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在他开口之前按住了他的唇,笑道“不管你得罪谁,我都不会怪你,你秉公办案,便是失了圣心,最差也就是丢了官职回老家继续种地,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咱们家里有上千两的存银,种地也能过得舒舒服服,我才不会怨你。”
她喜欢的赵宴平,便是会体恤百姓、秉公无私的赵宴平,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而是贪恋富贵不敢得罪上头的人,那他早在赵老太太的安排下娶富家小姐为妻了,又怎么会有两人的结缘?
“做你想做的,不用担心我跟孩子们。”阿娇亲了亲他道。
她蜻蜓点水,赵宴平捧起她的脸,用力地回了她一口。
阿娇假装嫌弃地擦了擦脸。
赵宴平就笑了。
翌日一早,赵宴平重新穿上红色的四品官袍,去了大理寺。
今日并无朝会,赵宴平进大理寺不久,御书房传来口谕,皇上叫他过去。
赵宴平放下手中庄氏案的卷宗,快步去了御书房。
宣和帝对赵贵妃的宠爱满朝皆知,但从他还是宣王的时候起,宣和帝从未与赵宴平有过任何公务以外的交情,甚至在宫里见面都目不斜视,仿佛他根本没把赵家当姻亲一样。如今君臣见面,宣和帝破天荒地先与赵宴平叙起旧来,关心了一番赵宴平,再提了提贵妃的情况。
“贵妃很想你们,特别是初锦,过两日你们主动递折子求见,别等贵妃巴巴地召见你们。”宣和帝坐在暖榻上,闲聊家常似的道。
赵宴平恭敬道“臣遵旨。”
宣和帝喝口茶,看他一眼,终于提到了潘锐案“蔡歧老了,曾永硕年纪也不小,办案不如以前利落了,区区一个内眷妇人谋杀案这么长时间都破不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趁朝廷大休前把案子破了,别拖到明年。”
赵宴平领命。
宣和帝状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朕与潘锐打过交道,他胆小如鼠,此案肯定与他无关,你多审审潘府其他下人,不用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赵宴平长睫微动,察觉宣和帝在盯着自己,赵宴平抬眸,坦诚道“回皇上,凡是庄氏死前接触过的人,都与此案有关,臣会依次审问,若确实有证据能排除潘锐的嫌疑,臣会即刻放人。”
他省略了一半话,宣和帝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问,“嗯”了声,叫他退下。
赵宴平低头告退。
等他回了大理寺,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硕先朝他倒了一通苦水,那句话皇上也跟他们说了,保潘锐其实简单,难在保完潘锐,大理寺还要再交出一个凶手。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潘府的哪个下人杀了人,大理寺总不能冤枉无辜吧?
蔡歧不想冤枉无辜,称病回家休养了。
这招被蔡歧先用了,曾永硕没那么厚的脸皮效仿,他承认自己不敢得罪皇上太狠,可他也做不到冤枉无罪之人,所以选择了拖。
“皇上没再换别人主审此案,估计就是在等你回来。”曾永硕目光复杂地对赵宴平道。
赵宴平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相信我能从潘府那些下人当中找出凶手?”
