零星萤火般点点地落在自己身侧,稍不留意,一回身便仿佛肩膀都落了火烧着了似的,阿宣怪叫着,兴奋地在魏赦怀里扭来扭去。
少了四年的陪伴,如今认回了他,魏赦对阿宣宠爱得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些仍然不够,他每每见着阿宣,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充满了负疚。
“这位公子,买顶虎头小帽儿吧,您家的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买顶虎头帽祛邪驱祟,一定能保平安,有大出息的。”
魏赦停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望着那小摊贩,又挑了挑眉示意儿子,看他心意。
做生意的老手了,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一向淡薄。
阿宣这个小没良心的果然什么都很想要,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催他:“爹爹掏钱!”
魏赦只好替他买了下来。
等戴上了帽子,阿宣就不肯继续被抱着了,溜了两下,如愿从爹爹宽厚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像只虾兵东游西逛的,魏赦和竺兰怕他走丢了,一人牵着他一只手,这一晚上收获颇丰。回去的时候,阿宣甚至多了一条狗。
狗是在动物市集上买回来的,雪白长毛,玲珑而威风。阿宣极是喜爱,简直爱不释手了,买了狗之后他心满意足,干脆不愿再继续逛了,要回家给小狗粮食吃,还给它起了个名儿叫“球球”。
新年的第一日,在子时如约来临,重重焰火升上树杪、升上宫墙,于万邦来朝、风物鼎盛的神京夜空之上,开裂、迸绽。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睡在小屋里的阿宣发出了可爱的咕哝声,像是在抱怨耳边的噪声,很是不满,等二踢脚噼里啪啦的杂音一过,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回复了平静,阿宣睡得更沉了。新买的狗球球窝在它的小主人替他安置的暖被窝里,睁着一双比阿宣还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地蜷着,望着窗外渐渐没落下去的烟火,不时发出轻轻的鼻息声。
新年一到,街头便空了下来,正月初二,缠绵着断断续续的瑞雪也终于停了。
春雪还未完全消融,武烈帝的春狩便如约举行。
初六一过,儿女们都要各自回到封地去,免得耽搁了行程。正好初二是个艳阳天气,阳光晒在身上不至于太冷,但冰雪消融带来的冷意还是有些刺骨。
寅时魏赦便已起身,命人整装,安置好马车,令马业成等人今日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夫人身旁,绝不容许她有失。等到天蒙蒙亮时,竺兰才从睡梦中醒来,身旁的被窝已经冷透了,她忙起身,将自己料理好,再去把阿宣也穿起来。
阿宣还在忿忿不平:“爹爹娘亲又不带阿宣去吗?”
竺兰顿了顿,十分无奈:“爹爹是为了阿宣好。”
“哼!”阿宣的脑袋扭向了别处。
竺兰哄了他一会儿,见他终于平复下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说声“娘亲会很快回来”,转身走出了寝屋门,手里捏着一只雪纱垂幔幂篱。
魏赦扶她上车,低声问了阿宣的情况,竺兰点点头,示意他安心,两人这才一同登车离去。
马车驶向被黎明薄薄的初曦所笼罩的,无数积雪融化斑驳了砖墙的城门楼。
直至马车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宣在台阶上坐着,怀里揣着白毛球球,小手撑着下巴,老成地长吁短叹着。
他的爹在恢复了亲爹的身份以后,变得愈发没有人性了,也不巴结他了,从前为了追求娘亲,他待他可好了,娘亲也是,有了男人以后,就也渐渐不把阿宣放在第一位了。大过年的,亲生儿子还得一个人留守空房,还有比他更可怜的娃儿吗?
外头忽传来一阵骚动,阿宣揪起了耳朵,疑惑地起身,不一会之间福全等人走了进来,阿宣一眼认出了福全,这是宫里那个坏老头身边的红人,有点儿纳闷,说道:“你来晚了!我爹爹娘亲都走好久了!”
福全笑眯眯地望着他:“小皇孙说错了,奴婢是奉陛下口谕,专程来接小皇孙的。”
阿宣一愣,有种落入贼网的不安和自觉,小身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
此次春狩定在南山,瑞雪初霁,风烟俱净,春阳初上,正是软红光里涌银山。
驻跸恢弘,设主营大帐一座,太子次之,至于其余的皇子公主,则再次之。指挥若定的将军,还有跟随而来记传的文臣,则次之又次。魏赦的帐篷,便是那次之又次的。
原因无他,他不是正统的皇子。
众人也见陛下如此待他,连日里来憋着的一口气终于不再耿耿,散了不少。
唯独朱柔娖,握着马鞭倚马而立,看着魏赦与他的妇人步入营帐,有说有笑的姿态惬意而轻松,仿佛压根不把这当做一回事,朱柔娖心头更是不爽快,才打了一场马球下来,汗出如浆,但这时又想好好教训一把魏赦了。
不过她没那么冲动,等先回帐里养精蓄锐了,再作打算,魏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什么时候教训都不迟。他从前是在江宁长大的,魏家的几个不中用的早就都弃武从文,魏赦想必并未能接触过马术,又听说他在江宁游手好闲,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朱柔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够赢。
驻扎之日,过了未时三刻,武烈帝的随从和禁卫队清理了跸道,扫出积雪,腾出大片场地可以赛马。武烈帝亲自出来住持马球赛,在如雷的欢呼声之中,朱柔娖一马当先,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父皇,女儿技痒,想与人切磋一二了。”
说罢,她的目光立即扫向旁座的魏赦,玉手朝他不客气地一指:“就是在宫宴之上对女儿大言不惭的魏赦!”
