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忍着泪,跪下去向帝王、贵妃请安。
赵香云以前在宫宴上见到母亲,都笑得像毫无思念一样,就算此时只有一家人,但因为宣和帝在,正常情况下赵香云也能忍。然而离得近了,将母亲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胭脂也难掩饰的憔悴看得那么清楚,赵香云睫毛一垂,两行清冷便落了下来。
宣和帝陪她见家人是想表达自己对她、对赵家的重视,此时见她哭也哭得克制,分明还是在拘着自己,他叹口气,找个借口先行离去了。
他一走,赵香云便扑过去将母亲扶了起来,趴在柳氏的肩上泣不成声。
宫人们早都退了下去,阿娇与薛宁一起将母女俩扶到内殿,然后退了出来,让母女俩单独叙旧。团圆对普通人家来说并不难,便是出嫁的女儿,逢年过节也能回娘家聚聚,只有嫁进皇宫的女人,一辈子或许都不可能再回娘家住。
赵宴平、阿娇等人坐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哭声。
阿娇、薛宁、初锦、永嘉公主都红着眼圈,时不时擦擦泪。
赵宴平、端王、四爷萧炽、孟昭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有赵昉与端王家里的小郡主面面相觑。
小郡主去年四月里出生,现在还不会走,坐在端王爹爹怀里懵懵懂懂地观察众人。
赵昉很快就对小郡主失去了兴趣,问父亲:“爹,我娘她们为何哭了?”
赵宴平没理儿子。
孟昭朝弟弟摇摇头,示意他不用问。
端王吩咐弟弟萧炽、妹妹永嘉公主:“表弟表妹难得进宫,你们带她们去花园逛逛。”
几个小辈们便出去了,就连王府里的小郡主也被乳母抱着陪在一旁。
孩子们走了,端王看向自己的舅舅。外祖母的病他早知道了,但舅舅不许他告诉母亲,不想让母亲担心,可外祖母这两年憔悴的那么快,今日进宫,怕是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赵宴平垂着眸子,不发一言。隐瞒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母亲进宫,可母亲与妹妹盼这一日都盼了那么久,就算母亲不来,妹妹也会猜到母亲出了事。
不知过了多久,赵香云将母亲留在内殿,她单独出来了,直接问兄长:“大哥,娘得了什么病?”
赵宴平抿唇。
赵香云看着他道:“你不说,我这就传太医。”
赵宴平无可奈何,只好如实道:“两年前娘病了一场,请京□□医诊治,说是肝脏出了问题,这两年母亲的药没断过,每隔两个月也会请名医诊脉。当年名医说,如果母亲休养地好,还能再活五六年,否则……”
赵香云泪如雨下:“否则什么?”
赵宴平看向窗外,红着眼睛道:“否则一两年都是问题。”
赵香云身形一晃,一两年,两年已经过去了,那母亲还剩多久?
兄长不敢看她,赵香云便去看嫂子。
阿娇想到年前那位名医的话,低着头哭,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赵香云正要走过去,萧炼神色沉重地走过来,扶住母亲道:“娘,外祖母心中有结,解不开,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不论是京□□医,还是宫里的太医,他都请去替外祖母诊治过,但太医们也没办法治好外祖母越来越严重的病,只能想办法缓解外祖母的痛苦,让人活得舒服一些。
赵香云不信,不信自己盼了这么久的团圆,只盼到母亲病重的噩耗。
她推开儿子,吩咐宫人去传太医,然后重新去了内殿。
外殿一片沉默。
太医来了,正是太医院最擅长治肝病的那位,也是被端王请出宫替柳氏诊治过的那位,一见柳氏,太医已经猜到了这边的情况,在贵妃娘娘的要求与希冀下,太医宛如初次诊断般细细询问了一遍柳氏的情况,最后跪在地上,沉声说出了他的预测。
柳氏最多还能活一年,若中间染上别的病,连一年都难。
“没事没事,娘都五十八了,算长寿了,能看到你们兄妹三个成亲生子,能抱到孙子孙女外孙,娘这辈子知足了。”
抱住痛哭不止的女儿,柳氏一边哭一边笑道。
赵香云笑不出来。
除了子女,父母便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父亲早亡,母亲与她失散快二十年,相认后又分隔两地,现在她终于成了妃子,有资格召见母亲进宫说话,为何老天爷要让母亲生这种病,不肯给她多几年的时间孝敬母亲?