曾永硕摇摇头,道“是因为京城的百姓都服你,你若能证明潘锐无罪,那潘锐可能就真的无罪吧。”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曾永硕审了这么久的案子,心中肯定早有结果,此时居然还说什么“潘锐可能真的无罪”,分明就是在告诉赵宴平,凶手就是潘锐。
赵宴平不需要这份暗示,该是谁就是谁,他自己也能查出来。
如赵宴平之前的推测,此案并不难破。
庄氏死的那晚与潘锐同寝而居,据庄氏身边大丫鬟采菱的回忆,那晚潘锐喝醉了酒,进去不久似乎与庄氏发生了口角,后面就没有动静了。采菱在外面守夜,睡着了,后来三更天的时候,潘锐突然跑了出来,说庄氏暴毙了。
蔡歧审案时,潘锐交代了一份口供,说他确实喝醉了酒,确实也与庄氏争吵了,睡着睡着突然被尿憋醒,小解完了想到那顿争吵,他烦躁郁闷无法排解,便去院子里坐了很久,坐到困了回去,就发现庄氏已经死了。
潘锐认为庄氏是采菱杀死的,动机是采菱一直想给他当姨娘,庄氏坚决不同意,采菱越想越气愤,便趁他离开时害死了庄氏,再装作熟睡一无所知。
这动机乍一听很有道理,然而庄氏身边的几个丫鬟嬷嬷都可以作证,采菱对庄氏忠心耿耿,根本不可能谋害主人,反倒是潘锐,因为家里发达了富贵了有年轻娇艳的美人勾搭了,开始嫌弃早已看腻的原配夫人,却又好面子,不提休妻,反倒要求庄氏自己求去,庄氏坚决不应,潘锐便酒后激愤,动了杀心。
赵宴平调查过后,确定庄氏身边的丫鬟们的供词一一属实。
人肯定是潘锐杀的,蔡、曾不想深查才没找到证据而已,赵宴平查验过庄氏的尸身,因为京城的冬天一片严寒,尸身保留完好,便让赵宴平在庄氏两条大腿上找到两条压痕,应该是凶手行凶时,担心庄氏反抗过于激烈惊动外面的丫鬟,故坐在庄氏身上再下的毒手。
将采菱、潘锐带过来比对,首先采菱能造成的压痕就不合适,而且她一瘦弱女子,坐在这个位置双手便没有足够的力气捂牢庄氏的嘴脸,换成潘锐,压痕、动作都解释得通。
证据摆在眼前,潘锐再也无法狡辩,赵宴平这边才将结案的折子呈递上去,整个京城已经传遍了此事,知道庄氏乃死于潘锐之手,死在一个家境败落时全靠庄氏养着、一朝发达了便要杀妻另娶新人的无能小人手中。
案情传开了,大理寺也确实证据确凿,宣和帝只能准了折子,定了潘锐的死刑。
第166章 正文完结
西亭伯世子杀妻案一破,刚起复回京的赵宴平立即又在京城大出了一场风头。
百姓们津津乐道赵宴平是个好官,卢太公没有收错徒弟,庄氏的娘家人更是跑到吉祥胡同的赵府前,对着大门行礼道谢。这世道,有的人家不把女儿当人,嫁出去换份彩礼就行了,但也有人爱女如命,宁可触怒皇亲国戚也要替冤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赵宴平与阿娇一起将庄家众人送走了。
“皇上那边什么意思?”
案子已经破了,是否后悔无需再考虑,阿娇更担心宣和帝会不会生赵宴平的气。虽然她已经做好了随时陪赵宴平回老家种地的准备,但京城的宅子这么好,一帮亲戚好友也都在京城,赵宴平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更是不容易,如果可以,阿娇还是希望宣和帝不会迁怒自己的丈夫。
赵宴平摇摇头,道“皇上什么都没表示,该上朝还是上朝,看不出喜怒。”
难辨喜怒,这就是宣和帝最让臣子们敬畏的地方,甚至早在宣王、太子时期,宣和帝就是这般模样,除了对香云的宠爱维护有目共睹,谁也看不出宣和帝对大臣们有没有什么私心偏袒,升官贬官全看政绩。
这次西亭伯世子的案子,宣和帝对大理寺的暗示算是第二个例外。
“皇上对你态度如何?”阿娇疑惑地问。
赵宴平道“暂且还看不出来,我还没有递过其他折子。”
无论怎么看,他破案都是立功了,宣和帝再不忍心定潘锐的死刑,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找理由贬赵宴平的官,除非宣和帝想被百姓扣个昏君、偏袒罪戚的骂名。所以,宣和帝到底会不会迁怒赵宴平,还有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分晓,而这段时间会是多长,一个月、半年、一年甚至五年、八年,除了宣和帝,谁也说不清。
圣心难测,便是如此。
赵宴平皱着眉头,并不喜欢这种等着另一只靴子会不会掉下来的感觉,他宁可宣和帝马上贬了他的官或是给点其他处罚,至少一家人都可以安心了。
阿娇见他这样,忽然笑了,过去先将门关上,再坐到他腿上,一手环着赵宴平的脖子,一手轻轻地摸他挺拔的眉峰。
赵宴平不解问“你笑什么?”