武烈帝的目光与众人一道,都转到了朱柔娖的对面,魏赦那水波不兴,但隐隐若带了一丝笑意的俊面之上,武烈帝的胡子动了动:“娖儿,魏赦箭法了得,投壶连你皇兄也非其敌,你未必能胜过他。”
武烈帝这话犹如激将法,朱柔娖愈发不满,登时跳脚,冷声道:“女儿的马球也是父皇亲传,自信不逊于人,太子皇兄不争气输了投壶,我朱柔娖也要为他讨回来!”
“昌国公主好大的气魄。”魏赦微笑,慢慢起身,对高座之上的武烈帝施礼,“陛下,臣斗胆,要应战了。”
“去吧。”武烈帝神色温和地道。
魏赦道:“诺。”
一旁竺兰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魏赦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竺兰才稍稍放了心下来。
魏公子或许不会一直赢,但只要他让她相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相信他。
朱柔娖挑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这支卫队是从她的封地之中挑选出来的,个个孔武精悍,且朱柔娖好打马球,平素无事也喜与男子厮混,纵横球场。
相比之下,魏赦这边,他随便拉的几个人出来,就显得不那么够看了。
武烈帝道:“这些人平素里也参与过数次击鞠,算是有些经验了。娖儿乃女流,因此魏赦,朕算是公平了吧。”
魏赦一笑,“公平得很。”
鸣锣三声,球赛开场。
片刻之后场地上便是一片飞沙走石,龙争虎斗,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竺兰不懂马球,但也多多少少懂得,要把球挥杆击入另一方的门洞之中方才算是获胜。
她以前也都从没有见过魏赦打球。他纵马驰骋的英姿,是如此撩动她心,令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只见朱柔娖有心与魏赦为难,带了左右二先锋欲包抄魏赦,劫走他月杖之下的球,三面封了魏赦的退路,但魏赦胯.下的马似有灵性一般,魏赦不知怎么牵绳握缰,身法犹如鬼魅般,轻而易举撕破了朱柔娖包抄的口子,一马当先跃了出去。
“不好!”
朱柔娖要叫人防住魏赦,但似乎已来不及。
魏赦身下的马扬蹄长嘶,他身体后仰,右臂挥杖一扫,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逐着弧线而去,破风之声穿过耳鼓,只听咚的一声,那马球穿过门洞,终于去势减缓,掉在了地上,滚了滚,不动了。
朱柔娖掌中还紧紧攥着那支月杖,脸色难看,姿态僵硬一动不动。
武烈帝却已当先发出了一道响亮的喝彩声:“好!”
拍马屁的紧随其上,呼声如雷。
龙子凤孙们从没见陛下露出这般喜色,好像只有他魏赦一个人出息似的。
他们为了找一个主心骨,于是又纷纷扭面去找太子,但太子正襟危坐,只自顾自地饮酒。他们惊愕之下,竟是慢慢想道,是了,太子殿下在飞龙径埋伏失败,可见魏赦不是什么池中之物,如今焉能输给昌国公主?
今日昌国公主赢了,太子才真叫没脸面。
难为太子殿下坐得住了。倒是一旁他的太子妃,似有不满。
朱又征始终不理战况,再这么下去,小姑都要输了,太子妃气极,愈发感慨自己嫁了一个无用的男人,恨也恨死了,在底下推了他一把,便皱眉起来。
朱又征瞥目看向她,见她屁股似坐不住,一把将她蠢蠢欲动的手按住,冷冷一笑:“朱柔娖欲自取其辱,你也要跟着她一起丢东宫的脸?”
“我……”
太子妃恼恨至极,恨不得将朱又征咬牙一块肉来。
要是他不是太子,她早把他休了八百遍了,这个窝囊废。
作者有话要说: 朱又征:惨还是我惨,爸爸不喜欢我,妈妈也死了,娶得老婆天天骂我没有用。还有个抢尽风头的弟弟,也看我不顺眼,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