听闻贵妃这边传了太医,宣和帝匆匆赶了过来。
阿娇、薛宁试图分开母女俩,柳氏也想推开女儿,赵香云抱着她不肯松手,连皇帝丈夫也不能让她想起那些规矩礼法。
她不要母亲走,不想这一面便是最后一面。
宣和帝才经历过丧父之痛,他与父皇好歹一直朝夕相处,自己的贵妃却没有那个机会。
当日宣和帝便下诏,称贵妃之母病重垂危,贵妃少时未能在母亲面前尽孝,现特许贵妃回赵家奉养母亲十九个月,以全孝道。
历朝历代,都没有哪个后妃能有如此恩赐,可就算有了,恐怕也没有哪个后妃会把回家孝敬父母、与皇帝丈夫分开一年半、失宠一年半当成赏赐。
从贵妃娘娘的私心讲,她想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皇帝给了她,这是莫大的恩赐。
但那些不满贵妃的人,反倒乐见其成她出宫,然后盼望宣和帝会在这十九个月里宠幸新的美人。
所以,没有不满贵妃、赵家的臣子指使同派的言官去反对宣和帝此诏,零星一两个认为此举不合皇家礼法的,被宣和帝用孝道一压,言官们也了话说,毕竟他们虽然找不到前例,可他们也找不到第二个自幼与父母失散、一分就是十九年的苦命后妃。
就这样,赵香云以贵妃之名,布衣素面地回了赵家。
她并未在赵家住满十九个月,因为当年六月,柳氏便因多病齐发,在儿女孙辈们的陪伴下含笑而逝。
贵妃大恸,宣和帝亲至赵家吊唁,陪贵妃跪灵一夜。
第163章
身为朝廷官员, 母亲病逝后,赵宴平便写了一封辞官丁忧的折子。
本朝武将可以免除丁忧只放百日丧假,文官没有这个规矩, 宣和帝准了赵宴平的丁忧折子, 并赐下五百两治丧仪金。
赵宴平叩谢皇恩。
有些事早在母亲病重的时候赵宴平已经计划好了,赵家的根在江南的武安县城, 母亲肯定要与父亲合葬,正逢酷暑,一路南下带着棺木不方便,所以赵宴平为母亲安排的是火葬。
人活一辈子, 几十年哀愁喜乐, 最后都在一把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丧礼结束,赵宴平带上母亲的骨灰, 正式携家人登船南下。
京城的新宅、生意都得有人打理照料, 阿娇将郭兴、翠娘都留下了,郭兴负责看守宅子, 翠娘虽然没有什么事, 可她现在是叶家的媳妇, 孩子们也都在京城, 阿娇不想让翠娘与家人一分就是三年。这次回江南守丧, 阿娇便只带了陈敬、巧娘、春竹以及女儿身边的丫鬟双桃。
行李有很多, 主要就是一大家子主仆的衣物、赵宴平爷仨要看的书, 赵宴平、赵昉还好, 孟昭再过几年也要下场考科举了,耽误不得。
这一通忙乱下来, 等到上了船,心里激荡的悲伤也沉淀了下去, 只剩缅怀与思念。
六月底出发,赵家一行抵达江南时已是八月初,街头巷尾处处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
赵宴平决定先回县城的宅子。
十几年没住人了,老宅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连屋顶墙头都有零零星星的几簇。
阿娇还在车上就看到了这景象,不禁心生感慨,她十八岁跟随姑母进京,现在都三十二了,一晃十四年过去,没想到还有再回江南的这一天。
门口到了,几辆马车相继停了下来。
赵宴平率先跳下车。
此时将近晌午,街上没什么大人,只有几个孩子趁家里饭菜未熟在门口玩耍。
赵家隔壁的朱家门前也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娃,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模样依稀能看出阿娇舅舅朱昶的影子。
两家早就断了来往,来往的那两年也充满了各种不快,赵宴平并未多看那两个孩子,转身,先后扶了孟昭、初锦、阿娇下车,最后再将小赵昉抱了下来。
孟昭、初锦、赵昉不约而同地看着老家破旧的木门,那门板都长青苔了,铜锁上锈迹斑斑,这样的画面,让在狮子巷住过的孟昭、初锦都震惊不已,更不用说生在吉祥胡同先帝御赐新宅的赵昉了。
“爹,咱们家以前这么穷吗?”赵昉不敢相信地问。
阿娇快速瞪了一眼儿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赵宴平笑了下,摸摸儿子的头,再对孟昭道:“初锦是姑娘,不用干活儿,你们兄弟俩今日都得帮忙除草。”