阿娇就是笑“笑你傻啊,破案前都铁了心什么都不怕了,现在案子破了,你倒忧心忡忡,这又何必?你在大理寺做事,身在其职尽其责,既对得起冤死的百姓,又对得起皇上朝廷,皇上真迁怒你那是皇上的事,反正咱们已经做好的最坏的准备,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笑靥如花,杏眸清澈,赵宴平的烦恼就被她如水的温柔眼神涤荡一空。
是啊,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便有一件快乐事可为。
赵宴平突然抱起阿娇,大步朝内室走去。
阿娇先是一惊,随即想到此时虽然是上午,孩子们却分别在官学、前院的家塾读书,下人们也不至于没眼色到跑来打扰他们,她便咬咬唇,完全交给赵宴平主导这场快乐事了。
案子破了,大理寺卿蔡岐的心疾一直不见恢复,且年事已高,遂递了辞官养老的折子,恳请宣和帝批准。
宣和帝痛快地批了,还赏了蔡岐一笔丰厚的养老银子,但关于新的大理寺卿人选,宣和帝一直都没有定,至于大理寺的事务,暂且交由两位少卿共同裁夺。
按照先帝对赵宴平的赏识,以及赵宴平的为官能力,他来做新的大理寺卿除了会让一部分官员嫉妒,应该是百姓们、大部分官员都心服口服的,尤其是他才破了一个蔡岐、曾永硕都没能破的案子,这时候宣和帝却不给他升官,显然是在介怀赵宴平定了潘锐死刑一事。
赵宴平本想递折子进宫,带家人去给贵妃妹妹请安的,遇到这种事,他反而不能递请安折子了,容易令人误会他想托贵妃妹妹替他求情。
他不递折子,贵妃娘娘想侄子侄女们了,太想太想,宣和帝来的时候,贵妃娘娘终于忍不住试探了下“皇上,您之前还说会召我兄嫂一家进宫,让我见见他们,后来怎么没有消息了?”
宣和帝瞥她一眼,神色微冷“你那大哥不识抬举,朕明明暗示过他网开一面,随便找个替罪羊了事,他倒好,朕就那一个表弟,还被他找到了铁证。”
贵妃娘娘从来不干涉政事,也很少向宣和帝索求什么,但涉及到亲哥哥,亲哥哥还是最该委屈的那一个,贵妃娘娘便低下头,小声替亲哥哥辩解道“哥哥是大理寺少卿,您把案子交给他,他的职责就是找出真凶,若他放着真凶不抓,反而冤枉好人,这样的大理寺卿,您真的想要吗?”
宣和帝冷声一声,别开脸道“可那是朕的表弟,他为朕破例一次又如何?”
帝王的不满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来,贵妃娘娘不敢抬头,沉默片刻,却仍是据理力争道“皇上的表弟杀了人,您要哥哥为您破例,但京城有那么多的皇亲国戚,今日这个犯错要破例,明日那个犯错要破例,如此破例下去,大理寺还如何替百姓臣子主持公道?”
宣和帝重新看她,质问道“朕是天子,若连一个人都保不住,朕做这天子有何用?”
贵妃娘娘脸已经白了,却颤着声回答道“您是天子,您用对一个臣子,或许会杀一您所想保,却能保住五人、十人甚至千万人,那些人都是您的臣民,您保了千千万万的臣民,不正是明君所为吗?”
宣和帝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今日才知,你原来如此能说会道。”
贵妃娘娘顿时跪下去,惶恐道“臣妾僭越,请皇上……”
她没说完,人已经被熟悉的双手扶了起来,贵妃娘娘惊愕地抬起头。
宣和帝笑容复杂,摸着她的脸道“朕宠了你这么多年,今日是你在朕面前最大胆的时候。”
贵妃娘娘一愣。
宣和帝点点她的鼻子,将人扶到榻上一起坐着,然后才道“他才进京朕就提醒过他让他递折子请安,他自己不请,又才拂了朕的面子,难道要朕主动求他进宫?”
贵妃娘娘这才意识到,皇上根本没有迁怒哥哥的意思。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替哥哥解释道“他是怕您还在生气,不敢来。”
宣和帝轻哼一声,看着贵妃娘娘道“他都敢抓朕的表弟,还有什么不敢的,明明就是心里没你,不想进宫见你,你倒是替他百般开脱,也就是朕对你好,不跟你计较,不然你早被自己的亲哥哥坑了。”
贵妃娘娘低着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宣和帝无奈地笑了笑。
他只是想让她明白,这天底下,他对她才是最好。
朝廷大休前的最后一次朝会,宣和帝提了赵宴平的官职,让他做了新的大理寺卿。
这旨意来的突然,群臣都吃惊不小,赵宴平更是一反平时的沉稳,怔了一会儿才匆匆跪下谢恩。
看着跪在那里的赵宴平,再看看底下的其他臣子,宣和帝淡淡道“法不容情,更不分高低贵贱,无论谁触犯律法,即便是天子,也当与臣民同罪。西亭伯府的案子赵宴平办得很好,对得起卢老太公的栽培,也对得起先帝的一路提拔。朕要做好一个明君,离不开贤臣能臣的辅佐效忠,望诸位爱卿都以此案为鉴,以身作则,一心为民,辅佐朕共创开明盛世。”
好一番警醒之词,文武大臣们齐齐下跪,高呼遵旨。
朝会散了,百官们依次退朝。
赵宴平走出大殿,忽然发现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这雪临近晌午开始下,起初只是细细碎碎的雪花,到了黄昏时分,已变成了鹅毛大雪,皇城层层叠叠的宫殿屋顶都覆盖了一层白雪,地上也全是臣子们离开时踩踏出来的斑驳脚印。
赵宴平刚升上大理寺卿,有很多事要处理,下值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走出大理寺时天都黑了。
一个小太监站在外面,瞧见他,立即赶了过来,双手托着一件大髦道“禀大人,今日突降大雪,贵妃娘娘担心您衣裳单薄,特叫杂家送了御寒的大髦过来。贵妃娘娘还说,皇上胸怀宽广,并未生大人的气,叫大人快些进宫请安,贵妃娘娘想两位少爷与姑娘了。”
赵宴平看眼长春宫的方向,心中温暖又惭愧,先行礼谢恩,再恭敬地接过大髦披上。
小太监还送了他一把伞。
赵宴平笑着道谢,撑开伞,一路走出了皇城。
一辆马车停在外头,车夫手缩进袖子蜷缩着打哆嗦,瞥见里面走出一位穿着大髦的官爷,簌簌的雪花也模糊了男人的面容,车夫便收回视线,继续缩着,靠抖腿给自己取暖。
赵宴平也没有多注意这马车,直到越过马车,发现马车后面栓了一匹马,很像他每日往返皇城骑的那匹,赵宴平仔细看了看,这才折回车头的位置。他举高伞去看车夫,郭兴也低着头往伞底下瞧,这一对眼,郭兴乐了“官爷?您,您这大髦哪来的?”
突然穿这么贵气,他都没认出来。
赵宴平眼里也透出笑来,问他“夫人让你来的?”
郭兴道“可不是,一下雪夫人就念叨怕您冻着了,早早打发了我来,您快上车吧,夫人等着您回家吃饭呢!”
他没说完,赵宴平已经上了车。
路上少行人,马车一路顺利地来到了赵府门前。
赵宴平下了车,绕过垂花门,就见阿娇披着斗篷站在厅堂前的屋檐下,旁边高悬的灯笼映得她脸也泛红,柔柔美美的,多少年了,还是仙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