孩子们都大了,是时候教导兄弟俩吃苦了,免得一直都长在富贵窝,将来稍有不顺便承受不起。
父亲有命,孟昭立即点头,赵昉还没有吃过苦,看着墙头绿油油的杂草,还觉得这差事应该挺好玩的。
就在这个时候,朱家院子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谦哥儿礼哥儿,进来吃饭了。”
两个孩子瞅瞅赵家这边,见阿娇盯着他们看,兄弟俩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扭头跑了进去。
阿娇心情复杂地看着舅舅家的宅子。
当年沈樱与婆母进京之前给赵宴平写过一封家书,说表哥朱时裕没熬过那场病死了。表哥死前早与董碧青和离,那两个孩子绝非表哥的骨肉,莫非是表妹朱双双招婿入赘后生的?可刚刚院里那道女声,似乎并不是朱双双的声音。
阿娇不想舅母表妹,却想知道舅舅朱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陪你过去看看?”赵宴平见她盯着朱家门口,走过来道。
阿娇点点头。
孩子们先进去参观老宅了,阿娇与赵宴平来到赵家门前,不等夫妻俩叩门,里面朱昶听儿子们说赵家门前有马车,还有一位特别美丽的夫人,朱昶激动地就往外赶,等阿娇夫妻俩过来的时候,朱昶人已经在院子里了。
阿娇记得,舅舅今年该是五十四岁,经历了当年的丧子之痛,舅舅大概会很憔悴,没想到眼前的舅舅一身细布长衫,衣冠齐整,看起来儒雅宽和,虽然发间也有了些许灰白痕迹,但精神竟然很不错。
阿娇意外地看着舅舅。
朱昶却不太敢认门外的外甥女,那白皙娇嫩的脸蛋,清澈如昨的杏眼,瞧着仍然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外甥女明明都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京城再富贵,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
就在这时,朱昶看到了赵宴平。
四十岁的赵宴平比当捕头的时候瘦了白了,同样看着年轻俊朗,但他脸上的严肃与威严,一下子就让朱昶确定了他的身份。
“阿娇,真的是你吗?”朱昶激动地问。
阿娇点头,又哭又笑的:“多年不见,舅舅您身子可好?”
朱昶笑道:“好好好,舅舅很好,不劳你挂念,对了,你们不在京城,怎么回来了?”
为何回来……
阿娇心疼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已经能够平静地提及母亲的丧事了,垂眸解释道:“家母去世,我们回乡守丧。”
朱昶笑容一僵,他与柳氏没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只能说些节哀劝慰的话。
三人站在门前,堂屋里一个三十六七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身旁跟着刚刚那两个孩子。
阿娇面露惊讶。
朱昶脸色微红,低声解释道:“当年,当年你表哥病逝,你舅母深受打击,没几年也去了,她是我给你娶的新舅母,那俩孩子也都是你表弟,我给他们取名谦、礼,就希望他们谦和守礼,别再长成你表哥那样。”
阿娇明白了,怪不得舅舅气色这么好,原来是老夫娶了少妻。
前舅母金氏那样对她,阿娇连虚伪客套一下都没有,直接恭喜舅舅膝下又有了子嗣,远远地朝新舅母行个礼,阿娇出于好奇,打听了下表妹朱双双。
朱昶叹道:“双双啊,我本来是想她招个赘婿的,可她不愿意,闹死恼火非要嫁出去,我也没办法,只好随了她的意。因为你舅母,县城一带没有人想娶她,我托了媒人走动,才在三十里地外为她结了一门亲。你舅母死后,她就很少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阿娇点点头,没有再问。
朱昶想请外甥女一家来家里吃午饭,阿娇笑着拒绝了,这么多人,舅舅家里的饭菜肯定也不够吃,夫妻俩已经派了巧娘去买些熟食回来,晌午凑合一顿。